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角的白銅仙鶴嫋嫋地吐着獸香,滿室曖流涌動,溫曖如春。
黃花梨木的大牀上錦帳低垂,地上鋪着錦繡牡丹的地毯,不遠處是一張古色古香的卷耳方桌,徐茗兒穿着雪綢紗裙鵝黃襦衫,月牙白的腰帶,長髮綁成兩條俏皮的長辮子,頭上結着少女特有的雙鬟丫髻,正坐在那兒看着一冊書。她的兩條小腿在凳下輕輕地悠盪着,不時從錦盒中拈一枚杏脯兒,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顯得十分悠閒。
忽然,錦帳裡傳出一聲低吟,徐茗兒一怔,停了手上的動作,側耳聽聽,一蹭屁股跳下地來,飛快地跑過去掀開了帷帳。
牀上躺着夏潯,一番廝打當時還沒看出來什麼,其實他身上的傷可不只是手臂一處,頭被磕破了好幾處,淤腫了一大塊,他頭上纏着厚厚的繃帶,好象印度阿三,肩胸部斜袒着,上臂被他自己先用燭臺戳爛,又中了一刀的地方也被包紮好了,身上有股淡淡的藥香,用的顯然是上等的藥膏。
他沒有醒,療傷的藥物本身帶有安神效果,他又失血過多,精神不濟,此刻睡的正香。
徐茗兒趴在牀頭,雙手支着下巴看他:“咦?這個大騙子其實挺好看的吶。”
茗兒好象忽然發現了什麼,臉上露出了甜甜的笑容,雪白稚嫩的小臉一笑時居然已經有了幾分少女的嫵媚:“黑亮亮的眉毛,呀,那眼睫毛好象和我一樣長哩,整整齊齊細細密密的。”
“高挺的鼻樑,還有那嘴脣……”茗兒撇了撇小嘴:“男人的嘴脣長那麼好看幹什麼用。”
她的目光又從夏潯胸口掠過,很健美的胸部,胸肌寬厚,充滿陽剛的美感,很遺憾,小丫頭年紀還小,對肌肉的堆積多與少還沒有什麼感覺,她的目光投注在夏潯的手臂上,那裡纏着繃帶,有淡淡的血跡滲出來。
茗兒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摸了摸,想起尖刀刺至自己胸前,他以手臂爲自己擋刀時的模樣,猶自感到驚心動魄。後怕了一陣,感動了一陣,小丫頭的注意力很快就轉移了,開始研究起夏潯受傷的那條手臂來。
“好粗的胳膊……”
茗兒伸出自己的手臂跟他比了比,搖搖頭,又伸出雙手比劃了一下,然後彎下腰去試自己的大腿,一直移到大腿根上,才吐吐舌頭:“哇,比我的大腿還要粗些!”
夏潯這時已幽幽醒來,他的鼻端先是聞到一陣幽幽甜甜的蘭草香氣,有些熟悉的味道,緊接着他就看到了一個嬌小的身軀,小姑娘正彎着腰背對着他,衣服質料柔軟貼身,青澀的、曲線還不夠圓潤的瘦削的小屁股正朝着自己。
夏潯輕輕咳嗽了一聲,茗兒立即飛快地轉過身,一見他張開了眼睛,不禁驚喜地叫道:“你醒了?”
夏潯展顏一笑:“我醒了。”他遊目四顧,訝然道:“這是哪兒?”
茗兒道:“燕王府。你是爲我受傷的嘛,我應該照料你的。”
說到這兒,她臉蛋一紅,有些難爲情地道:“當然啦,換衣服啦、看傷啦、敷藥啦,包紮啦、喂粥啦,唔……這些都有人做的,我只是在一旁看着……呃……,不是我不想服侍恩人,是他們不許我做。”
夏潯嘴脣抽動了幾下,想笑又忍住:“勞煩郡主了,在下一介草民,可承擔不起。”
茗兒擺手道:“沒什麼承不承擔的,我姐夫匯同三司衙門,正在清查北平府,以免蒙元餘孽還有漏網之魚,後宮人等剛剛搬回來,地下秘道也需要進行清理封堵,姐姐也忙得很,反正我沒事做。等他們忙完了這些,會來看你的,還會重重賞你。”
“對了!”
茗兒忽然想起了什麼,趕緊的跳起來,往腰間一探,在那纖纖不堪一握的小蠻腰上摘下一枚金絲銀線,精心織就的香囊,下邊綴着七彩的絲線。香囊上繡着蘭枝花草,中間還有一個花朵兒似的小字,仔細看看,繡的分明是一個茗字。、茗兒小小年紀,家教雖嚴,卻還沒人教她男女之事,她可不懂得女孩子貼身的香囊不能隨便送人的。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後。”
三國時繁欽這首詩寫出來後,香囊就成了男女情人之間以身相許的暗語,這隨身之物,縱是兩情相悅,不到決心以身相許的時候,也是不可贈出的。不過,她不知道,夏潯同樣不知道,在這方面的知識,夏潯就是個棒槌——一竅不通。
茗兒拿起香囊,說道:“我身上實在找不出什麼可以送你的東西,喏,這個香囊是我最喜歡的,送給你吧。”
夏潯爲難地道:“我一個大男人,身上帶這東西多不像話。郡主所賜之物,我又不好轉贈他人。”
茗兒瞪起眼睛道:“誰要你送人了?我這香囊,徐國公府上下,人人都認得的。如果有朝一日你到應天府去,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就拿它去找我呀。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自然是要報恩的。”
夏潯聽了登時心花怒放:“這真是打瞌睡送枕頭,茗兒小郡主簡直就是我夏潯的及時雨、順船風吶。我正要回江南,想那楊氏一族在當地經營多年,士紳人家,潛勢力極大,若再出幾個作官的中功名的族中子弟,更加的不好對付。我正愁此番回去,能否了結小荻和肖管事父女二人的一個大心願,如今有了大明第一功臣世家徐家的助力,還怕他何來?”
夏潯立即伸出沒有受傷的那隻手,像搶一樣從茗兒手中接過香囊,塞進裡懷藏好,連聲道謝道:“多謝小郡主,多謝小郡主。”
他這一貼身揣藏香囊,茗兒才忽地意識到這東西似乎是不便送人的,可人家都揣好了,她也不好意思再換一樣,只得暈着臉點點頭,故作大方地道:“沒甚麼,滴水之恩,還當涌泉相報,何況你是救了我的性命呢。”
這時候,殿外有人稟報:“郡主,昨天那個詭稱要送郡主狐狸皮的人又來了。”
茗兒沒好氣地問道:“他今天又給我送什麼來了?”
門外的人忍笑道:“回郡主,他今天甚麼也沒送,還多帶了一個姓彭的人,說要接夏潯出去。”
※※※※※※※※※※※※※※※※※※※※※※夏潯被送出了燕王府,這倒不是燕王過河拆橋,而是夏潯的身份確實不宜留在王府養傷。不過夏潯這一離開,他所住的悅來客棧便蓬蓽生輝起來。只不過來的那些貴人都用了假身份,掌櫃的還不知道自己客棧曾經來過這許多權貴。
第一天,是燕王大駕親自趕來探視了一次,第二天,是燕王妃和徐國公府小郡主又來探視,燕王府是這般態度,於是第三天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揮使三司大人聯袂趕來探視,第四天比他們低上一階的權貴們接着……對燕王來說,夏潯是救了他一家老小的,如果沒有夏潯之前的闖宮示警,那後果可想而知,後來夏潯落入陷阱的時候,王宮中大部分人員已經撤離,即便火藥引爆也不會造成大的人員傷亡,可又因爲他,護住了小郡主的性命,保護了燕王宮的周全,憑着這份恩德,他就是燕王一家的大恩人,所以於公於私,燕王都要來探視一番,徐妃和徐茗兒自然也不例外。
濟南府三司衙門的官員更是暗暗後怕,如果那夥蒙人的毒計成功了,且不說會對北平造成多麼巨大的傷害,是否影響草原上羣雄爭霸的局面,至少他們的腦袋是保不住了,燕王都出面道謝了,他們安能不來?
夏潯就在這樣紛紛擾擾的探視中過了九天,等到第九天,最後一批貨物上路了,他的傷也養得差不多了,傷口已開始癒合長出嫩肉,這才決定返鄉!
其實之前燕王探視之際,已經表露出了對他的欣賞,還通過隨行太監馬三寶之口,暗示可以招納他爲己所用,奈何夏潯現在已經不是無產階級了,他家有桓產,又有美人,何苦去當造反派,刀光劍影的搏前程?與燕王朱棣有今日這份香火情誼在,他就不怕將來燕王成事後自己沒有靠山,因此自然是故作不知。
燕王也瞭解到,他是有功名的生員,如果能考中進士,那纔是正途出身,自己是個藩王,雖說除了長史等寥寥幾個王府屬官,自己都有權提拔任命,可對讀書人來說,畢竟朝廷正途纔是光彩的出身,只道他另有大志,因此也不勉強。
第九天的時候,夏潯、西門慶和彭梓祺踏上了返鄉之路。
有關北平這件大事,三司衙門都是寧願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因爲事情一旦傳到執法苛厲的朱元璋耳中,即使沒有釀成巨大禍患,他也是一定要嚴懲,追究有關人員責任的。那樣一來,可能會刨出不少污七八糟的事情。
朱棣也有他的考慮,前些天剛剛傳來父皇病重的消息,這個時候他也不願意呈上一個會讓父皇龍顏大怒的消息影響父親身體。同時,他也知道那個素以仁孝著稱的皇太孫其實遠不及他那死去的父親厚道。
大哥朱標那是真正的厚道人,如果這事被他知道了,他絕不會落井下石,可朱允炆就不然,他一定會借題發揮,假惺惺地關心皇叔安全,然後攛掇父皇嚴懲北平軍政官員,把與與自己交好的地方官員調走,安插些跟自己和不來的人過來。
於是在各方都有意把事情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的態度下,這件事出奇的平靜,民間幾乎沒有耳聞。夏潯得了燕王的暗示,自然也不會聲張。他反倒因此有些摸不着頭腦了,歷史上如果曾經發生過這麼一件大事,應該會有所記載的吧?爲什麼從不曾聽說?
可惜燕王成爲皇帝前,有關他的記載本就少的可憐,也難保這件未曾發生的大事在他們的隱瞞下確實沒有記載。可這到底是因爲自己做這樁生意,才促成了歷史上本來沒有發生的一件事發生了呢,還是歷史上也曾發生過這件事,因爲其他各種原因也被挫敗了,最終又因爲燕王和北平地方官員的態度而不了了之了呢?
夏潯對此始終沒有想明白,但他隱隱約約的感覺到,這裡面似乎有一個重大的關鍵所在,如果他能想明白,或許對他未來的路,有着重大的意義,可他現在還是不得其門而入。
由於夏潯身體尚未痊癒,所以燕王府專門送了他一輛寬敞舒適的長途馬車,爲了避人耳目,王府與地方官府並未公開相送,三人也樂得清靜,一行三人,自行趕車回鄉,行止如意,倒也逍遙自在。
夏潯沒有注意到徐妃和茗兒郡主站在城樓高處正悄悄地注視着他們離去,也沒有注意到人羣中目送他們“滾蛋”的謝雨霏謝大小姐長長地鬆了口氣,更沒注意到一個黃臉漢子,牽一匹黃驃馬,也混在南下的行旅客商當中,悄悄綴在了他們的後面。夏潯本該認得他的,這個人就是蒙人轟炸大都故皇宮、殺燕王的主要策劃者,也是唯一的漏網之魚——戴裕彬。
只在西門慶注意到了人羣中飛飛姑娘那依依不捨的目光,捏捏懷中飛飛姑娘送予他的那隻手鐲,西門慶悄然地點點頭,於是,飛飛姑娘微微地笑了。
此時,北平提刑按察使司的大牢裡,已經抓了一大批涉嫌人員,正在逐一進行審訊,嚴格甄別,找出餘黨。一時間人滿爲患。
一間牢房內,據說叫王明、王思遠的一對叔侄呆呆對坐,仿如一對小鬼,一聽到遠處傳來受刑人的慘叫聲,兩人的身子便是一下抽搐。
這兩個傢伙跟蹤夏潯和西門慶到北平而來,卻什麼也查不到,整天跟在夏潯身後跑得腿都細了,還是沒有着落,結果夏潯的底細沒有查到,他們反而落到了北平衙門和官差巡捕們收羅的眼線們手中,這次一抓嫌疑人,兩個人立即應聲落網。
王思遠帶着哭音兒道:“頭兒,咱們怎麼辦啊?要是不招真實身份,怕是交待不過去啊。”
王明愁眉苦臉地道:“可是仇大人交待過,這件事並非公事,如果實話實話,萬一北平府行文濟南府與仇大人對質,仇大人又不肯保着咱們,那咱們不是裡外不是人了?”
王思遠道:“頭兒,你聽聽,你聽聽這鬼哭狼嚎的動靜,一會兒就該輪到咱們了,公門裡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到時候……”
剛說到這兒,就聽叮叮噹噹一聲響,兩人趕緊閉嘴,就見兩個壯漢又被官差們帶了來,打開牢門往裡一推,鎖上牢門走了。
那兩人氣極敗壞,抓着牢門一通喊,最後頹然坐下,那年長的一人雙手揪着頭髮,懊惱地道:“我來自關外怎麼了?我身上好幾份不同名姓的路引怎麼了?我身揣利刃怎麼了?這他孃的倒底是抽的什麼瘋啊?我在德州吃了一頓板子,又做了十天苦役,好不容易到了這兒,怎麼又把我抓起來了?蒼天啊!我古舟到底得罪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