荊湖夏風 552章 查訪奸邪
帝師首輔張居正替萬曆草擬的罪己詔,在送慈聖李太后御覽之後,由萬曆手抄一遍。
萬曆本已做好了被嚴辭訓斥的準備,皇帝在十八歲就下罪己詔,已經是很丟臉的事情,以他對老師的瞭解,這份罪己詔的詞句也肯定不會輕鬆。
沒想到張居正草擬的詔書口氣相當溫和,並沒有出現那些會讓萬曆特別羞慚的詞句,頓時年輕的皇帝大大鬆了口氣,親手抄寫之後加蓋印璽,向滿朝羣臣頒示。
雖然詞句溫和,畢竟是前所未有的罪己詔,那些看到萬曆年紀漸長,妄圖借皇帝與張居正爭權來攻擊新政的反對派,見到這道罪己詔無不兩股戰戰,驚呼江陵黨不可戰勝,一時間氣焰頓消。
張居正都親筆替皇帝寫罪己詔了,誰還能奈何這位帝師首輔?
外朝江陵黨大展威風,內廷馮保也略施手段,藉着整肅的機會把向萬曆獻媚邀寵,妄圖和他馮督公爭鋒的孫海、客用等人,通通打發去守皇陵、看草場。
刑部尚書嚴清、司禮監秉筆太監張誠張鯨、次輔張四維、左都御史陳炌、錦衣都督劉守有等等勢力,要麼恭順雌伏,要麼縮頭不出,要麼虛與委蛇,沒人敢和江陵黨正面相抗。
張居正、馮保組成的政治聯盟如日中天,環顧**之內、四海之中,已經沒有了能和他們抗衡的對手。
秦林努力讓原本措辭嚴厲的罪己詔,變得詞句溫和委婉,的確讓皇帝和首輔的矛盾沒有激化到最嚴重的程度。
不過,性情偏激、心胸狹隘的萬曆,在被迫下達罪己詔之後,還能毫無介懷嗎?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張誠在整理御書房書籍時發現,史記和左傳關於伊尹的部分,還有漢書霍光傳,那幾頁紙張幾乎被翻爛了。
秦林後來從張小陽口中得知這個消息,也只能暗自嗟嘆,看來李太后盛怒之下所說的伊尹、霍光,萬曆始終心存芥蒂。
伊、霍除了並稱賢相之外,還都曾經行過廢帝之舉……不求事事如意,但求無愧於心,秦林已經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事情,離開相府之後他立刻投入了針對白蓮北宗的秘密行動。
白蓮北宗雖然勢力比總教小、高手比總教少,但它的傳播範圍正好處於長城沿線,中原漢地與蒙古草原的交界地帶,他們因與明朝世仇,擯棄了反元抗虜的傳統教義,竟先後與俺答汗、董狐狸、圖門汗等蒙古勢力相勾結,做了不折不扣的漢奸,實在是罪不容誅。
挖出王皇后身邊孫曉仁這個臥底,斬斷了白蓮北宗伸向紫禁城的黑手,秦林再也不用顧忌可能來自內廷的阻力,終於能向白蓮北宗發出致命一擊。
十年前孫懷仁的死亡真相,被秦林從一具白骨上揭露出來,被仇恨矇蔽的孫曉仁終於幡然悔悟,他自己當然是逃不了一死,但爲了妻兒的性命,也爲了向白蓮北宗復仇,他心甘情願的配合秦林。
孫曉仁挑撥朝廷內亂是受白蓮北宗少教主石中天指使,而具體操作則是他臨時起意,並沒有事先通知石中天——孫曉仁不是神仙,當然不可能提前知道當夜會發生什麼,他也是聽說萬曆喝得爛醉、拿着劍聲稱要殺馮保,纔想出殺宮女嫁禍、挑撥內亂這個主意的。
事發後東廠的保密工作還是比較到位的,對外宣傳包括那份罪己詔,都只公佈萬曆飲酒爛醉、夜行宮中這部分,這樣就對文武百官解釋了當夜宮中發生的混亂。
白蓮北宗潛伏在宮中的這股力量,以地位最高的孫曉仁爲首領,有他的配合,東廠很輕鬆的把浣衣局等處的外圍臥底一舉擒下,嚴密封鎖之下消息未曾走漏。
以此爲基礎,馮保、劉守有和秦林制訂了將白蓮北宗一網打盡的計劃,東廠、錦衣衛密切協作,一張疏而不漏的恢恢天網,向白蓮北宗當頭罩落……——永平府灤州城以西二十里,有一片洞天福地,背靠鳳凰山龍脈,前面沙河宛如玉帶圍腰,山河秀美、土地肥沃,喚作石佛口,正是聞香門總壇設立之處。
本來這裡只是華北地區的一座普通村落,自從十年前聞香門主王森在此設立總壇,就日復一日的營建廟宇、殿閣,隨着聞香門信徒增多、佈施豐厚,作爲總壇的石佛口就越發輝煌,竟形成了一座不大不小的城垣。
石佛口占地面積並不大,周長只有四里,但建築規模卻特別講究。
首先是四圍設置“前亭、後店、東谷、西樓”,以負責接待四面八方前來朝貢的信徒。
石佛口本身,則是結構嚴謹,氣派十足,四圍城牆牢固,城門雄偉;城內東西大街兩頭修築兩大牌樓,分別刻寫有“青山主人”、“彌勒轉世”。
城外則建築有龐大廟宇羣,城東北鳳凰山腳下爲神主廟,廟內供奉兩米高紅色花崗石石雕彌勒佛像;西關爲老爺廟、娘娘廟、土地祠、三官廟;南關爲菩提寺,寺內正殿供奉千手千眼佛,其身後便是手執金剛杵的韋馱佛。
其中神主廟和菩提寺最爲壯觀,佔地面積都有百十畝,雕樑畫棟,黃琉璃瓦蓋頂,人眼所及盡是金碧輝煌,好一派莊嚴氣象。
石佛口正中,作爲教主的王家,則顯示出特殊氣派——內院有客廳、書房、繡樓、花園,側院有衛廳、武場、膳房、魚塘……數不清的精壯漢子,守衛着這座大宅,而在虔誠的信徒心目中,這裡無疑是他們信仰的中心,拯救世界的真神所居之地。
幸好信徒們不曾知曉,有多少害得長城沿線軍民無辜送命的陰謀,就是發生在這座大宅之中。
庭院深處,正在舉行一場教中高層的秘密會議。
曾與秦林兩次相鬥,都落得慘敗而歸的少教主石中天,站在廳堂正中間,神色十分惶恐,朝着九級臺階上面、端坐雕龍大椅的白髮老人勸道:“爹,您好生想想,孫懷仁的骨骸被東廠魔頭起走,我怕其中生變啊!”
對,高踞臺階之上,端坐龍椅之中,儼然以帝王自居的老人,就是聞香門主王森,也是白蓮北宗的教主石自然!
聽到兒子的勸告,石自然神色陰晴不定,狡詐的眼睛眯了起來。
這次的事情的確非常棘手。
自打東廠派劉三刀挖走孫懷仁的骨骸,白蓮北宗就懷疑是否孫曉仁的身份已經泄漏,但那段時間裡宮中並沒有異動,孫曉仁還好好的待在王皇后身邊,所以白蓮北宗就暫時放了心。
可非常奇怪,前些天京師那邊突然傳來消息,說宮中發生了異常的情況,萬曆爲飲酒夜行下了罪己詔,浣衣局和混堂司的幾名外圍臥底也失去了聯繫。
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
正當白蓮北宗疑神疑鬼的時候,孫曉仁卻以秘密渠道,從宮中傳來消息,說陛下飲酒過量,觸怒太后,進而引發馮保對內廷的整肅,那幾名臥底只是正好被調動到了陌生的崗位,不久借出宮採買的機會就能恢復聯繫。
對此,白蓮北宗方面將信將疑,饒是石自然老奸巨猾,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石中天忍不住又勸道:“爹啊,咱們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要是孫曉仁背叛本教,投入僞朝那邊,咱們石佛口就很危險哪!”
兩邊椅子上坐着八位教中高層,其中一名年紀比石中天還要小几歲的年輕人,長得頗爲俊秀,只是眉宇間一層陰氣,聞言就冷笑道:“大哥在京師靈官廟和十八盤連番挫敗,恐怕是方寸大亂了吧,這會兒說起來未免有些草木皆兵哪,哈哈哈!”
這說話的是石中天的三弟石好賢,以聞香門傳教時化名王好賢,正和兄長爭奪父親的衣鉢。
他話音剛落,石中天強忍怒氣,沉着臉道:“三弟,要是廠衛鷹犬從那具白骨上,發現了當年孫懷仁之死的真相,孫曉仁氣急敗壞之下,投靠朱明僞朝,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十年白骨還能找到真相?哈哈哈,大哥你說夢話吧!”石好賢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石中天正要反駁,坐着的一位面目平庸、像個鄉農的中年漢子也點點頭:“三師弟說的有理,十年前殺死的孫懷仁,現在肉都爛光了,只剩下一副枯骨,朝廷鷹犬是絕不可能查出死因、策反孫曉仁的。”
這中年漢子是白蓮北宗教主石自然的嫡傳大弟子徐鴻儒,在教中深有威望,他一開口,在座的長老、堂主就紛紛出言附和。
教主寶座上的石自然沉吟良久,終於伸手虛虛往下壓了壓,頓時彷彿有種實質性的東西凝於空氣之中,兩位爭奪衣鉢的兒子、徐鴻儒和衆位長老就齊齊閉上了嘴巴。
“鴻儒和小三說的,有道理,”石自然點點頭,慢慢的道:“孫曉仁此人,性格剛毅頑強,十年前身負親兄之仇,拋妻別子淨身入宮臥底,絕非常人能夠做到,他絕不會出賣本教。至於孫懷仁之死的真相嘛,整整十年,肉身全部爛完,只剩下一副白骨,廠衛鷹犬又能怎樣?”
石中天正想說錦衣衛鷹爪孫有個叫秦林的,極其有本事,審陰斷陽格外厲害,可轉念一想這麼說不是越發顯得自己無能嗎,三弟必然趁機窮追猛打,所以只好緊緊閉上嘴巴。
石好賢則洋洋得意,看了看徐鴻儒,兩人眼神稍作交流。
石自然早已將這幕看在眼裡,微微一笑,話鋒突然一轉:“不過,老大的話也沒錯,小心駛得萬年船嘛,立馬就是彌勒佛聖誕之日,四方信徒都來朝拜,咱們須得格外仔細,防備廠衛鷹犬混了進來!”
衆人齊齊領喏,石中天、石好賢、徐鴻儒等人分別帶領手下出外巡查。
石自然走下寶座,登上高處打量着整個石佛口,只見殿宇重重間人頭攢動,到處輕煙繚繞,心中不無自得之意。
隆慶年間俺答封貢,北宗在塞外的板升城遭到了俺答汗和明軍的聯合進攻,慌不擇路的逃遁,那時候多麼淒涼?
現在,他又重新籠絡人才、聚集財富,在石佛口建起了這一大片基業,再加上佈設在官府內部的臥底,加上長城沿線上百萬的信徒,儼然一方霸主,關起門來稱皇帝。
將來,不管借塞外蒙古人的勢力,還是從宮廷挑起明朝內亂,他和他的子孫都要乘勢而起,坐上紫禁城裡頭那把真正的龍椅……彌勒佛誕辰是正月初一,此時已交臘月二十八,四面八方的聞香門信徒都趕往石佛口,等着替彌勒爺爺慶生,希望他老人家早日降下凡塵,洗滌人間的苦難,治癒百姓的疾患。
儘管剛剛降了雪,灤州各地一片白雪皚皚,來到石佛口的信徒卻依然爲數衆多,小小的城垣裡面人頭攢動,幾處大廟前面更是擠得水泄不通,不論白髮蒼蒼的老人家,還是青絲紅顏的農家少婦,全都虔誠的祈禱着,此外還有不少達官貴人的車轎,到此求神拜佛祈求來年升官發財。
石佛口西門石牌坊下面,一個胖墩墩的傢伙擠在信徒當中,擡頭看了看頭頂“青山主人”四個大字,不禁哧的一聲笑:“咦,這人口氣挺大的,青山主人,合着大明江山他就佔了一半?”
“少爺噤聲,”秦林青衣小帽做家僕打扮,看看左右都是自己手下,並沒有別人注意到胖子這話,這才把他拍了一下:“豬,說話小心點,否則待會兒別人把你抓去,割了肥肉下酒,老子纔不管呢!”
一行人前來秘密偵查,要將白蓮北宗一網打盡,胖子看上去像個土財主的兒子,就扮作少爺,秦林暫時充當書童,牛大力頭上扣着頂氈帽算是保鏢,十名武功高強的親兵校尉,將武器藏在厚厚的棉衣下面。
自秦林以下,都是北鎮撫司的精銳啊!
“咦,原來北宗這些人在灤州修了這麼大一片房子啊,”阿沙的腦袋從人羣中冒出來,身後還跟着大黃狗。
秦林摸摸鼻子:咋們中間,好像有奇怪的東西混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