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爺, 這邊就是奴才的屋子。”餘豐沛恭謹道。
胤禛點點頭,悄悄握緊了拳。
她是不是清麗如昔?這幾年過得好不好?出事時有沒有受到傷害?
“四爺,小師傅就在裡面。”豐沛打開門, 退避一旁, 候四貝勒進入。
忽覺得不對勁。
但見, 空屋寂寂, 暗香縈繞。
卻無伊人影。
胤禛胸中陡然一空。
“奴才明明把小師傅安置在這榻上的, 出去時還反鎖了門。人呢?難道她提前醒了?”豐沛額上滲出冷汗。
胤禛望着洞開的窗,心中瞭然。
風,揚起了他的袍角, 他眸深似海,俊顏凝固如玉雕。
他的目光落在紅木八仙桌上。上面, 用劍鋒刻出四個字。
好自爲之。
“好自爲之……”豐沛喃喃自語, “她……叫我好自爲之……”
胤禛遽然轉身, 大踏步離去。
爲什麼?她竟能這樣決絕!她難道沒有心嗎?
還是,她本來就沒有心!
她居然敢在他的眼皮底下耍溜走的把戲。
胤禛眼中射出幽幽暗火。
“錦織, 你也太小瞧我了……”他嘴角漫開冰冷的笑意。
“既是你自動到了京城,就等着進我爲你編的網吧。”
錦織醒來後,惱怒憤恨交織,可最終,只是一聲長嘆。在桌上刻下“好自爲之”後, 飄然離去。
人各有志。只希望, 豐沛不要在權勢的追逐中迷失自我。
錦織另置了套衣服, 換了個樣貌, 去打聽之翎的狀況。
一張秋決告示, 恰似一個驚雷,震得她大腦變得一片空白。
那秋決名單上, 赫然有董鄂.瑞祺的名字。
雖然,豐沛告訴過她事情的嚴重,但她沒想到會嚴重到這地步。
她不敢想象。
溫潤如玉,飄逸從容如謫仙的之翎,竟然要被砍頭!
錦織原以爲,以大哥的家世總有迴旋餘地,但告示上刺目的名單,卻讓她再難存一絲僥倖!
錦織在刑部附近轉悠,卻不得其門而入。第二天,她終於打聽到一人消息。如今掌管刑部的,是當今聖上的十三皇子,十三殿下。
胤祥。
茫茫白霧中,錦織看到了一絲希望。
然而,胤祥卻已隨康熙出巡了。
離秋決還有時間,會有辦法的。
錦織踏上了去塞外的路程。
康熙四十七年五月十一日,康熙帝巡幸塞外,皇太子,皇長子,皇十三子,皇十四子,皇十五子,皇十六子,皇十七子,皇十八子隨駕。(閻崇年《清宮疑案正解》)
河北省東北與內蒙古草原接壤處,木蘭圍場。
因是秋獮期間,駐蹕關防自是首要,駐蹕大營分爲內城、外城。內城中設置黃幔城,外城乃宿衛營帳和各部、院衙門的官帳,城外才是八旗將士的營盤,星羅棋佈,分外壯觀。
四周,羣山起伏,重巒疊障,綠草豐美,灤河蜿蜒。
此刻,落日熔金,暮煙成碧,莽原如畫,萬物染金。
大地一片寂然。
一濃眉大眼穿兵服的年輕人指了指遠處高樹上的那抹白色身影,再看了看旁邊的中年人,問道:“張大哥,你說那男子是誰啊?緣何十三爺吩咐我們把他領到場外候着呢?”
中年人虛目望了一眼前方,默然一會,方淡淡答道:“不曉得,不過,方纔十三爺接到他拜貼那刻,面上的神情我倒看得分明。我還從未見過十三爺……罷了,這不是我們能論的事兒。”
漸漸的,有馬蹄聲靠近,這兩人忙轉身疾步迎去,跪下行禮:“給十三爺請安。”
胤祥微微點頭,輕輕放開繮繩,讓馬兒自己慢下來,然後一個利落的翻身下馬,靜靜的往前步去。神情淡定悠遠,唯那雙俊眸輕潤朗朗,眼中流溢着明亮的光彩。
錦織倚坐於粗壯結實的樹枝上,兩腳憑空搭下,隨意的晃動着。
夏日的暮風拂起她的衣袂,她卻毫無知覺一般,只是目不轉睛的看着前方那彎波光粼粼的玉帶潺潺流向天邊,兩岸芳草如茵,夏花紛亂。
胤祥壓抑着心頭糾葛着的百般情緒緩緩靠近她,近了才發現,她那雙清亮的眸子那樣的茫茫空虛,似順着這蜿蜒的河流,已望到了極遠之處,天之盡頭。
心忽而一沉,這些年,她到底經歷了些什麼?那小瓜子臉也越發瘦削……一時間,他不知該如何出聲喚她。
“胤祥!”驀然間,一聲清越開懷的笑聲盪開,隨着暮風散開,飄入胤祥心底。
他尋聲望進錦織的眸子,她還是沒變啊,笑如遠山清泉,眸如秋星水月,只那眉心,不知何時抹上了淡淡一點愁,更添清美瑩柔。
心跳突地加速,是她的笑,她不經意流露出的落寞,還是這惱人的風,再次薰醉了他?心,微微一醉,卻止不住,發酸漾澀。
錦織看着樹下的那位俊秀清朗的男子,神韻風骨,氣度雍雅如昔,意態朗俊如昨,只那雙墨玉般的眸因染了蒼桑痕跡,更顯得幽深溫潤,有種霸氣恣意的風華。只是這種霸氣比起胤禛,多了份寫意,少了些迫人的壓力。
他笑如月下清風,夜來春水,可那星眸中似鐫刻着永不可爲外人道的深刻思念,頓時,錦織的心不免一揪,微微泛苦。
看着錦織灑脫的從樹上躍下,胤祥忽而憶起那晚在紫禁城,她漆黑的髮絲被風揚起,睫毛輕震,柔笑盈盈,清香漫溢。
她撲進他懷裡的一幕,想來今生都忘不了了。心不禁一嘆。
極快的收拾好心情,胤祥爾雅一笑,秋夜山泉般明澈的眸全然看不出絲毫異樣地波動,開口喚道:“錦織。”
錦織含笑點頭走近。
兩人眸光絞纏,一瞬間,往事幕幕,千帆過境,落水無痕,早想好的話,卻都不知該如何開口了。
半壁晚霞,碧空發青,淡淡的星子一顆顆點綴開來。
兩人極有默契的緘然不語,只是並肩沿河行走,心寧如水,淡如煙,輕如紗。
縹緲的夜霧在遠處蕩起,高高茂密的草上沾着的夜露打溼了錦織的鞋襪,心也有些微涼。
餘光瞅見一朵朵小粉花在河邊綻放,錦織俯身,手指輕掐,採了一朵放在鼻畔輕嗅,鼻尖也沾上了那晶瑩的水露。那樣的玲瓏,剔透。
胤祥呼吸不自覺地窒了一窒,再一次的,清清楚楚的感覺到心的沉淪,擰眉眼波挪向遠方,輕聲問道:“錦織,這些年,你過得好麼?”
不可抑制,錦織脣邊浮起一絲自嘲的苦笑,眼前水霧淡蒙。
舉首望向縹緲遙遠的蒼穹,悠悠浮生,得了又失,生死離別,她歷經一切,卻還是不懂,看不破。
淡然一笑,眼眉輕柔,笑靨倩兮,可心卻是空空的:“胤祥,你說人,對的事情,應該要不遺餘力的去做。可有時候,明知是錯的,但不做會後悔,該怎辦?或者,明知是對的,可做了後又會悔之的事情,又是做或不做?”
胤祥心頭輕震,正要回話,錦織卻秀眸溢彩,倏然出手襲向她,有力喝道:“胤祥,比劃一下!”
胤祥慌忙一躲,爽朗一笑,朗聲道:“每次都這般偷襲,這麼多年也不見長進!”
錦織毫不在意的清朗一笑:“也比某人的功夫總落得下風好!”
月掛梢頭,風吹草低。
足尖輕點,兩人同步,且行且伴,笑聲,拳聲,風聲起。
他倆的動作和以前一樣,出奇的一致,錦織想起曾經共有的青春,心情慢慢飛揚。
忽而,她看見遠處暮色中,茂密草叢之間,一娉娉婷婷的身姿,面向他們這邊遙立,淡白月色下,弱不勝風之態,分外引人憐惜。那愛戀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這漸濃的暮靄,柔柔的落在了胤祥身上。
錦織不由心嘆,胤祥,你真的好福氣,能得此佳人傾心愛慕。
忽而憶起以前他倆曾比武論文,舞劍對詩。
心絃一撥,動作不停,錦織踏水俯身,揚起水珠潑向空中,笑吟道:“把酒從容祝東風,卻憶當時遊叢芳。”
胤祥沐浴在這如雨灑下的水珠中,笑接道:“怎奈秋來梧桐雨,唯餘憑闌流年嘆。”
錦織心一墜,皺眉,掌風起,攻向胤祥,道:“莫傷花敗青春休,且惜身旁梨面嫣。”
胤祥忽而一擒錦織的手,斂容肅然道:“淡暮昏煙天涯處,春誤人誤彼非君。”
“胤祥,別說了!”錦織惱羞,抽出手,訓道,“胤祥,你怎就不知珍惜眼前人呢?莫等到她不再等候你時,才換來半生悔恨!”
胤祥雙手大力扶住錦織的柳肩,鳳眸含怨,眸如深潭泛着淡淡的不甘,惆悵,叫錦織的心也開始痛起來。
“悔,悔……我悔不當初,錯過了你!”胤祥抑制不住的喝道,深藏在心裡多年的話衝口而出。
他牽着她的手按上他的胸口,目光灼灼痛楚,彌散着沉沉的酸澀苦悶,語氣卻清冷了下來:“錦織,我最悔的是,你我今生無緣!”
錦織身心巨震,柔腸百轉,不可置信的凝視着胤祥。
他知道!原來他早看清楚了!那他爲何還……他還放不下?
胤祥眈向錦織,自嘲輕笑,愛戀不知何處起,轉眼間,已成潮,桑田變滄海。
卻是求不到,求不到阿。
“胤祥……”錦織壓抑的胸間像是裂開了一道口,萬般沉緒麻痛,如何理清?
胤祥神色清遠柔和,悠遠一笑,閒雲般清雅,道:“錦織,你問我明知是錯還會不會做。若是你,只要是你,我就會做。你說對的事情,更應該去完成。因此,我答應你,且惜身邊人。只是,你能答應我,下輩子,等着我,等着我去尋你麼?來世,我不會再錯過你……”
半生之情,一語概之,輕點則止,情深意濃,卿可懂我心?
一顆涼淚輕輕流動在錦織眼臉上,卻久久不願落下,就像心頭苦澀的情緒,不能吐,不能問,化成一聲輕嘆:“胤祥……”
“這也不行麼?”他無奈的聲音質清如水,讓錦織不忍拒絕。
有來生嗎?把希冀寄託未來,會不會太渺茫了……可今生,她確實負了他,負了就要還,對麼?
輕輕點頭,錦織淡雅卻堅定的笑道:“好,若有來生,我還你一世淚……”
“不要你的淚,候着我就好。”月光柔了胤祥的眸色,淡了他的聲音。
錦織迷離的目光跳過胤祥的肩臂投向穹蒼中的那越發升高的彎月。
流水,清風,撫起了袍角,吹皺心池,她垂眸,靜靜開口道:“好。快去吧,她等着你呢……”
“你此番來找我,就是爲了勸我珍惜蕙心?”胤祥卻未動,笑得了然。
錦織擡眸,狡黠一笑:“你都應了我的要求了不是?”
胤祥錯愕,屈指一彈她的額頭,笑道:“你個狡猾的丫頭,又讓爺着了你的道。你且放心,之翎的事情我雖不能徇私,但是,還有一途可選……”
“找到那個偷跑得神醫!”錦織心知肚明,笑道,“十三爺德高望重,人脈甚廣,這事拜託給您,指定能馬到功成!小民先謝過十三爺了!”言畢,與多年前一樣,她對他作上一揖。
胤祥面如冠玉,溫潤如春風,朗朗而笑,欣然而受。
錦織一時閃神,忽而想起,若是當初,他沒有放手,甘心與她隱於民間。那現在又會是怎樣的光景?人生會不會截然不同?或許真能過上與愛人比肩而行,春看百澗鳴,夏賞綠衣冬覽雪的生活吧。
或許吧。可惜,人生沒有也許。
胤祥是蕙心的良人,註定不是她餘錦織的。
胤禛......
鴛鴦藤下,一生一愛。
卻是不能愛,愛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