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原漠漠, 寒鴉棲枝。天地一片蒼涼。
樹林蕭疏,落葉成陣。低徊的簫聲幽咽如泣如訴。
錦織悄然站在林中,望着那一抹素白的人影。他似已成了簫聲中的一部份。
那簫聲訴說着一個故事, 他就是故事中的人物。
錦織忽憶起初遇之翎時的情景。
京華公子, 溫潤如玉, 笑若春風, 顏似煦陽。
然, 此刻那背靠樹幹的孤悽影子,卻與這秋天的林子一樣蕭瑟。
情之一字,竟傷人如許。
悠悠一聲嘆息, 融入簫聲。
“錦織?”玉簫自之翎脣邊緩緩移開,垂在衣旁。他直起身子, 走向錦織。淡淡斜陽照着碧玉素裳, 顏容皎潔, 神思離合,便似天闕玉宮中緩步的仙人。
“大哥!”錦織強作歡快地叫道, 欲掙扎出這綿綿密密的哀傷。
之翎綻開笑容,眼中哀思雖在,卻無傷心之態,調笑道:“是不是我在哪兒,你都能悄悄進來?”
“那是當然!”錦織答得爽快。
兩人都笑起來。
之翎問道:“今日又有什麼新奇事找我討論?”
錦織眼中一暗, 瞬間卻又消失, 笑得燦爛:“今日麼, 我想翻遍大哥的書房。”
“幹什麼?”
“我要找一樣東西。”
之翎領着錦織到他出獄後長居之處。
此處與那蕭瑟的秋林完全不同。但紅楓如火, 圍繞着黛瓦粉垣, 錦織猶如突然自憂傷的世界驟然進入瑰麗的童話夢境。她目瞪口呆,半晌才驚歎:“大哥, 你可真會找地方!有這麼一處人間仙境,也不帶我來。”
“這是內子最愛之所,她嘗說,紅葉最相思,這是相思之林。”之翎微笑着,眼神中不勝緬懷。
“原是大嫂,對不住大哥……大哥你別過於傷心了。”錦織有些內疚道。
“我並不傷心,”之翎說,他擡起頭,凝視燦爛的楓林,“我能感覺到她。我知道她在。”
錦織鼻中突然一酸,心中竟是大慟。
如果我離開,或是死了,胤禛會否像大哥懷念妻子一樣,如此癡情地懷念我?
不。
他或許會深情地想念我,卻不是癡情。
錦織甩開揪心的思緒,笑道:“都說嫂子是有福之人,能得大哥如此人物真情相待。我卻要說大哥纔是有福之人,能夠與嫂子這樣鍾靈酼秀的女子相戀,並結爲夫妻。”
之翎笑問:“你並不識得內子,怎知她是怎樣之人?”
“瞧大嫂喜歡這片楓林就知道啦。”
“哦?看你也喜歡這片林子,那位四爺也是有福之人嘍。”
錦織笑容一凝,隨即笑着岔開話題。
之翎深深注視她一會,道:“先去找你要的東西吧。”
幾個時辰後,他們翻過的書已在腳邊堆成了山。
那年分明看到某本書裡記載着“上次龍鳳璧劍於太子,可後來呢?”明亡後,那劍究竟流落至何處了?
錦織不甘心,一本一本繼續找着。忽然,自一冊書中飄出一頁素箋,上寫着許多字,字跡柔細,顯是女子手書。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銷香斷有誰憐……未僕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抷淨土掩風流……
“這--這不是林妹妹的葬花詞麼?難道曹雪芹已經開始寫紅樓夢了?不對啊……大哥,你知道--”忽見之翎望着自己,眼神震驚詫異。
錦織心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箋能在這裡,除了大哥的妻子再無別人。曹雪芹不可能提前出生,那麼只有一個可能……
果然,之翎眸色清明,似已瞭然一切,緩緩說道:“那是我內子的手跡。她告訴過我,這詞,是一個叫曹雪芹的人寫的,或者說,是他筆下一個叫林黛玉的女子寫的。我的妻子,來自三百年後的江南……”
紅楓林,桂花酒。
之翎說完了他與一個三百年後的靈魂的故事。
錦織說完了她的故事。告訴了之翎她要找龍鳳璧劍的原因。
“錦織,我看得出四爺對你的心意。你這樣離開,捨得麼?”之翎疑問道。
“我……捨不得。可是,人生是自己的,一生總有些執念 ,不能放下 ,必須堅持。”錦織一顆心止不住的發酸,幽幽道。
“錦織,你要明白,四爺是皇子啊,他不可能做到只得你一個。專寵是宮廷大忌。”之翎勸導道。
“……我明白,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知道他有妻子,有妾室,我想,他只要一心待我,這些我可以不在乎……可是我看見了……”舉杯而盡,苦澀滑下。
“錦織,你醉了。”之翎眼中泛起憐惜。
“不,大哥,我清醒得很。我只是難受……很難受。大哥,我不知道自己做的對不對……”想起那日訣別一幕,錦織覺得心臟都在顫抖。
“這酒很好喝啊,甜甜的,香香的,喝下去後整個人暖暖的,就像……”錦織喃喃着。
就像他對她笑着時的感覺。
錦織又倒了一杯送入口中。再欲倒時,卻被之翎按住了。
錦織醉眼朦朧,瞧着之翎,忽抓住之翎的手說:“執君手,情深兩不疑。可我不再信他……要我如何與他繼續…….大哥,爲何我遇不上你這樣的人呢?爲何我愛上的是一個皇子?如果他像你一樣,只是個貴族公子,會不會像你待嫂子一樣待我?我愛的爲何是他?”她渾身輕顫地說着。
“錦織……真情難遇,有時,要多爲對方考慮啊。”之翎輕聲說。
“可是……我真的做不到啊……他不僅僅是許多女人的丈夫,他的心,也是她們啊!”錦織滑下了椅子,之翎忙把她扶住,錦織撲入他懷裡痛哭,“大哥,我既無法擁有他完整的人,也得不到他完整的心,你說,我放棄我的自由又爲了什麼!大哥……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大哥,你能做到,爲什麼他做不到?我難道不該放下麼……禛,一生一愛……”錦織喃喃自語,終於睡去。
之翎長嘆一聲,抱起錦織,送她至客房安睡。
剛至門前,驟然呆住。
只見,月搖樹影,星落寒池。
楓林邊站着一人,長身玉立,俊容凝肅,威儀自生。
“雍親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