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血亂紅妝

恩師所娶的新娘竟是若華?

辛鐵石只覺得眼前的一切在這一瞬間變得好遠,好遠。

時間的流逝忽然變得極慢起來,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心在一點點收縮,收縮到了盡頭,再猛地震開。

於是,鮮血與記憶一齊鼓涌而出,將他吞沒。

就是他苦苦尋找,這一年來數度拼了性命不要,只爲得她一點消息的若華?

就是他青梅竹馬,相依爲命的若華?

辛鐵石只覺得心好苦,好苦。他很想跑上去,牽住她的手,問清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他有千言萬語,要對若華說。

若華、若華!

但九華老人的身影移了過來,將她擋住,辛鐵石的勇氣忽然憑空消失!

若華那蒼白的眼睛卻仍然緊緊盯住她,她的眼中沒有九華老人,沒有萬千賓客,沒有張燈結綵,只有他。

但辛鐵石的頭卻低了下來,他無法忘記,是九華老人將他從楚雲天的刀下救出,並且傾囊相授,他纔有今天。他的劍仍厲,他的血雖熱,但卻無力再做什麼!

若華、若華……

辛鐵石能感覺到,一滴淚自他的眼梢沁出,迅速變得冰冷。他聽到了九華老人的輕語聲,然後感到了若華的目光離開了他的身體。

喜堂中的歡笑聲更濃,但辛鐵石卻什麼都聽不到,什麼都看不到。他的心在緩慢而沉重地轟響着,將他的熱血一點點抽空,他迅速地變得只剩下一個空殼,搖搖欲墜地站在那裡。

他踉踉蹌蹌地衝到牆角邊,抓起一罈酒,猛喝了起來。

沙月雪見他的行爲有些失常,慌忙搶上來,低聲道:“二師兄,你怎麼了?”

辛鐵石滿臉紅暈,但那紅暈卻是那麼慘淡,他沉默不語,又是幾大口酒吞下。他操勞多日,每日都是從凌晨直忙到深夜,飯都顧不得吃上一口,只憑着一口真氣支撐,覺不出勞累來。此時烈酒入腹,加上一腔悲苦,酒勁化爲利刀,一刀刀猛刺着他的內腑。

辛鐵石忍不住“哇”的一口,全都吐在了喜幔上。

此時喜事正進行到要緊處,衆賓客紛紛舉起酒杯,向九華老人道賀。見辛鐵石如此失態,都笑道:“世兄當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九華老人正與新娘子攜手向來客奉敬喜酒,見此景象,心下微覺奇怪。他知道自己這位二徒弟最是持重老成,酒量雖不算好,也不是這點酒就可以醉倒的。

賓客滿堂,不暇深究,對沙月雪道:“快些將你師兄扶進去!”

沙月雪急忙抱着辛鐵石拖到了喜堂之後。辛鐵石兀自抱着那罈子酒,有一口沒一口地喝着。沙月雪跟他說話,他一概不理。耳聽堂前師兄們傳呼緊急,沙月雪也顧不上照顧辛鐵石,只好拋開他快速走了回去。

大地空寂,彩霞漫天,似乎也在爲這人間喜事而添色。辛鐵石怔怔望着天色祥輝,突然大哭起來。

他使勁一用力,將酒罈狠狠地砸在了自己頭上。酒水漫流,將他全身浸溼,酒氣刺鼻。辛鐵石猛然擡手,狠狠扇了自己幾個耳光,兩邊臉頰都高高腫起。但那心中的無限鬱積又能如何宣泄?

他喝一陣,嘔一陣,恨不得將心也吐出來。

突然,一個怯怯的聲音傳了過來:“公子,你還好麼?”

辛鐵石心腦皆陷於混沌之中,恍若無聞。那聲音問到第三遍的時候,他才本能地擡起頭來。但此時,他哪裡還有那爽朗的笑容,哪裡還有與魔教正道高手結交的豪氣?

他就如一個剛失戀的毛頭小子,在醉酒發泄,痛哭流涕。

丫鬟夭桃顯然也覺得他現在的樣子有些可怕,遠遠站在牆角處,怯生生地看着他。

這是若華的丫鬟,辛鐵石自來九華,雖未見過若華,卻見過夭桃。夭桃是師父買來伺候新娘子的。

他知道這些,他的心宛如一面鏡子,在見到夭桃時,便將他所有關於夭桃的記憶全都映了出來,但卻沒有半點觸動。

這難道就是心死麼?

辛鐵石忽然發現自己並不再覺得悲苦,悲傷歡喜都變得很遙遠很淡,他甚至懷疑,自己就算開口大笑,也不知道該怎樣笑了。

他呆呆地,宛如傻子一樣看着夭桃。

夭桃來找他,夭桃一定有什麼話要對他說。

夭桃道:“公子,小姐叫你過去,說有幾句話說。”

辛鐵石的心陡然一緊,他身子疾竄而起,一把抓住夭桃的肩頭,急聲問道:“說什麼話?有什麼話好說?”

他的手力實在太大,夭桃痛得立即哭了起來:“奴婢不知道……不關我的事……”

辛鐵石這才覺察到自己的失態。他有些心煩意亂,急忙放手,揮舞雙手道:“走吧!”

但他已經嚇着了夭桃,小丫鬟匆忙轉身,向洞房奔去。

辛鐵石踉踉蹌蹌跟上。

酒氣刺鼻,他神智仍半陷於恍惚中,手足不停地微微顫抖。

洞房設在九華最深處,卻沒有那麼多華麗的燈綵,賓客都集中在喜堂上。因爲若華的身體不好,受不得打攪。只是在門口,掛了一對紅絹的燈籠,幽幽的光照出來,有些薄薄的喜意。那絳紅之紗做成的簾子,影影綽綽地將新娘子隔在裡面。

暮色蒼涼。

辛鐵石忽然有些不敢向前。

滿身澆下的酒好冷好冷,冷得他不由得發起抖來。

他竟然對若華要說的幾句話有了懼意。

——若是若華是被逼的,怎麼辦?

——若是若華要跟他走,怎麼辦?

幸好,若華並沒有說這些,她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

兩人一時盡皆無言。辛鐵石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那麼大聲,那麼淒涼。

夭桃悄悄步出,她手中端了一壺酒。若華得聲音隔着簾櫳,就彷彿是一聲嘆息:“石哥哥,你能想到我們是這樣見面的麼?”

辛鐵石緊緊攥着拳頭,他無法回答。

眼淚禁不住自他的眼眶中流出。

這麼多年,江湖漂泊,他一直在苦苦尋找着若華。他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個不眠之夜,也不知歷盡了多少艱辛勞苦。

他不知道,到後來,究竟他是爲了尋找若華而歷艱苦,還是尋找若華這個信念,支撐着他走過了這麼多艱苦。

他曾無數次地想象過找到若華時的情景,但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他會以這種方式,與若華見面。

再見面他們中間已隔了一道鴻溝。

造物怎如此弄人?

辛鐵石混沌地思考着,他的腦袋轉得很慢很慢,彷彿之間,他聽到若華在訴說着,訴說九華老人如何將她從魔教長老的魔掌下救出,又如何衣不解帶地照顧她,她又如何被九華老人深廣的情懷感動。她說得很仔細,彷彿是要說服辛鐵石,又彷彿只是想說服自己。

辛鐵石一句都沒有聽進去。

他接過夭桃的酒,自若華開始說話始,他就知道自己必須要喝酒。

只有酒可解千愁,唯有醉可忘千憂。

若華一句一句說着,他就一杯一杯地飲。

飲到爛醉如泥。

若華彷彿感受到他的狂態,嘆息一聲,住口不說。

她不說了,辛鐵石就想走,走到天涯海角去。他起身,一陣天旋地轉頭重腳輕,酒壺嗆啷一聲撞在地上,打了個粉碎。辛鐵石狂笑着站起,勉強想向前走,哪知身子一軟,轟然撞在了洞房門上。

那扇門竟被他撞得撲地而倒。

辛鐵石笑聲無法收住,他很想爬起來,但酒勁上涌,眼前一片舞動的光影,卻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控制自己的身子。反倒是這一陣撕扯,將洞房門上的紅紗全都扯了下來。

此時,一陣喧鬧的聲音傳了過來。燭火漸漸亮了過來,卻是賓客們強着九華老人要來鬧洞房了。九華老人晚年得此佳偶,也是心懷大暢,不忍堅拒,領着他們向洞房走來。

百餘賓客,九華師徒,便看到辛鐵石正狼狽萬分地躺在洞房門前,撕扯着門上的喜紗。他們立即住步,一時盡皆鴉雀無聲。

九華老人雖然極愛這位二徒弟,此時也不由得面沉似水,微怒道:“你在此做什麼!”

辛鐵石卻毫不在意,打了個滾,面朝上,笑嘻嘻地看着九華老人,酒氣噴人:“在鬧洞房啊。你們不是來鬧洞房的麼?”

九華老人重重哼了一聲,沙月雪急忙走上一步,扶起辛鐵石,低聲道:“二師兄,你醒醒!”

辛鐵石使勁將他推開,大聲道:“不要管我,我要跟若華說話!”

說着,向洞房裡爬去。

衆賓客聽到這句話,不由心中都是一凜。

難道辛鐵石早就認識新娘子麼?瞧他大醉淋漓,行止乖張,只怕這之間……

有些人偷目望望九華老人,又望望辛鐵石,面色已是極爲怪異。

突然,從內房傳來一聲女子驚惶的尖叫聲。

辛鐵石煩亂張狂的心緒一顫,那似乎,是若華的叫聲!

風聲颯然,九華老人如閃電般飄進了內房!

這叫聲中,竟充滿了不祥之意!

衆豪傑不由都臉上變色,謝鉞眉頭皺了皺,笑道:“新郎官竟這麼着急,我們還沒開始鬧洞房,他就闖進去了。那我們就等着新郎官將新娘子抱出來吧。”

衆豪傑知道他是爲了緩和一下氣氛,零零星星響起了幾聲應和之聲。

九華老人果然將新娘子抱了出來。

但他雙眉已張起,滿面怒色與悲痛!

血染紅紗,將他一身喜袍更染得透骨溼。

輕紗蓋頭仍覆在新娘子的頭上,隱隱露出顫悠悠的鳳釵步搖,輕輕打在新娘子精妝細抹的粉面上,但這粉面已沒有半點生機,已變得蒼白如紙。

一柄寶劍垂直插在她的胸口,鮮血仍在汩汩冒出,漫過她滿身的紅綢,點滴墜落。

血落之聲彷彿是一陣驚歎,那麼寂靜,卻又宛如雷霆,將所有賓客震得鴉雀無聲!

誰能想到喜事竟會變成喪事,而這轉換竟然如此激烈,毫無朕兆!

辛鐵石混沌的腦袋驟然清醒,卻倏然又陷入了混沌。

他不斷地混沌、清醒,清醒、混沌,因爲他再也無法弄明白,這究竟是真實,還是一場噩夢?

明明方纔他還在跟若華低語問答,他還喝着若華送上來的酒,怎會突然之間,若華便已死去呢?

這一定是假的,一定是假的!

他想衝上去,他想揭開若華的蓋頭,大聲地告訴大家,這只是個惡作劇,但他的腿卻是那麼軟,一絲一毫都無法移動。

他聽到自己劇烈的呼吸聲,每一聲都宛如一道雷霆,重重地劈在自己身上。

他猛然感覺到九華老人的目光。

那是兩道閃電。

辛鐵石卻無法再去想這兩道閃電的意義,他茫然地睜着雙目,只覺剎那間九華山上一片空空曠曠的,沒有人,沒有聲音,天地廣闊,只有他一個人獨立夜風中。

若華死了!

他卻無論如何都無法相信。

那個他苦苦尋找了幾年的若華死了麼?

那個與他青梅竹馬,喜歡惡作劇逗弄他,卻又很輕易便猜出他想法的若華死了麼?

那個喜歡桃花,到了暮春就爲桃花零落而哭泣,每次都讓他哄很久的若華死了麼?

那個讓他的相思成了習慣的若華死了麼?

那個突然出現在他面前,做了他師孃的若華死了麼?

辛鐵石的心劇烈地抽搐起來,他忍不住彎下腰,劇烈地咳嗽。

他無法想那兩道閃電的意義。

九華老人目光如冷電,在他身上轉了幾轉。

這位當世武林宗主,已宛如一隻怒獅般,爲心底的怒與悲完全主宰,沒有人懷疑,找到兇手後,九華老人一定會將他碎屍萬段!

九華老人緊緊抱着若華,他盯着若華臉上半掩的紅綢,似乎想看清楚這即將凋殘的容顏,又似乎不敢去看紅綢下那蒼白的臉。

他咬牙,沉聲道:“請九華飛鷹!”

辛鐵石雖被劇變震得頭暈目眩混混沌沌,但他身爲九華山第二弟子,大弟子靈鈞潛修多年不問世事,山中大小事務,除了九華老人,便是由他管理。

他聞聲,下意識地回答道:“是!”起身便要前往。

九華老人袍袖流雲般揮出,壓在他的肩頭。

“你站着!”

他的聲音是那麼冷,辛鐵石不由窒住身形。

九華老人的衣袖,並沒有褪開,他目注人羣,九華山三、四、五、六弟子韋雪衣、商赤鳳、君天烈、沙月雪齊聲答應,打開背上木匣,各自取出一隻兩尺多長的鐵鳥來。四人轉動機簧,那鐵鳥發出一聲清越的鳴叫,破空疾升而上。四弟子左手攀着鐵鳥,跟着騰空而起,分向東南西北疾掠而去。

辛鐵石腦袋仍然是一片混亂,他不知道九華老人爲什麼這麼做。

若華受了這麼重的傷,爲什麼不趕緊救她?

難道……

一想到那個可怕的答案,辛鐵石的心幾乎駭碎。他很想衝上去,揭開蓋頭看一眼,但九華老人的身影就宛如巍峨的高山一般,阻住了他所有的狂想。

不到半炷香的時辰,鐵鳥清鳴中,四人當空躍下,抱拳稟道:“整座九華山搜索完畢,未發現任何生人!”

九華老人沒有動,他靜靜地握着若華的手,似乎還想感受到最後一絲溫暖。他清矍的臉漸漸抽搐起來,霍然起身,撕下門簾,將她蓋住。

絳紅的輕紗卻不能將這抹蒼白完全掩沒,辛鐵石呆呆地看着這一切,他的神識開始漸漸清醒,若華身上的慘紅,就像是一柄劍,刺入了他的腦海中。

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尋找她了。

天長地久,這個世間只會有他一個人,寂寞地度過。

九華老人緩緩轉身,面向辛鐵石。

慢慢地,他一個字一個字地道:“你爲什麼要殺若華。”

辛鐵石猛地一震!

他殺若華?

他爲什麼要殺若華?

師父居然懷疑他殺了若華?

誰又知道他寧願自己死上一千遍、一萬遍,也不願讓若華受到一絲傷害!

他想開口爭辯,但一股悲憤之氣衝口涌出,竟讓他無法說出一個字來。

九華老人緊緊盯着他的眼睛,冷冷道:“方纔你四位師弟連同江湖羣豪全都在前廳,九華飛鷹已經查過,這座山上再沒有藏人,你說兇手會是誰?”

他目中光芒暴漲:“適才與若華在一起的,就只有你與夭桃,我早就查過,夭桃身上絕無武功,根本不可能一劍穿身而過!”

辛鐵石掙扎着,全身不住顫抖,終於,他發出一聲荒涼的慘笑:“我殺若華?我爲什麼要殺她?”

九華老冷冷道:“你口口聲聲叫着若華,想必早就與她認識。你在喜堂上便連連失態,想必是認出她來了。然後你又偷到洞房中,必是有所逼迫若華,她不肯答應,你便借酒起了殺心。”

他每一句出,便如一道驚雷,轟然擊在辛鐵石身上。

他想爭辯,卻不知道該如何說起!

他砰的一聲跪倒在地,拼命磕頭,悲聲道:“師父,若華絕不是我殺的!請師父趕緊追查兇手,免得讓其趁機逃走,遺恨終生!”

九華老人冷冷的眸子盯住他,緩緩道:“我養虎遺患,致若華於死,早就已遺恨了!”他踏上一步,厲聲道:“我先廢你武功,然後再來審問。若是冤枉了你,我賠你一條命!”說着,一掌向辛鐵石當胸劈了下來!

九華老人號稱武林泰斗,這時含怒出手,五指連運,抓起一團疾繞的漩渦,瞬間真氣凝結壓縮,被他指力帶動,向辛鐵石氣海射去。這一招若是擊實,辛鐵石的真氣立時便會被完全打散,一身武功也就去了十之七八。

但辛鐵石卻不閃不避,他心中又是憤怒,又是羞愧。

就算他不是兇手,但若華卻是在他對面被殺的。如果不是他狂飲爛醉,心智迷糊,說不定他早就發現潛藏在暗處的兇手了,若華又怎會被殺?

是以若華雖非他殺,卻也可以說是因他而死。

所以,他甘心接受師父的任何懲罰。

這一招,瞬間便擊到了辛鐵石身前。

黯淡的紅綢燈籠突然明亮起來。

亮光卻不是從燈籠上而來,而是飛空而過的一道光,照亮了他們。

那亦不是光,卻彷彿是細細的眼眸,自寂寞的最遠段,淡然遙立,儀態萬方地凝注着。

宛如秋波。

誰能抵擋住臨去情人含幽帶怨的一回眸?

這道光才一轉,便入人心最底處。

光芒宛如妙筆在洞房前一劃,倏然便迫近了九華老人的後腦。

九華老人若仍堅持要出這一招,廢掉辛鐵石的武功,那他必定會被這道光擊中,就算不死也必重傷!

這道光,雖溫和,但卻隱然有種無法抗拒的感覺。

電光石火之間,九華老人身子微微一晃。

他懷中已然抱着若華,紋絲不動。

他發出的一招仍然擊向辛鐵石,已絕不改變!

這道光已凌空飆轉,擦着他的耳際飛過,向辛鐵石襲來!

辛鐵石甘願受九華老人之懲罰,自然不會抵抗。這道光若是擊實,立即就會將他殺死!

光華透體而來!

猛然,只聽“嚓”的一聲輕響。

那道光華竟然精準之極地擊在辛鐵石握着的酒杯上。

辛鐵石懵懵懂懂的,渾渾噩噩的,酒壺打得粉碎,渾身酒氣,但夭桃送上的那隻酒杯,卻一直拿在手中。

那或許是他唯一能把握的東西!

光華飆轉,酒杯粉碎。

但就是這一觸之下,光華陡然回射,向九華老人啄噬而去!

這道光華便如翔舞天際的靈鳳,帶起一片散羽飛花,再不是隨便一移就能躲開的。若方纔的光是黯然的情人之回眸,則此時已變成傷心後的無限怨怒。

光未及,心已傷。

何況,就算九華老人能夠躲開,他懷中的若華也絕不可能不受波及。

九華老人又豈容如此?

他探出的手突然一舉,雙指一夾。

那道光華立即就被他夾在指間。

光華離他的咽喉已只有三分!

這份應變的功夫,雖只是簡簡單單幾個起落,卻緊張驚險之極。九華老人只要有絲毫應變不及,便會被這道光華擊中。而光華靈動萬分,每一步每一式都早就算計精確,又是何等駭人耳目。

誰能御使如此精到的殺招?

誰能施展如此銷魂黯然的絕技?

衆賓客目光齊注九華老人指間,都想看清楚究竟是什麼樣的兵刃,能有如此威力!

九華老人雙指輕輕張開。那道光竟是一枚小小的銅鏡,在九華老人真力摧運下,已裂成了數塊。

衆賓客雖都見多識廣,卻不由都是一怔,江湖之上,有誰是用鏡子做暗器的?

只聽一人懶洋洋道:“那不是鏡子,是刀,飛刀。”

衆人霍然回頭,就見人羣的最後,一個最顯眼的地方,坐着一位少年。他很懶,能夠坐着的時候,就絕不站着,但他對於坐在哪裡,卻沒有太多的要求。

因此,他就坐在了門檻上。

九華廂房的門檻上。

但無論他坐在哪裡,他的落落風華,卻都不會有絲毫削減。

狐裘若雪,他就彷彿是擁雪而臥的山中名士,手中緊握一隻紅梅般的琥珀盞。他見衆人齊齊向他看來,細長的眼睛如狐目般微微眯起,狡黠地看着衆人。

此時殘春將盡,這人仍披狐裘而坐,當真感覺極爲怪異。但只要跟他那細長的眸子一接,每人心中卻都是一震。

那人的風華,便如冷雪一般,直入心底。

也許這世上,真有名士,疏狂傲世,不入俗眼,但只有他們,卻盡知天地之秘,以造化而爲性情,痛哭狂歌,無不淋漓盡致。

也許這個懶散坐在門檻上,披狐裘品名酒的少年,便是真正的名士。

九華老人銳利的目光割在他身上,忽然道:“解憂刀?”

那少年從狐裘中伸出一隻纖長手指,笑道:“答對了。”他的笑容似乎也是細長的,但極有感染力,一笑起來,竟然有些女子的嫵媚。

他悠悠淡淡道:“我的刀不是殺人用的,而是爲了消憂解愁。所以叫做解憂刀。”

他輕輕轉動着手中的酒盞,將它舉起來。琥珀做就的玉杯將他細長的笑容隔絕,他就彷彿是在世外看着凡塵中的人一般。清絕寰宇,片塵不染。

九華老人冷冷道:“魔教妖人,竟敢混雜人羣,闖我九華,難道不怕吾劍之利麼?”

衆人聳然動容,紛紛想起來,解憂刀江玉樓,乃是魔教第一年輕高手,是正道之公敵!

他怎敢在羣雄皆至的時節闖入九華山?

江玉樓面色絲毫不變,淡淡道:“怕。”他的頭擡起,凝視着辛鐵石:“但朋友有難,我豈能不救?”

九華老人瞥了辛鐵石一眼,他的眸子更加憤怒:“結交魔教妖人,我早該知道你會做此惡事!”

江玉樓霍然站起,雪白的狐裘一閃,他已站在了九華老人面前,笑道:“老丈這句話就說錯了!”

九華老人冷冷道:“你敢教訓我?”

江玉樓淡淡道:“正道將天羅教叫做魔教,安知天羅教就不將正道叫做魔道呢?聞說正道之中只有九華老人於這正邪之別看得最淡,所以家師特別命我來拜會,哪知傳聞竟也有假。”

九華老人道:“正爲邪,邪爲正,世事本就如此,否則我這個弟子也不會叛師殺師母了!”

江玉樓斷然搖頭道:“適才我隱身人羣中,老丈可曾發覺?”

九華老人搖頭,江玉樓一笑,道:“那麼號稱神眼明察的九華飛鷹,就未必能發覺得了存心要躲藏的高手!”

九華老人雙眸動了動,他緊緊盯住江玉樓,緩緩道:“你爲什麼相信辛鐵石不是兇手?”

江玉樓笑了,他舉杯,輕輕啜了一口。“因爲他是我的朋友,我相信我的朋友!”

朋友!辛鐵石忍不住熱淚盈眶。天下都是你的敵人,但仍有一個人,全心地相信你,這就是朋友。

江玉樓轉過頭去,看着辛鐵石:“我知道你很想死,但你若是死了,若華的仇只怕再也無法報了。”他一字字道:“因爲你是惟一可能見過兇手蹤跡的人,只要你肯好好想一想!”

這句話如轟雷掣電一般劈進了辛鐵石的心中,他忽然有了活下去的勇氣!

是的,他不能死,因爲只有他知道,殺死若華的兇手不是他,也只有他可能看到過兇手的蛛絲馬跡。只要他肯好好回想一下!

但現在他腦袋中一片煩亂,卻還能想起什麼?

九華老人冷冷道:“你的話提醒了我,你也可能是兇手!”他寬大的袍袖忽然飛舞而起,向江玉樓罩了過來。

江玉樓一轉身,宛如一片白雲般飄了起來。沉雪狐裘張開,形成一團耀眼的雪色,使人無法看清楚他是如何出手的。

但九華老人並不在乎,他的袍袖揮出,便已將江玉樓完全籠罩住。江玉樓深吸一口氣,身子更爲急速地旋轉起來。九華老人武功高絕天下,他也許只有一次出手的機會,也許連一次機會都沒有!所以,他絕不能隨便出手。

解憂刀,並不是爲了殺人,而是爲了分憂解愁。

人若死了,是不是就不會再有憂愁?

杯中美酒頃灑,宛如紅梅亂落,江玉樓擁雪而立,卻如山中賞梅的處士。

雪滿山中高士臥。

這本是絕代的風華,不摻雜半點殺氣,只憑借這一股清和處士之氣,徜徉風雲天地之間。這種氣度,這種風儀,本無人能破。

但他的對手卻是九華老人。

武林宗主的九華老人,婚禮洞房中新娘喋血的九華老人。

那是一股悲憤之氣,使江玉樓的清和之氣不由梗滯。九華老人的一隻手掌,宛如巨靈行法般,已然突入了江玉樓飛雪一般的光華中。

雪散,江玉樓的眸子倏睜。

一蓬鮮紅的光倏然騰出,一閃就飆至了九華老人的面前!

紅光紛紛搖落,卻是如此高華,屋內的花燭頓時被映襯得庸俗不堪,那蓬紅色是那麼妖嬈豔麗,卻也是那麼寒,那麼清,帶着悠悠一聲嘆息,彷彿來自天極。

紅顏零落歲將暮,寒光婉轉時欲沉。

這便是曠絕天下的解憂刀。

不是酒盞,是飛刀,解憂刀。

江玉樓的出手一刀。

爲此一刀,江玉樓先學畫三年,山中習靜四年,直到練到身與天地合,悠然忘機,方纔開始練刀。

這一刀,蘊涵着西崑崙山上的數點寒梅,無垠冰雪,梅雪心清而傷。

如果對手不是九華老人,這一招,不能殺敵亦能創敵。

可惜他遇到的偏偏是九華老人。

如果九華老人沒有在片刻前接過他一刀,這一刀亦能奇峰陡起,殺個措手不及。

可惜,方纔那一刀,已經讓九華老人大致通曉瞭解憂變化。

九華老人的手指微動。

紅光忽然散開,帶着凌厲的勁力,飆射江玉樓!

江玉樓每一刀出,全部心神都貫入,所以這一刀才那麼凌厲難敵。

他貫注的不僅僅是他的真氣,而包括他的心神,他的情感。

所以刀不僅能傷人,還能傷心。

但一刀出之時,他也變得無比脆弱。

紅光反噬,透狐裘而過。

江玉樓周身真氣都被九華這一擊打散,他疾退。

雪亂梅落。

九華老人一聲冷哼,掌勁疾吐,砰的一聲,江玉樓重了他重重一掌,疾旋的身子猛地頓住。

一口鮮血自狐裘中噴出,江玉樓甚至連痛呼都未出口,身子已怦然摔倒在地上!

就摔在辛鐵石的身前。

九華老人輕輕着地,他不願讓若華受到絲毫的顛簸。右手長袖卻如流雲般飛出。

“魔教孽子,先廢你武功,再來問話!”

江玉樓細細的眉間能掛着那抹淡淡而狡黠的微笑,九華老人這一招幾乎將他的真氣完全擊散,但他絲毫都不在乎。

生死豈在我心?

微微擡袖,一枚白玉佩飛出,逼近九華老人時,猛地反捲,向九華老人腦後擊來。

九華老人目中閃過一陣怒氣,新婚喪妻本讓他急痛交加,哪裡經的起江玉樓如此戲弄?手探出,已運起了十二成的內力,猛然抓下!

狐裘暴舞,這一招還未及身,無儔威力已經閃現,將江玉樓壓得幾乎無法呼吸,手腳俱廢,動都動不了,還哪裡談得上抵禦?

江玉樓勉強移了一移,九華老人一掌擊空,地上鋪着的大石立即碎成萬截,火星亂舞中,九華老人雙掌翩舞,立誓要將江玉樓斃於掌下!

他功力幾乎通玄,勁力可發可收,此時竟然來不及收轉,將大石擊裂,由此可以想見他心情是何等激盪悲憤。

但辛鐵石卻不能讓江玉樓死。

他不能眼睜睜地看着江玉樓被師父打死。

朋友。

他的朋友在爲自己戰鬥,爲自己的清白戰鬥,他不能只是坐視。尤其是當朋友已生死一線之時。

但對手卻是他的師父,恩比山高的恩師。

辛鐵石痛苦地顫抖着,他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江玉樓的微笑宛如天上之雲,縱然在漫天掌風中仍是那麼清淡。但風勁如刀,微雲馬上就會被吹亂。

辛鐵石一咬牙,他不能看着江玉樓被殺死!

他慘然叫道:“師父!請恕弟子不孝!”

一劍向九華老人掌上擋去。

他不敢與師父爲敵,只盼着能擋住九華老人一掌,讓江玉樓逃走。

九華老人見他竟敢向自己出劍,怒極而笑,道:“好、好徒兒!”

掌風陡然一強,竟要將兩人一齊斃於掌下!

掌風疾撲而來,辛鐵石呼吸爲之一窒!

耳聽江玉樓笑道:“想不到咱們今日全了朋友之義,同時死在此處。”

辛鐵石心中一痛,長劍迷迷惘惘地刺出。

就聽一聲怒吼傳來,掌風陡然消歇。

辛鐵石身子猛地一震,隱約之間,他似乎感覺到長劍刺中了什麼。他大驚擡頭,就見九華老人一雙眼睛宛如噴出火來一般,深深盯着他。

他的劍,就插在九華老人肩頭,鮮血慘淡滴下,一滴滴落在若華的紅蓋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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