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姑娘各執蝴蝶梳子的一邊翅膀,互相打量對方,小荻一身丫環裝束,頭梳三丫髻,眉眼之間還帶着幾分少女的稚氣。而那個女子大約比她大着兩歲,頭戴一頂角冠,穿一襲淡綠色的裳子,外邊又套一件薄薄的赤褐色褙子,手執一紈團扇。
雖說只大着兩歲,可這位姑娘粉面桃腮,已具十分的嫵媚風情,如果說小荻還是一隻青澀未熟的果子,這位姑娘就是一枚剛剛散發出成熟香味兒的蜜桃兒了。
看清了對方的模樣和打扮,兩個女孩眼中同時閃過一抹鄙夷,手上開始較力。
“喂,是我先看到的。”較力一番未分勝負,小荻忍不住說道。
那位姑娘輕笑道:“好霸道的女子,你先看到,就是你的。”
賣首飾頭面的老闆忙打圓場道:“兩位姑娘,何必爭執呢,小老兒這裡還有很多種款式,兩位姑娘可以挑選一下,樣子都很漂亮啊。”
小荻繃着俏臉,很認真地道:“我就要這一隻”
那位姑娘莞爾一笑,笑得綿裡藏針:“不巧的很,我也是”
兩隻手再度同時使力,攥緊了那隻“蝴蝶”的翅膀,兩雙眼神狠狠地碰撞在一起,登時迸起了一串火花。
夏潯有些好笑,至於麼,不過是一柄梳子。
夏潯雖然到了這個時代已一年有餘,但是有很多東西仍然不是他已瞭解的,比如這位姑娘的裝扮,他只是覺得這個女孩兒容顏嫵媚,衣着卻稍顯樸素,卻不知道這種裝扮實是一種制服,是青樓中人外出時必須穿的衣服。
按照大明律,伶人出門須戴綠頭巾,腰繫紅褡膊,不容許在街正中行走,只能走在道路兩旁。青樓女子出門時不許戴金銀首飾,只能帶一頂皁角冠,身上必須穿赤褐色的褙子,以此與常人區別,因爲這個有些羞辱性的規定,所以青樓中的女子很少出門,這一來卻也使得夏潯這個半吊子大少爺根本沒從這位姑娘的穿着上看出她的身份。
夏潯不以爲然地搖頭勸道:“小荻,不過是一柄梳篦而已,莫要與人意氣相爭,你另選一隻吧,多選幾個也無妨,我買給你,你瞧,這隻琵琶狀的就不錯。”
小荻很不喜歡眼前這個女人,沒有什麼理由,只是一種本能的感覺,她不想向眼前這個女人讓步,執拗地道:“我不我就喜歡這一隻,就要這一隻”
彭梓祺也是女人,女人可是幫親不幫理的,她想也不想,立即走到兩人中間,伸出兩指一拈,那女子和小荻都覺手腕一震,手指拿捏不住,蝴蝶梳子便到了彭梓祺的手中。
彭梓祺微笑道:“青絲纓絡結齊眉,可可年華十五時,窺面已知儂未嫁,鬢邊猶見發雙垂。我看這蝴蝶梳子鮮豔活潑,正適合小荻,喏,拿去吧。”
小荻歡喜地的接過梳子,向彭梓祺甜甜笑道:“謝謝彭家哥哥。”然後向那女子示威地一皺鼻子。
那女子冷哼一聲,頓時有些慍意,但她瞟了夏潯一眼,看清了他的英俊模樣,雙眼一亮,慍怒的神色頓時散去,那雙杏眼含煙籠霧地再仔細餳了一餳,在他腰間那枚極其昂貴的上等好玉上定了一定,神情便變得更加溫柔了:“這位公子,你怎麼說?”
夏潯攤手苦笑道:“抱歉的很,自家的丫頭在下管得,可這位朋友,我可管不得,不過是一件小玩意兒,姑娘就不要與她計較了,不如姑娘另選一把,權做在下送與姑娘的賠禮。”
那女子眼波欲流地挪揄道:“公子好大方呢,使這幾文錢的東西,便想打發了人家。好吧,奴家也不想佔公子的便宜,既然如此,就請公子幫人家選上一個中意的梳子好了。”
她一邊說着,便輕移蓮步,款款走向夏潯,小荻腳下一閃,立即插到了二人中間,雙手插腰,努力挺起嬌小的胸脯兒,兇巴巴地道:“離我家少爺遠一點。”
那女子吃吃笑道:“喲,大老遠的,我怎麼聞到一股酸味兒啊,小姑娘幾歲啦?胸脯兒平平的還是一塊未開墾的田,這就急着找牛來犁了?”
小荻被她這番大膽的話羞得小臉通紅,這種話,她可無論如何也不敢說出來的,有心反脣相譏一番,可是瞄一眼人家挺拔壯觀的胸部,再偷偷一瞧自己胸前的小籠包,小荻頓時有些泄氣。彭梓祺把她拉到身邊,沉着臉說道:“與這種人爭吵,沒得折了咱們的身份,走”
夏潯看那女子煙視媚行,說話又是這般潑辣,也覺出不似良家女子,便拱拱手,轉身欲走,那女子卻不依不饒地道:“公子剛說要送人一把梳子,這麼快就忘了麼?”
夏潯無奈,只好停下腳步,往攤上一瞅,隨意拿起一把梳子遞過去道:“這支如何?”
夏潯隨手拿起的這把梳子,是牛角制的“麻姑獻壽”梳子。這柄梳子是將牛角雕刻成麻姑獻壽的圖案,麻姑一手執仙杖,杖端繫着寶葫蘆,另一手執玉盤,衣服的花紋工細勻整,素雅華麗,梳齒利用裙裾部分鏤刻出來,比那枚蝴蝶梳少了幾分活潑,卻多了幾分優雅,雖是隨意拿起,卻很適合那女子的年齡和形貌體態。
那女子並不介意他有些敷衍的態度,向他福了一禮,笑靨如花地道:“多謝公子賜梳,奴家姓紫,紫衣藤,未敢請教公子高姓大名。”
“姓紫?這姓氏倒是少見啊。”夏潯心裡想着,隨口答道:“在下楊旭,紫姑娘,楊某尚有要事在身,告辭了。”
一聽夏潯自報姓名,那女子驚訝地道:“啊楊旭,公子可是楊文軒楊公子?”
夏潯奇道:“你認識我?”
紫衣藤欣然道:“奴家雖不識得公子,卻是久仰大名,想不到竟是楊公子當面,奴家有眼不識泰山,還請公子恕罪。承蒙楊公子惠賜,小女子一定……”
她還沒有說完,就聽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道:“喲,這不是楊文軒楊公子嗎?”
聲音是從紫姑娘背後傳來的,夏潯擡頭一看,就見兩個公子哥兒像鴨子一樣搖搖擺擺地走過來。這兩個人一色的交領右衽雲紋公子袍,腳下着
靴,手持一柄滿庭荷花白玉扇,頭挽道髻,橫插玉簪。
看年紀,說話的那位約在二十五六,長臉,淡眉,右頰上有個暗瘡。另一個比他似乎還年長着幾歲,長相比他差了許多,國字臉,八字鬍,濃重的眉毛,狹長的眼睛,嘴叉子挺大,雖說一身書生裝扮,臉蛋子上卻有幾條橫肉,看起來有些粗鄙,偏偏神情中卻帶着十分明顯的矜持和據傲。
“紫姑娘”
說話的這人收了扇子,向紫衣藤拱拱手:“勞姑娘久等了,這位就是我表兄。”
他那表兄矜持地點點頭,傲然道:“鄙姓曹,曹玉廣。”
長臉書生又向他討好地道:“表兄,這位就是‘鏡花水榭’的紫衣藤紫姑娘。”
那人方纔看清紫衣藤的模樣,已然兩眼發亮,這時微微一笑,點頭道:“不錯,果然不錯,擱在濟南府,這也算是數一數二的紅姑娘了。”
“哈哈,表弟沒有說錯吧,表兄喜歡就好。”
說到這兒,那長臉書生不屑地瞪了夏潯一眼,陰陽怪氣地道:“楊公子消息很靈通嘛,原來你也聽說紫衣姑娘近日掛牌梳櫳的事了,怎麼着?這就開始私相接觸,想要來個近水樓臺,捷足先登?不好意思,我表兄也很喜歡紫姑娘,楊公子此番怕是要失望而歸了。”
夏潯自他出現,就在眯着眼看他,隱約覺得此人似曾相識,立即警覺到這人必是張十三曾給自己繪過畫像的人物,可他做楊文軒已經有一段時日了,當初那段記憶已經有些弱化,這時才隱約想起眼前這人的身份,不禁恍然道:“你是江之卿?”
“這還真是貴人多忘事啊,你現在才認出江某麼?”
江之卿只道他是故示輕蔑,有些羞憤地道:“上一次在瀟湘館,依依姑娘掛牌梳櫳,本公子因是臨時應酬被朋友拉去,所以錢沒有帶夠,才被你楊文軒拔了頭籌。這一回可不能如你的意了,我表哥看上了紫衣姑娘,你還是趁早走人吧。”
夏潯聽他說掛牌梳攏,就已曉得眼前這位紫姑娘的身份了,所謂掛牌梳櫳,就是青樓裡的清倌人長大成人,正式掛牌接客的**儀式。因爲是第一次,尋歡客們趨之若鶩,各自競價,勝者就能成爲這個女孩兒的第一位入幕之賓。
夏潯曾聽張十三說過楊文軒在瀟湘館與綢緞莊員外江之卿爭奪依依姑娘的梳櫳權,各自揮金斗富,最後楊文軒勝出,還大大地奚落了江之卿一番,兩人從此結下仇冤,這人也因此曾被夏潯列爲刺客懷疑人之一,想不到時至今日,二人才頭一次相見。
明白了這位紫姑娘的身份,再聽江之卿的說話,夏潯已經忖測出了幾分真相:想必是這位紫姑娘梳櫳在即,而江之卿的表哥從濟南來做客,聽說了消息,想先看看貨色,以便決定是否爭奪她的第一夜權。青樓梳櫳之日,不會只有一個姑娘,而是一羣初長成的美人兒同時亮相,參加競爭的男人也是形形色色,背景複雜,所以其中有點黑幕實屬尋常。
夏潯一俟明白了事由,便想抽身離開,可他還沒說話,那位曹公子把折肩一收,向前一點,已經指到了他的鼻子尖上:“這個女人,我要了,你走吧。你要是也看上了她,嘿嘿等本公子玩膩了,你再來喝本公子的涮鍋水也不遲。”
紫姑娘的俏臉頓時一紅,雖然她是青樓中長大的姑娘,註定了要生張熟魏,以身娛人,本沒什麼羞恥可言,但是被眼前的男人當成貨物一般爭來奪去,說的又是這般不堪,其情其狀還不及方纔那把被人爭來奪去的梳子,叫人情何以堪吶,可這羞辱她只能藏在心裡。
夏潯皺了皺眉,說道:“曹公子,在下並不想……”
曹玉廣很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淡淡地道:“我不想知道你想什麼,你只要知道,論財,我比你多論勢,我比你大。和我搶女人,你會死得很難看識相點,趕快滾”
夏潯本來就要走,聽他這話卻不禁暗生怒氣,他站住腳步,冷冷地看向曹玉廣,紫衣藤一旁冷眼旁觀,見此情景忽然心頭一動,眼前這幾個男人對她雖然毫無心頭忽地一動,登時大喜,眼前這個對她來說滿是羞辱的場面,似乎是一個極好的機會呢。
“楊公子……”紫姑娘背對着江之卿兩個人,喚了夏潯一聲,她沒有再說別的話,可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已經把她想說的話都說出來了,她的眼睛裡面滿是哀求、依戀、委曲、傾慕,這目光足以激起一個男人的豪氣,足以激起一個男人的護花之心。
這一刻,紫姑娘簡直就是一個最出色的演員,用最生動的肢體語言,演繹出了一個身不由己、被人所逼,需要人去憐惜、去愛護的無助女子的角色。夏潯看電影很少感動,他對錶演並不感冒,紫姑娘出色的表演沒有打動他,倒是曹玉廣兩眼望天,下巴揚起的樣子,似乎讓他很有興趣。
他端詳着曹玉廣兩隻鼻孔裡蜷曲的鼻毛,忽然不想走了。
曹玉廣睜開那對狹長的眼睛,喝道:“還不走?”
夏潯笑笑,很愉快地道:“曹公子也喜歡紫姑娘?啊哈,真是英雄所見略同,本來遠來是客,兄弟本該禮讓曹公子纔是,不過很不好意思,在下對紫姑娘也是一見鍾情。就算你是強龍,壓得住我這條地頭蛇麼?所以……該走的是你”
夏潯一語方罷,旁邊立即“咻咻”地射來兩道殺人的目光,儘管那兩位姑娘似乎根本沒資格管他的事。
曹玉廣好像聽到了最荒唐不經的笑話,指着夏潯捧腹大笑起來:“哈哈,之卿,你聽到了麼,他想跟我爭他叫我走,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江之卿陪着笑了兩聲,曹玉廣突然笑臉一收,冷聲道:“狂妄不知天高地厚,想跟我曹某人搶女人?小心你輸得家都找不着”
一絲詭譎迅速掠過夏潯的眼底,他微笑着,很親切地道:“既然曹公子如此自信,咱們打一個賭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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