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啪!”
蛇皮鞭子抽一記,便在旁邊大木盆裡蘸一次水,盆裡的水早就變得一片血紅,每一鞭子下去,都抽得鄭小布額頭青筋暴起,雖然痛沏入骨,偏偏暈不過去。
“國公!”
許滸、任聚鷹、王宇俠三人含着熱淚望着夏潯,已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夏潯今天如此爲他們出頭,這幾個恩怨分明的江湖漢子,已是牢牢記在心裡了。
夏潯轉過身道:“你們都起來吧,本官還要入宮見駕,回來的時候,再與你們敘話!”他扳鞍上馬之後,又道:“留幾個人,先照顧着他們。”
夏潯打馬揚鞭,直奔皇宮去了,許滸三人和幾名輔國公的侍衛還留在原地,剛剛還對他們用刑的那幾名行刑手輪番上陣,一個人抽累了就換一個,輔國公這麼護短,他的手下還在旁邊看着呢,這幾個人可不敢省力氣。謝光勝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心中羞忿卻不敢制止,只好拂袖回府,來個眼不見爲淨。
夏潯上了馬輕馳一陣,秋風撲面襲來,不由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他現在算是明白飛將軍李廣一代豪傑,爲何對霸陵尉喝阻他入城一事耿耿於懷,日後官復原職,第一件事就是誅殺霸陵尉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飯之德必償,睚眥之怨必報。有時候,未必是心中起了殺心,而是不得不殺。今日之事,他以國公身份,與區區一個八品經歷計較,自覺已是大降身價,顏面上確是無光,可他不出頭,現在就無人能替他出頭。
鄭經歷那樣的小人物,只消他動動嘴皮子,就能讓他死於非命。可這是官場,讓他死於非命,沒有任何意義,官場上的事,就得用官場上的手段,斗的是權、斗的是勢,鬥得是風光,動輒動用特務,那就落了下乘。
夏潯暗暗自忖:有些事,是不方便由我出面的,看來,是該培養幾個官面上的人物出來才行。不過,凡事有利必有弊,夏潯可不知道,經由五軍都督府衙門前那些各個衙門口兒的人回去一宣揚,整個大明官場無人不知輔國公特別的護犢子,他的人,輕易可招惹不得。
夏潯趕到皇宮,把他尋找到的建寺地址慈恩寺的來歷以及周邊環境、方圓大小各個方面向朱棣仔細彙報了一下,朱棣邊聽邊問,欣然道:“好,好好,慈恩寺,慈恩……,改建大報恩寺,正合朕的心意,這應該是天意了。好,這件事你可以立即着手去辦,讓工部報上來吧。”
“是,臣馬上就去。”
夏潯向朱棣深深一揖,告辭出去。夏潯離開不一會兒,木恩便進來稟報:“皇上,都察院御使海淳求見。”
朱棣一邊在奏摺着批閱着,一邊道:“叫他進來!”
“皇上,皇上,臣彈劾輔國公楊旭,楊旭幹亂政事,草菅人命,皇上應予嚴懲啊!”
“哦?”朱棣筆下一頓,擡頭瞟了他一眼,蘸了蘸墨,繼續批閱着奏摺,淡淡地問道:“他做了甚麼?”
海淳道:“臣經過五軍都督府,看到輔國公楊旭正在門前,四下裡擠滿了各個衙門口的人,臣上前看了一下,原來……”
海淳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這人倒是正直,並不偏幫五軍都督府,那都督府侍衛所言經過,他都一字不落完全敘述於皇帝知道,朱棣又蘸了蘸墨,淡笑道:“依你方纔所言,那都督府小吏,倚仗管軍之權,欺辱上官,情況屬實啊。既然許滸等人冒犯上官,受到鞭笞,這鄭小布受到同樣的懲罰,有什麼不對?”
海御使氣憤憤地道:“皇上,那鄭小布雖應受懲,卻不該出自於輔國公的威迫,輔國公此等行爲,非是出於公道,實爲謀一己之私,如果朝廷大員俱都如此,倚仗權勢威迫他人,朝廷綱常法紀何在?”
朱棣淡淡地道:“事情既然沒有錯,何必問他之罪?”
“皇上,鄭經歷欺辱外官,謝僉事處斷不公,他們還有上司,朝廷還有都察,無論如何,輪不到輔國公去管,他這是買好外官,培養一己勢力,此等行爲……”
朱棣打斷他的話,淡淡地道:“朕只問結果,不問過程。退下吧!”
海淳呆了一呆,只好忍氣應道:“是,臣……遵旨!”
候那海御使退出去,朱棣停了筆,微微出神了一陣兒,喃喃地道:“楊旭……開始培養自己的勢力了麼……”
他的目光閃爍着難以言喻的神采,片刻之後喚道:“來人!”
木恩應聲出現,躬身道:“皇上!”
朱棣道:“去太醫院,取些上好的金瘡藥,賜予雙嶼衛指揮許滸、副指揮任聚鷹、王宇俠。”
“奴婢領旨。”
“傳旨,貶五軍都督府都督僉事謝光勝爲蘭州衛指揮,即刻到任。”
“奴婢領旨。”
木恩瞄了朱棣一眼,見他揮了揮手,忙踮着腳尖退了出去。
夏潯對此全無所知,離開皇宮之後,便去了工部。工部尚書鄭賜名列奸倿榜,原來被關進了刑部大獄,是夏潯去獄中說服衆官員時認罪出獄官復原職的,因此對夏潯十分感激,此後一直對夏潯非常親近。
一見夏潯到了,鄭賜連忙親自出迎,將夏潯迎進衙門,奉若上賓。雙方落坐,寒喧了幾句,夏潯便向他說明了來意,莫說這是皇帝的意思,就算只是夏潯個人的意思,他也要儘可能地予以配合的,當下滿口應承,立即喚來工部侍郎黃立恭,囑他全權負責此事,不但負責起草奏章請建大報恩寺,而且以後就代表工部,配合輔國公全力完成此事。
雙方正相談甚歡的時候,五軍都督府門前的鞭刑已經結束了。九十鞭,每一鞭都要抽開一片血肉,九十鞭下來,已經把鄭經歷那瘦小的身軀抽得血肉模糊,看不出人形了,當他被解下來時,那繩子是從深陷的爛肉裡抽出來的,受了這麼重的傷,恐怕他是很難捱過去了,而他沒有當場身死,依然還有一口氣兒,看着更加叫人怵目驚心。
還是那間陰暗的房子,還是那張方方正正的桌子,桌前只坐着一個人,在他對面還站着一個人。
坐着的人問道:“鄭小布受了鞭刑?”
站着的人答道:“是,誰也沒想到,楊旭恰會經過那裡,他不但救下了那三個雙嶼海盜,還逼迫謝僉事對鄭經歷動用了同樣的刑罰。”
坐着的人緩緩吸了一口氣,問道:“鄭小布現在怎麼樣了?”
“已經送去就醫了,不過……以他嚴重的傷勢,恐怕……”
坐着的人輕輕擺了擺手,站着的人立刻退了出去,坐着的人沉默片刻,輕輕笑了一聲,自言自語地道:“爲了三個海盜,不惜得罪五軍都督府,不惜得罪淇國公、成國公……,我還準備了許多後手沒用,想不到你就已經入彀了,雙嶼島的一羣海盜,對你這般重用?楊旭啊楊旭,你還真是叫我看不懂了。”
夏潯離開工部之後,馬上返回五軍都督府,許滸等人還留在那裡呢。
許滸三人雖然幹出了五軍都督府自成立以來從不曾發生過的大事,以一衛指揮的身份,大鬧都督府,因而觸怒了都督僉事謝光勝,可他們畢竟是四品、五品的官員,謝光勝雖權力極重,論品秩也只比他們高一級,懲罰是懲罰,可也不能真往死裡打,再加上三人身材魁梧結實,傷勢並不算極重。
所以夏潯才放心地把他們留在那兒,讓他們觀刑,就是給他們一個出氣的機會。這些人畢竟剛剛歸附,原本一羣舛傲不馴的海盜,夏潯真擔心他們一時氣不過,重新反了朝廷,以朱棣的強勢性格,可以接受他們一次,絕不會再接受第二次,反覆無常的人,不會受到朱棣的接納。
而今事情已了,他得趕快去接回他們,給他們延醫問藥,安撫一下他們的情緒。等他趕到的時候,圍觀的人羣已經散去,五軍都督府門前的拴馬樁上血跡斑斑,鄭經歷業已不知去向,只有許滸三人和夏潯留下的幾個侍衛。
眼見鄭經歷被打得奄奄一息被人擡走,任聚鷹和王宇俠的氣也消了七八分,一見夏潯趕來,三人連忙上前叉手行禮,夏潯扶住許滸道:“免禮免禮,你們的傷勢怎麼樣?”
許滸道:“國公放心,我們這點小傷不算甚麼。”
夏潯對侍衛們道“讓出三匹馬來,我陪……”
他剛說到這兒,後邊有人揚聲道:“皇上口諭,賜雙嶼衛指揮許滸、副指揮任聚鷹、王宇俠金瘡藥。”
夏潯愕然回頭,見木恩領着兩個內侍,正笑眯眯地站在身後,木恩一擺手,兩個內侍便將捧着的上品金瘡藥送上前來,夏潯反應過來,連忙對許滸他們道:“還不快謝皇上聖恩。”
木恩趕緊道:“三位將軍身上有傷,就不用跪了,快接着,還盼三位將軍好好將養好身子,以報效國家。”說完拂塵一揮,又對夏潯欠身道:“國公,皇上下了旨意,貶都督僉事謝光勝爲蘭州衛指揮,咱家還要到五軍都督府裡宣旨去,就不多停留了,告辭。”
夏潯怔怔地拱了拱手:“公公慢走!”一臉困惑地望着木恩送進五軍都督府,夏潯回過身來,就見許滸和任聚鷹、王宇俠已齊刷刷地跪在地上,激動地道:“國公爲我等如此出頭,我等無以爲報,從今以後,水裡火裡,只消國公爺一聲吩咐,卑職等莫不從命!”
不同的人需要不同的方法爭取,像這種自幼闖蕩東海的大盜,共同的利益或者共同的志向,都無法盡收其心,他們更在乎意氣!人爭一口氣,佛爭一柱香!夏潯給他們既爭了面子又爭了裡子,在他們心裡,從這一刻起,纔是當仁不讓的老大了。
“言重了,言重了,快起來,快快起來!”夏潯急忙將他們攙起,心中驚疑不定:“皇上怎麼這麼快就知道了?又是賜藥,又是懲處謝僉事,以皇上的強硬性格,對一小小雙嶼島,用得着如此示恩麼,皇上到底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