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世上,原本自以爲是幸運的一切,都絕非偶然。
說完之後,蘇世本是有些緊張她的反應,可是盯着她看了許久也沒有看出端倪來,最後還是不得不開口問了句,“有些事情,不必太過在意,你沒有虧欠他什麼。”
沒有虧欠他什麼......梵音總覺得這句話有些熟悉,可是仔細想了想,卻又想不起自己是在何處聽過。
“師父。”她勉強笑了笑,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疲憊的提不起勁來,“沒關係的。”
時間漸久,她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堅強了,可以承受住這些做夢都沒想過的事實。
“我自己待一會兒就好了。”她無力的擺擺手,然後一步一步走遠。
看着那單薄而滿帶迷茫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視野之中,蘇世的眉頭未有一刻是舒展開的。十七萬年前巫妖大戰結束,他偏居崑崙山再不問世事,就算想救青央一命也無能爲力,更是沒想過參與到這些事情裡來。可是,只因那個男人的一句懇求,這個故事的發展就走向了誰也無法預料的地步。他也許永遠不會後悔當年出手相助的決定,可是如今卻也有些迷茫了,在這故事的結局裡,他們每個人又會走到何處呢?
梵音不知在婁山走了多久,最終走到了一棵參天大樹的底下坐下,就這樣一個人默默坐了一會兒之後,又忍不住輕輕摸了摸樹身,“樹精,你在嗎?”
在婁山這種仙山裡,這樣一棵古樹必然早已成精,但是這樣的精怪不一定會樂意與外人交談,她只是嘗試着叫了叫對方,卻沒想到很快就得到了對方的回答。
“我在。”那是個略顯蒼老的聲音。
難得對方竟然肯搭理她,梵音的心情也好了不少,顧不得對方到底願不願意聽她說話,她不等對方拒絕就像倒豆子一樣噼裡啪啦說了一堆話,“樹精你想過自己也會得道成仙嗎?你一定想過。當神仙也不錯,之前我也是天上的神仙,不過只是個小下仙罷了,每天都在想着怎樣升爲上仙,那時真是忙得不得了,可是現在想想,那時候的日子纔是最輕鬆的。不起眼也有不起眼的好處啊,起碼不會被追捕,也不會知道很多自己也不想知道的秘密......樹精,你知道青央上神嗎?這四海八荒沒有人不知道她吧,原本我一直想着,這個人一定是這世上最好命的人,也好奇過她的過往和秘密,可是,知道的越多,也就越覺得人人都有無可奈何的時候......”
她說了很久很久,說到最後卻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了。也許本也沒打算說什麼,只是找個素不相識的人宣泄一下壓在自己心頭的情緒吧。
終於聽她說完,那樹精在沉默了半響之後不由問道,“那你爲什麼還想成爲青央上神。”
“因爲......”她停頓了一下,不由自主的咧了咧嘴角,“我喜歡一個人。”
這個理由就足夠了。
那樹精久久沒有回答,沉默得讓梵音都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樹身,“樹精你還在嗎?”
“這樹的樹精一百年前就不在此處了。”回答她的還是那個蒼老的聲音。
可是緊接着,她就看到一個身影自那樹後走出,那是一個年輕人,有着一副帶着點邪氣的俊雅面容。他笑着看向她,眼中卻沒有絲毫笑意,唯有落寞。
“拂譽?”再一次見到面前這個人,出奇的,梵音竟然沒有多少恐懼,可能也是因爲十七萬年前兩人曾經親近的相處過。
“既然這樣辛苦,爲何還要留在他身邊?”拂譽換回了自己原本的聲音,聲音中卻有些沙啞,話音未落就忍不住咳了咳,像是急火攻了心。
他站在那裡,久久的望着面前的少女,梵音本想從他的目光中看出些別樣的情緒,可是怎樣看去,看到的都是滿目淒涼。
心目一動,她忍不住脫口而出,“你沒事吧。”
怎麼可能沒事。
拂譽深吸了一口氣,他不想勉強她,所以這一次也是用極其平靜的語氣問出了口,“要和我走嗎?”
“去哪兒?”她已經不擔心他會害她,只是有些好奇。
“只是走一走。”他的神情中也有迷茫,“你我已經很久很久未見。”
他未曾表現出一絲悲苦,可是任外人看來,卻只覺其心酸。
梵音忽然又想到自己聽說過得那些事情,在師詔出現之前,拂譽纔是最早陪在她身邊的那個人,他是被她親手創造出來的,天生註定,他的眼中除了她之外容不下別的。可是除了他之外,她的心裡還存着許多許多人和事。
“好。”她終是點點頭。只因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這個人,應該永遠都不可能傷她。
他們去了幽冥血海。
拂譽對幽冥血海毫無興趣,甚至不屑於去看那翻滾的血浪一眼,似是因爲想到了那血海之中葬送過誰的性命。
他們真正要去的地方是那座新建起的監牢——臨淵。
“之前他們總是猜我逃出天界牢獄之後藏身在哪裡,卻從未想過我就在這個他們爲我建的新監牢裡面。”他帶她一起踏進這座六界無不聞風喪膽的牢獄。
初次踏進這種地方,說不害怕是不可能的,面對眼前的一片幽暗,梵音忍不住往拂譽身後靠了靠,可是拂譽卻不以爲然的笑了笑,然後擡起手一晃,其中漂浮在半空中的千百盞燭燈紛紛亮起,原本黑暗的環境眨眼間明亮了不少。
這監牢佈置的錯綜複雜,他們所處這一層卻只有一處空曠的平臺還有這千百盞燭燈,白亮如晝。梵音忍不住好奇,“這裡不是關着很多妖魔?”
她聽說,四海八荒窮兇極惡的妖魔鬼怪都被關在了此處,拂譽時如何在這裡過得如此安逸的?
拂譽也不答話,只是向着遠處看了看,沒一會兒,一個身影突然從暗處朝着這邊走了過來。待到他走至近處,梵音也忍不住驚呼,“淮容。”
凡間一別,她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見過洛淮容了。而且如今她叫得這般親切,也不知一直沒有與她交談過的洛淮容怎樣想。
但是出乎她預料的是,洛淮容對她毫不陌生,抱着那把劍笑着打量了她幾眼之後,不由說道,“還有幾個你想見到的人。”
她跟着這兩人往深處走去,然後看到了悠閒站在各處的江喬衣、驚瀾、社水甚至還有南嘉。有這些人在這裡,任是這監牢之中妖魔鬼怪無數都無法侵入此處半步。
梵音的目光落在了社水身上,她在來到這裡之前曾聽說沉歌派了許多人尋找自己的二哥,可是那個尚且年少的三太子還不知道這其中的許多曲折,更不會想到,他的二哥此刻又在想些什麼。
社水的目光同樣落在了她身上,他與她,一直有些話要說。可是事到如今,看着她茫然和有些退卻的神色,他卻突然不知如何開口了。
說出來,真的是件好事嗎?
何況,自從知曉了十七萬年前的真相,十七萬年來一直埋藏於他心底的那三個字也變得有些可笑了。
最終,梵音眼睜睜看着二太子在盯了她片刻之後突然笑了笑,然後頭也不回的往前走去,兩人擦肩而過的時候,她始終沒有聽到他開口說出他一直想說的那些話。
回眸望去,她只看到了那向來翩然出塵的社水神君孤寂的背影。他於她,從來都是遙不可及,直到此刻,她才發覺自己好像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這個人。
他一直想對她說的那句話是什麼?
定然不是情意。縱使執念再深,事到如今,二太子也不會將那份埋藏在心底十七萬年的情意說出口了。
大概,永遠都不會了。
所以,到底是什麼?
“對不起。”拂譽的聲音突然在她耳畔響起,他同樣望向了那個遠去的背影,平靜的說道,“他想對你說,對不起。”
“爲什麼?”她詫異的看向他。
“十七萬年前,他以一道符咒將你與師詔之命相連,你若身死,便會由師詔代替,後來他爲了讓這道符咒壓住天狐生來的命格,便將自己的命也寫了進去。只要他一日不喪命,這符咒便永遠不會失效,你也永遠不會有性命之憂。可是......最後一戰之時,他喪命戰場。三日後,你便殞命。只差三日,便是生死之隔。他原以爲,他沒能做到自己的承諾保住你的性命是一種錯。”說完這些,拂譽知道自己也不必多說什麼了。
說出這些,也許是給面前這個少女又添了些無形的負擔,可若是像社水那樣選擇永遠也不將這一切說出口,反倒是對誰也不公平的事情。
梵音聽後只是沉默了一瞬,事到如今,她已經聽過了太多令人驚駭或傷悲的真相,就算再添這樣一樁事也還承受得住。但她很是好奇,好奇這一切的源頭。
拂譽爲什麼會殺了她?
“你能告訴我嗎?你殺我的苦衷。”她沒有用“理由”這兩個字,因爲她已經確信拂譽不可能是有意殺了她。
這麼久了,久到拂譽都快忘記自己活着的目的了,才終於聽到她問出這個問題。
一時間,壓在他心頭十七萬年的那塊重石像是被一道驚雷劈得四分五裂,雖然不再壓着心頭,卻堵住了他的五臟六腑,堵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一連嘗試了幾次,直到吸氣的動作讓自己險些窒息才終於找回了開口說話的本能。
“我殺你......我殺你......”他想笑,縱使這十七萬年來他一直試圖掛着笑容,直到此刻反倒笑不出了,“確實是我殺了你,可是,沒有理由。”
梵音看着他,卻從未見過這樣悲傷的他。
“我哪有什麼理由,我怎麼會殺你......”笑着笑着,他就忍不住捂住了雙眼,連脣邊的肌膚都不住的顫抖着,“我殺你,我殺你只因爲你叫我殺了你!你親口求我,命令我,讓我殺了你。”
縱使早有心理準備,乍聽到這件事,梵音還是愣在了原地。
“你是不是也很好奇爲什麼那三千神將是被你殺的?”簡簡單單幾句話,他的語氣卻漫上了疲憊,只是仍是不肯看向她,“你親手創造了那些人還有我,可是巫妖大戰結束,那些人卻留不得,他們不像我,我有歸處,他們沒有。歸附仙道之後,衆神不可能留着這些行屍走肉,可是他們都是殺不死的。你是天狐,你知道留着這些人會有怎樣的劫難發生,所以,你決定由自己來結束這一切。”
既是由她親手創造出的,那就由她的身死來結束這一切,何況她已經爲這場巫妖大戰付出了太多,屢次與天相通助東皇逆天而行,她終究有這個劫難需要渡過。
那時的她,必須死。
可是,天狐無法傷害自己。
所以......
“其實這本是順應天命而爲的一件事,你沒有做錯什麼。可是......你既然已經狠心的決定丟掉一切赴死,何必要做出傷人更深的舉動。”
回想當年,拂譽還記得自己初聽說青央必須赴死時的震驚,可是還沒等他悲傷或是阻止她,她就向他提出了另一個要求。
她說,“你來殺了我。”
就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足以將他打入深淵永不超生,他這幾萬年來的信念被瞬間摧毀一絲不剩,他甚至覺得,自己其實在那一刻已經被她殺死了,此後纔是真正的行屍走肉。
他仍是記得,那時聽完這句話的自己在怔愣之後過後笑得歇斯底里。
當真是,歇斯底里。
她一直說學不會如何去笑,可是就在那一刻,他總算學會了如何去笑。
笑得那樣絕望。
他說,“憑什麼,憑什麼你對我就能這樣殘忍?憑什麼你要讓我生不如死?憑什麼不是他?”
那時,她身邊仍然活着的人,除了他之外還有師詔。可是她從未考慮過讓師詔來做這件事,而是選擇了他。
讓他來動手,讓他來做這件對他來說殘忍至極的事情。
“你選擇我......選擇讓我動手,選擇讓我做了十七萬年的噩夢。”
十七萬年了,他終於可以將這些話說出口,可是話語中連一絲生氣也無,彷彿已經失去了魂魄,只是一具空殼在無意識的傾訴着。
被關在監牢之中的那十七萬年,他之所以要用那麼多的時間來琢磨她身邊的人,並非真心想要對付那些人,而是若不是如此,他一閤眼,就會想到夢到十七萬年自己親手殺死她時的場景。噩夢一般的場景時時刻刻折磨着他,十七萬年來沒有一刻停歇。
憑什麼是他!
憑什麼最終要由他來承受這一切!
如果她的身邊僅剩的那個人不是師詔便罷了,偏偏她選擇保護的那人是師詔,要他如何甘心?那個奪走了他一切的人......
“可你知道爲什麼到了地步我還沒有求死嗎?”他突然將手放下,已經佈滿了血絲的雙眼直直的看向她,“因爲我還要等着你。”
梵音突然就想到了社水曾經說過的那些話,東皇鍾其實救不了她,沒有天狐精血的話,她還是做不回原本的青央。
而她直到此刻纔回想起一件事情。
拂譽之所以與那三千神將不同,正是因爲他得到了天狐的精血。
“我做了十七萬年的噩夢,只爲了等到你,讓你變回曾經的模樣。”
說白了,他絕望的活在這世間十七萬年的意義,只爲了等死。
將遍身天狐精血盡皆還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