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胤禛成親了, 在回京入宮的第一夜,在他的養心殿。
只我與他。
銀河高遠,東風寄情, 楊柳凝花。
雖然一至晚間, 我便視線模糊, 眼前物事不明, 但我還是在心中想象着喜字花燭, 胤禛一身紅袍的模樣。當他用秤桿輕輕挑開我的紅蓋珠簾時,我屏住呼吸,仰起臉定注向他, 用心去描繪他那雙叫我沉迷了一世的清眸。
悠悠回望泰山浮雲,細細一凝枯榮望盡。
許是因爲期盼太久, 當這一天終於來臨時, 心中倒少了料想的興奮, 取而代之的是無法言喻的安定和淡然。
於是,我只靜靜笑着, 將自己送入他懷中。就這樣,聽着他的心跳就好。
金黃的龍帳內,當胤禛輕柔的擁住我,緩緩將他的慾望沉入時,我頓覺呼吸艱難, 心跳急劇;當他在我耳邊低低喚着我的名字, 說他期盼這日太久太久時, 沉澱多年的淚一涌而出。
睜開眼, 朦朦朧朧中, 眼前那鋪天蓋地的,不斷搖晃着的耀眼燦金色, 叫我幾疑身在夢中。
人生一世,朝朝幕幕,短如一夢,彈指一揮。
回望曾經的過往,才發現或許當初很多事情退一步,看開些,此生許會大不相同。
但,至少,我遇上了他,愛上了他,他也戀上了我,不曾放手,只求相愛一生。
如此,再圓滿不過,再幸福不過。
第二日,我見到了盼想多年的兒。
弘曆比五年前長高了不少,眉目風態與他皇阿瑪胤禛更加相似,舉手投足間,顯盡皇家高貴從容、沉斂雍雅。
可能是因爲多年不見,他雖極力掩飾,可我還是能感受到他難免的疏離。
心揪得痠痛,到底是我這個娘欠了他,不過,今後還有很多年,我想,我能慢慢補償他。
只是,當我看見他送我的鳳頭金步搖,被鳳嘴裡銜的那顆七色寶珠眩迷了眼的那瞬,心不禁一沉。
我明白弘曆的暗示和盼望,他是龍子鳳孫,自幼生活在榮華和權力的中心,他渴望太和殿上的那個位置,無可厚非。
可,我也清楚地知道,胤禛雖爲天子,手掌天下,福有四海,他能給我他的寵愛、憐惜,儘量予我他以爲最好的一切,但偏生,因我的身分,他終是不能給我他最想送給我的---名分。
走近弘曆,疼愛的輕輕撫摸兒子的眉眼,欲將他的輪廓深深刻入心底,我平和笑道:“弘曆,額娘怕是不會呆在宮裡。這也是爲了你和你皇阿瑪。”
細碎的陽光下,弘曆眉頭微蹙凝視着我,一抹疑惑在細長的眸中一閃而過,沒有說話。
才十四歲的他,已經學會了他皇阿瑪的隱忍。
送走了弘曆,我仔細一想,甜蜜滿足瞬時盪漾心頭,禁不住,彎起眼眉,輕輕一笑。
胤禛阿胤禛,你平日裡做了什麼,叫我們的兒子竟以爲你將封我做皇后?
事實確實如我所想,胤禛當晚將我送出了宮,安置在了一處別院。
清風幾許,荷葉飄香,滿池滾綠,澹澹水煙。
胤禛將我納入他隱着幾許堅定,精健有力的懷中,聲音沉穩,帶着淡淡的內疚酸澀:“錦兒,登基前,我有所顧忌不能娶你入府,叫你……而今,說什麼貴爲天子,我卻諸事束手,不能恣意行事,只能累你先在此處呆些時日,待得我打理妥貼後,再接你入宮。錦兒,這輩子,到底是委屈你了。”
憋住鼻腔裡的一股酸氣,我搖搖頭,將額頭抵上他的胸前,聽着他那叫人心安的魔力的心跳,低聲道:“胤禛,要說委屈,你比我更委屈。宮裡那些事情,我雖所知不多,但大抵還是聽聞了些皇太后、廉親王他們的事兒。胤禛,我體會你的難處。”
感覺到他環在我腰間的手臂緊了緊,我雙手勾住他的頸,踮起腳,親親他剛毅緊抿的薄脣,甜甜笑道:“胤禛,有些事兒,我越尋思越得意。”
“哦,得意什麼?”胤禛的聲音還是低沉淡淡,顯然依然心情不展。
“因爲有聖上的護佑啊,試問天底下有誰找了天子當靠山還不得意的?且說了,也只有我餘錦織敢直呼當今天子的名諱,胤禛,胤禛,皇上,皇上……”感覺到胤禛的鳳眸流連在我上,我忍不住微赧臉燙,卻依舊厚着臉皮,耍着賴,撒着嬌,不住地喚着他,只希望能搏他輕聲一笑。
“小東西……”胤禛明亮的黑眸似一汪墨池,在月光下折射出難解的神采,胸口微微起伏,他溫柔愛憐的用吻封住我的脣。
春風軟絲,露水濺玉。
流雲伴月,年年歲歲。
一切盡在不言。
之後,我給舅舅寫了信,告訴他我在北京一切安好,並解釋了我決定守在胤禛身邊的原因。舅舅沒有回信,我想他一定對我失望透頂。
給之翎的信卻是猶豫很久才發出的,惴惴等了幾個月,之翎給我來了信,薄薄一頁,措辭平靜。他說贊同我的做法,並希望我能好好照顧自己。只在最末一行,用最簡短的話語,說他要離開河北。至於去哪,何時回京,他只語未言。
我有預感,此生我與他再也無緣相見。
或許這樣也好。
只是割捨不下,青山水盡,浮雲方外,他陪伴我的日日夜夜,促膝共曲,悉心照料;猶記的,十里秦淮,一葉扁舟,我與他笑約即便天各一方,也一定要記住,曾並肩賞景;忘不了,他曾回答我,即便知道得不了心,能守在一旁,處個朝朝夕夕也好。
他說當初是自己放不下曾經,明白的晚了,於是錯過,他看的開。
才下眉頭,愁上心間,這輩子,胤禛欠了我,我欠了之翎,之翎孑然一身,兩袖清風,倒是坦坦蕩蕩。
浮生似水,指尖過。
到了雍正五年,胤禛的主要政敵都被他清理乾淨,而他的皇額娘孝恭仁皇后也在這一年去世。
於是,水到渠成,他將我接進了宮。
我從來沒有這樣幸福過。請恕我無法用言語表達。
我與胤禛日日相守,我深深體會到了全心全意和愛人、孩子在一起,併爲他們而努力生活的快樂美滿。
他與我幾乎時時刻刻都在一起,但卻分外融洽,我從未感覺到不自由,或者厭倦了這一切。
胤禛批摺子的時候,我會守在一邊,爲他研墨、斟茶,靜靜候着;或爲他整理奏摺,按摩放鬆。
他閒時會拉着我的手,走過長長的甬道,向我訴說他幼時的趣事,雖然什麼也看不見,但我卻分外心安,貼着他的手臂,跟他一路走下去;來了雅興,他也會帶我泛舟,兩人對月比詩,或是,兩人相擁着,我靠在他肩頭,靜靜聽他向我描述着夜景,想象着月色撩人,星光璀璨。
這一刻的我們是那樣貼近,他就是我的眼,引領我欣賞世間一切。
我們之間的愛是那樣真誠,再也容不下其他。他對我的關懷和照顧,讓我覺得能爲他付出、能侍奉他,是我此生最美的樂趣和願望之一,我就是他的“骨中骨,肉中肉”。
日升日落,春去秋來。桃花依舊,柳葉又新。
雍正八年,胤祥病重,我去了怡親王府,幫忙照料着。
胤祥走的很平靜,眉眼彎彎,說對的錯的,他這輩子把該做的都做了,該保護的也保護住了。他沒有什麼遺憾。許就是如此,他沒等到見胤禛最後一面。
後來,胤禛一病不起,等把胤禛照顧好了,我卻病倒。
而且還是很不中用的,一病不起。
我央胤禛送我出了宮,尋個風景好的地方療養着。
終歸我還是不想讓胤禛和弘曆看着我病怏怏的樣子,更不想在他們面前永遠闔上眼。
膽小逃避了一輩子,不多這一次。
反正,人這輩子,誰都逃不開最後那個結局,我看得開,放得下。
只是,我曾經感受過的親人與摯愛離去的痛苦,就不要弘曆和胤禛親身面對體會了。
到了第二年,荷花含苞,我又回到胤禛身邊。
或許故事停留在這最好,人生如飲酒,過半意最酣,故事也一樣,只有停在最恰當的地方,纔是完滿的。
可還是忍不住說一件叫我高興自豪的事情。
我在奈何橋上等了四年,就因胤禛說怕下輩子找不到我,就因我想起我是借屍還魂,怕上了奈何橋,離開這肉身,胤禛就認不得我了。
總歸是等了一輩子,我不在乎多等他些歲月。
陰間無寒暑,但我知道我等的不久。
奈何橋頭,彼岸花開,轉過身,橋下一人負手而立,風華卓絕,依稀是當年滴翠青竹,暮色清暉中,那帶着暖暖深深笑意的模樣:“錦織……瞧,我總是能一眼認出你。”
他說即便上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換了麪皮,改了身,他還是能認出我。
前一句,他沒騙我;後一句,就留待下輩子檢驗了。
至少,今生,我活到了39歲,與他相識了25年,廝守了後半輩子。
賺了,我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