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要上朝了!
起個大早,餐風飲『露』一直捱到現在的文武百官登時精神一振。
昨天燕王哭陵罵駕,可是把黃子澄、齊泰、方孝孺等一干皇帝面前的紅人都痛罵了一頓,與他們政見不同者固然是拍手稱快,與他們同一陣線的官員卻也不能說個個都與他們同仇敵愾,其中頗有些人是有點幸災樂禍的。
有時候,一個人死了,別人纔不吝以任何肉麻的言辭來讚頌你,反正把一個死人捧得再高,也不會侵犯他的權益,相反,如果他與你同一陣營,他還與有榮焉。可是你若還活着,那你與他就避免不了競爭的關係,他對你就絕不會像對一個死人那般慷慨大方了。
黃子澄、齊泰、方孝孺如今儼然就是當朝的三宰相,權力地位凌駕於六部九卿、滿朝文武之上。可是僅僅半年以前,除了一個齊泰身爲兵部侍郎,算是個高級官員之外,其他幾人又在哪裡呢?如今不過眨眼之間,他們就踩到了所有人頭上,要說站班的這些官員們對他們個個都心悅誠服,那是不可能的。
御座上,朱允炆的臉『色』有點發青,憤怒、期待當中,還帶着些緊張,雖說他已經拿下了三個叔父,可是除了齊王,另外兩個叔父他根本沒有照面兒,而齊王不只沒有燕王的威望和資歷,也不是像眼前這般,在文武百官面前見面。
以朱允炆的年紀和閱歷,他還做不到喜怒不形於『色』,冷冷地說一聲宣燕王覲見之後,朱允炆的腰桿兒便下意識地往龍椅的靠墊上一倚,似乎是想找到一點倚靠。看他那樣子,眼下也無心繼續別的程序了,似乎他今日上朝,就只爲朝見燕王這一件事了。鴻臚寺一見,便識趣地退回班去,整個金鑾殿上鴉雀無聲,人人都在等候燕王進來。
方孝孺微微蹙了蹙眉,覺得皇上這麼沉不住氣,似乎有些有失帝王的威儀,可是現在殿上氣氛十分壓抑,也不是適合勸誡的時候,他只得在班中站定,尋思着一會兒如何質問燕王,追究他冒犯君王之罪。
燕王來了,大踏步地來了。
燕王穿着皮弁服,身上一件不着任何紋飾的大紅絳紗袍,蔽膝與袍服顏『色』相同,懸玉鉤一對,頭戴九縫朝冠,朱纓緊束頜下,兩條朱穗隨着他的步伐微微顫動着,滿朝文武齊刷刷看去,燕王目不斜視,龍行虎步,昂然直趨金殿之上,到了陛階之下,向上邊端坐的建文帝兜頭一揖,沉聲道:“臣朱棣,見過皇上!”
“轟”地一聲,滿殿嘩啦,誰也沒有想到,燕王昨日在孝陵祭祖,說些冒犯君上的話也就罷了,好歹還可以說是傷心忘形,今日在朝堂之上,當着滿朝文武,他竟然敢立而不跪,不行人臣之禮。
本來壓着火氣想等燕王下跪見駕的時候才拍案斥他欺君的朱允炆愣住了,面對朱棣如此傲慢無禮的行爲,他一時之間有些不知所措,不禁求援地看向自己的師傅。黃子澄也被朱棣的舉動氣得不輕,可他還沒反應過來,監察百官風紀的御史曾鳳韶已站了出來,厲聲叱道:“燕王登殿不拜,目無君上,可知這是大不敬之罪麼?”
燕王昨天在孝陵鬧那麼大舉動,爲的就是今天百官齊至,闖一場更大的風波出來,哪裡怕他指責,朱棣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淡淡問道:“你是哪個?”
“監察御史曾鳳韶!”
曾鳳韶正顏厲『色』地道:“臣今日是殿上風紀監察御吏,殿下登殿不拜,目無君上,臣職在糾劾,豈容殿下如此無禮!”
朱棣仰天打個哈哈,斥道:“本王與皇上有家事要說,你休得與本王聒噪,退下一旁!”
曾鳳韶厲聲道:“這是金殿,何來家事可談!”
朱棣怒目一瞪,厲聲道:“皇帝家事,便是國事!”
曾鳳韶微微一窒,還未想出措辭,朱棣已轉身,向朱允炆朗聲道:“臣非是不知人臣之禮,臣見駕不拜,實因胸中鬱郁,滿是不平之氣,拜不下去。”
朱允炆嘴脣翕動,囁嚅着正不知該不該朱棣的話碴兒,朱棣已直言不諱,向他問道::“臣此番進京,是要當面問陛下,陛下是要將諸位叔父斬盡殺絕方纔安心麼!”
這一句話一出口,大殿上的喧譁聲刷地一下不見了,靜得彷彿掉下一根針來都能聽得清楚,朱棣雙臂一張,凜然說道:“臣朱棣,現在就在這裡,如果皇上想要臣死,只須一道口諭,臣立即撞死在這蟠龍柱上!”
朱允炆傻了,他是想耍流氓,卻又不肯讓人說他是流氓的,被朱棣這樣當面撕破臉皮,一時間臉皮脹得發赤,赤中透紫,更加地說不出話來了。他可是從小就做皇太孫,誰敢對他這麼說話,這口才要是不經鍛鍊,可是絕對不可能俐落的,這副情形落在文武百官眼中,分明就是皇帝理屈詞窮。
眼見朱棣赤『裸』『裸』地『逼』問聖上,黃子澄怒不可遏,他氣極敗壞地跳出來道:“燕王大膽,你見駕不拜,指斥君上,簡直是大逆不得。我建文皇帝王友愛孝悌,天下皆知,殿下如此胡言,該當何罪?”
朱棣也豁出去了,既然採納了道衍的計策,他便絕不猶疑,當下一聲狂笑,指着他說道:“黃子澄,若說有罪,你第一個有罪!你身爲帝師,都教了皇上些甚麼?你蠱『惑』皇上、離間皇親,陷害親王,敗壞朝綱,若先帝朝時,似你這等『奸』佞之徒,早已全家抄斬,還容得你在這裡擺出一副道貌岸然、滿腹齷齪的嘴臉?”
黃子澄被他氣得嘴都歪了,哆嗦道:“你……你……你太囂張了!太囂張了!你眼裡還有皇上麼?”
方孝孺出班,冷靜地道:“殿下,皇上至仁至孝,聞聽燕王殿下自北平來,忙使安王率衆皇族親迎,禮遇隆重,乃是把殿下視若至親,殿下以此荒謬之語,妄加於皇上,這難道不是欺君的大罪麼?”
朱棣睨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又是哪隻阿貓阿狗?怎麼本王幾年未曾還朝,位列上卿者大多換了模樣。”
方孝孺微微一笑,說道:“臣翰林侍講方孝孺,原爲一京外小吏,承蒙百官舉薦、皇上青睞,得以入朝侍駕,殿下這番離間挑撥之語,卻是大可不必了。”
朱棣暗暗吃驚:“這倒是個厲害角『色』。”他馬上岔開話題,說道:“你說本王以荒謬之語妄加於皇上?那本王倒要問問,周王何罪、齊王何罪、代王何罪,爲何三王俱被削爵,囚禁的囚禁、流放的流放?”
景清出班喝道:“三王心懷不軌,意圖謀反,證據確鑿,皇上乃天下共主,自然不能因公廢私,大義滅親,有什麼不對?朝廷對此早有公論,燕王法身爲臣子,質疑陛下,就是大逆不道!”
朱棣勃然大怒,指着他道:“你個鳥人!既然說三王謀反,證據確鑿,那麼證據何在?可曾從三位藩王府中搜得玉璽龍袍、兵甲器仗,可有任何實物爲證?就憑周王次子的一句話?就憑御使言官的一言彈劾?”
削藩確實削得草率了點,證據根本不堪一提,沒人敢當面提出時,大家還好打馬虎眼,現在燕王朱棣吃了熊心豹膽,就是當着滿朝文武提出來了,一時弄得朱允炆和方孝孺、黃子澄等人都狼狽不堪,偏偏練子寧漲紅着臉跳出來,強辭奪理地道:“若是周王不想造反,身爲人子,怎麼可能向朝廷告舉?御使言官爲朝廷喉舌,食朝廷俸祿,忠朝廷之事,若是齊王、代王不想謀反,他們豈會舉告親王?”
朱棣捧腹大笑:“荒謬絕倫!本王只聽說御使風聞之言不實可以不予降罪,從來不曾聽說御使風聞之言便可以入人之罪。依你所言,本王現在就說:你要謀反!黃子澄要謀反!方孝孺要謀反!齊泰要謀反!”
朱棣一個個地指過去,大吼道:“你們統統都要謀反!本王是皇上叔父,身爲皇上至親,如果你們不是真要謀反,本王怎麼會向皇上告舉?從此以後,我大明御使臺可以取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而代之,只要御使言官指任何一人有罪,那人便可下獄治罪了,御使言官爲朝廷喉舌,食朝廷俸祿,忠朝廷之事,若是無罪,他們怎麼可能彈劾嘛,哈哈!哈哈!如此奇談妙論,當真聞所未聞!”
朱棣罵得理直氣壯,笑得放肆無狀,大殿上卻再難有一人可以予以駁斥,朱棣刷地一轉身,撩袍跪倒,含淚說道:“皇上,太祖在時,多以友愛孝悌訓誡兒孫,最重親族人倫之道。陛下自幼受太祖教誨,以仁孝而揚名天下,如今豈可因外臣幾句言語便降罪叔父?太祖屍骨未寒,陛下便連削三王,太祖在天之靈豈得完好寧?”
朱允炆聽得臉上好像開了洗染坊,紅一陣白一陣的,偏偏對朱棣前倨而後恭的態度想不出個妥當的對策來,朱棣的態度愈加恭敬,語氣也愈加沉痛,說着說着竟伏在金殿上號啕大哭起來:“臣非是對皇上不敬,實因臣乃諸王之長,皇室至親,明知弟弟們冤屈,不能不爲弟弟們向皇上訴冤吶!
臣既是皇上的叔父,又是皇上的臣子,於公於私,都不忍讓皇上負此不仁不義之名,所以只得冒昧直言。若是臣出言無狀冒犯了陛下,陛下只管降罪於臣,要殺要剮,臣絕無怨言!臣只想祈求皇上,似這等『奸』佞,他們要做費仲、尤渾,陛下可不要被他們蠱『惑』,做那殘害親叔比干的紂王啊!”
朱棣緩緩叩頭,一叩頭一聲響,朱允炆如坐鍼氈,慌忙站起,語無倫次地道:“四叔不可如此,四叔快快請起,四叔關心國事、關愛至親,致使殿前失儀,區區小事,朕怎能加罪於四叔,四叔……”
他忽地轉向一旁侍立的小太監,氣極敗壞地道:“小林子,還不快扶四皇叔起來,愣在那兒幹什麼,你個癡笨愚蠢的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