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國寶看看劉一儒那單薄的身軀,臉上的皺紋與老人斑,也知他說的是實話。若非他自己戀棧不去,按他這體格,就應該上一道病休的摺子,告老還鄉了。想必是劉系內部,還有許多問題沒能徹底解決,他現在想要卸擔子也卸不下來,只好繼續扛旗。
他對於這劉家父子沒什麼好印象,可是老虎不吃伏食。既然劉一儒已經擺明立場,劉系嚴守中立,他也就沒有立場去窮追猛打。“劉老爺子說話暢亮,我愛聽。至於得罪人的事,我也實話實說,我不在乎。內帑空虛,國用不足,於我而言,遠比什麼得罪人要緊。張江陵不敢碰商稅,不代表我不敢碰。我又不是文臣,不在乎什麼鄉黨情義,也不在乎什麼同年之情。我只爲天家效力,爲朝廷分憂。能爲朝廷搞到錢,得罪人,我不在乎。老爺子,您是江南官場上一面大旗,我不拿您下刀,我該拿誰下刀?您不帶頭交稅,別人有樣學樣,我這稅還怎麼收?”
劉一儒見對方鐵了心,也知勸下去枉費脣舌。按他的爲人,是很想和鄭國寶周旋一番,分個上下高低的。可是如今他的身體狀況,已經不允許他再結這麼個仇人了。自己的兒子撐不住場面,劉系的人馬需要逐漸安置,以便將來能最大程度保住自己的利益。這種安置,又可能和其他幾系的人發生衝突。現在可不是和權貴開戰的時候,左右交稅不是自己一家交。大家都要交的,也不是單純從自己身上下手。
可是那些商戶既然投獻在自己名下,現在自己要交商稅,這事還是不大好張嘴啊。鄭國寶看出他爲難,倒也十分體貼。“劉翁要是覺得不好下場,不如干脆來個撒手閉眼,不聞不問。日久天長,那些商戶自己交了稅金,就與您老人家沒什麼關係了,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等到劉一儒回到家中。將會面之事說明。早已經換好了衣服,香湯沐浴,將昨夜的痕跡一掃而光的劉勘之大喜道:“那狗賊竟然如此說法?這是天要亡賊,使其自取死路!昔日張江陵做不成的事。他居然還敢去碰。這回正要看他如何粉身碎骨。”
劉一儒道:“你也不要太過得意。時也勢也,張江陵做不成,未必他便做不成。單說這礦稅監。如今不已經是蔓延各省,糜爛國朝?當年張江陵,也想不到,能有這一手段。如今我們的第一要務是安頓好自家人馬,那些稅款終歸是小問題,且由商家與他自己去周旋吧,老夫不管了。不過這一番試探,也算弄明白了他的來意,這賊子果然是來江南刮地皮的,也沒什麼別的意圖,這整飭鹽法,也多半是要鹽商孝敬。你回頭跟揚州那邊說一聲,讓他們做好準備,免得到時候慌了手腳。”
劉一儒親往欽差行轅,無功而返的消息,在南京官場上迅速傳開。劉系在江南官場上不是最大的一個系統,但也不是最小的一個系統。這些商人的事,又不算什麼大事,劉系大佬親至,也沒能保出幾個投獻於門下的商賈。這事一來給南京官場增加了談資,二來,也讓這些人意識到,鄭國寶對於商稅和常例的事,看來是要動真格的。
這些人對於收商稅這事,自然是充滿了牴觸情緒。或者說,這些人對於收稅這事,不拘農商,都充滿了牴觸情緒。以至於在另一個位面的明朝崇禎時期,靠着南方人在朝堂上人多勢衆的優勢,將三餉提編加到北方頭上,對南方要求減稅。乃至浙江一年上解茶稅僅紋銀十二兩,又不顧實際情況,將各種稅收加到了北方頭上,最終導致民變四起,流民打進了京師。
不過現在,他們不是爲了收稅和鄭國寶起正面衝突的時候。劉系大佬劉一儒老邁年高,怕是行將就木,這個時候劉系的安置問題,空缺位置的角逐問題,以及一系列的交易與談判,纔是當下的重點。與之相比,區區的商稅、常例,都是小問題,暫時可以不去考慮。
更有揚州鹽商派在南京的眼線快速回報,國舅這次來,確實是帶了個存錢的匣子和撈錢的耙子,不過也僅僅是要刮地皮,應該不至於有太大的動作。
在這種背景下,那些商人發現,自己的靠山,並沒有在第一時間來救援自己,相反倒是不聞不問的態度,任憑錦衣衛把自己這些人關在行轅裡不放。這些錦衣倒也不動粗,只是例行詢問,問完了之後,就把人一關。每日三餐,不離窩頭、鹹菜。
那些富商,多是一飯之費,可達千金的豪奢人物,這種粗礪飲食如何下的了口?想要吃好的,倒也簡單。錦衣衛待客周到,保證讓各位員外賓至如歸。各種菜色,全都能提供,前提是要付錢。
比如三十兩一個的肘子、五十兩一條的魚,這都不叫事。反正各位員外家裡金山銀海,還在乎這點小錢麼?若是嫌悶的慌,也方便的很。各行院裡抓來的姑娘,就關在不遠處,只要肯付錢,就能把人領來,讓你們溫存一晚。
這些富商人關在行轅裡,錢如流水般花出去不說,還耽誤了自己的買賣。連過幾天,他們就漸漸明白,這回自己的靠山,怕是有點靠不住。內中有幾個乖覺的,找了看押自己的錦衣,小聲託付“幾位麻煩再跟欽差那說個話,小的願意將這幾年欠的常例銀子雙倍奉上。”
第一個交了常例銀子,並答應補交五年商稅,以後絕不偷稅漏稅的商人被放了出去。欽差還免費贈送從洗澡到酒席的服務,算是做好售後。其他人看出了苗頭,也都紛紛同意交稅補稅,更保證,以後不等錦衣大爺上門,自己就把常例拿到千戶所去。
雷聲遠看着這些富商家裡送來的金銀,兩眼都有些發直。這南京的富商,誰惹的起啊?往常自己上門,都沒有好臉色可看,國舅一來,這些孫子就服了。還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啊。他一邊命人擡銀子,一邊小心提醒道:“國舅,現在咱這還關着那些窮酸呢,怎麼個處置法?這些人在地面上,還有些才名,總關着,怕也不合適吧?”
鄭國寶聞言,一拍腦門“誒?還有這幫孫子呢?壞了壞了,這些天光惦記錢的事了,把這幫玩意忘一干淨。乾脆已經這樣了,回頭仔細審審,多關幾天再說。”
鄭國寶沒成爲皇親國戚以前,也曾是文人中的一員。深知這些人的能量不小,沒事擺擺破靴陣,罵罵官府,甚至敢揪打縣太爺的長隨。只要他們湊夠了數量,就能鬧你個天翻地覆,暈頭轉向。
好在這回的事太大,魔教這種高壓線,誰碰誰死。這時候如果誰提出擺破靴陣,就等於是主動給錦衣衛去湊材料,因此這些才子被關在行轅裡,只有其家人到處託人情疏通,而沒有人敢提出來鬧事。
至於那秦淮河兩邊的清樓,自從那晚查抄之後,也都曉得厲害,連續多日不敢開門營業。尤其又有錦衣緹騎,往來巡邏,說是要訪查那日魔教餘孽,也嚇的尋芳客,不敢來此找樂子。
任廚子這人,後來還是任盈盈給鄭國寶做了介紹。他本是魔教裡一個堂主,武功也還硬扎,只是沒有靠山,在教內屬於四鄰不靠,無人賞識提拔,位置始終不尷不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