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柄斷劍卻在這一刻亮了起來。九華老人數十年的精氣似乎全都被它吸走,化成了妖異之極的劍氣。浸染在劍身上的鮮血蒸發透盡,崩射出一片繚繞的紅光。
這紅光已深植入劍中,散發出的竟不似劍氣,而是飛揚的魔氛。
辛鐵石緊緊握着這柄硃紅斷劍,他的身子一動不動。他似乎還未意識到自己打敗了九華老人,仍然不住地將真氣催送到劍身中去,讓那劍光越來越鮮豔,濃冽。
吸收了九華老人氣血之後,斷劍本已沉寂,但隨着這等不停催送,它重新蘇活起來,劍氣勃勃躍動,發出一陣細微的嘯音。
這已不再是他御劍,而是劍之戾氣已控制了他的身體,不將他的精血完全吸乾,絕不罷休。
江玉樓出身魔教,見慣了魔教種種修習秘訣,自然深知辛鐵石的狀況。他忍住肩胛琵琶骨被捏斷的痛楚,將尚能活動的右手搭在辛鐵石的肩頭,運勁呼道:“辛鐵石,你已贏了,我們走吧!”
這一聲直呼辛鐵石的名號,夾着江玉樓性命交修十餘年的真氣,當真如暮鼓晨鐘,振聾發聵。
厲呼才傳出,辛鐵石的雙目中旋繞的血色被驚散了些許,“當”的一聲響,他手中的斷劍落地,飛血劍法褪去的瞬間,氣血被吞噬的痛楚山崩海嘯般傳來,辛鐵石立足不定,一個踉蹌,跟江玉樓跌在了一起。
他瞬即意識到,自己贏,也就意味着九華老人輸。想到自己竟然一再傷師之心,辛鐵石胸口不禁一陣痛楚,閉目流下淚來。
江玉樓見正道環伺,作難於頃刻。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他顧不得左臂疼痛,運指將傷口附近的幾處穴道封住,扶起辛鐵石,道:“辛兄,我們走吧!”
突聽一個沉穩的聲音道:“慢些!”
江玉樓並不想停,因爲他知道,只要一停,可能就永遠都走不了了!但他不得不停,因爲這一聲纔出,就有數道勁急的風聲竄起,分前後左右將他圍住,他想走也走不了。
此人聲動之間就能驅動如此多的高手,想必聲望地位極爲崇高,這種人,也是江玉樓此時最不想招惹的。
但既然躲不過,江玉樓就不在乎了,他理了理狐裘,施施然回身,就見謝鉞沉着臉,冷冰冰地盯着他們三人。
還劍山莊並不大,卻號稱武林第一世家。謝鉞的武功究竟高不高,知道的人不多,但他是還劍山莊的莊主,所以在江湖上,聲望極隆。九華老人被弟子重傷之後,此處就以他的地位最高。
謝鉞雖已年老,但風采極好,此時雖然含怒威嚴,但青山落落,卻如孤鬆一般,讓人禁不住肅然。
江玉樓當然全然不管,微笑道:“莫非謝莊主還想將我們留下麼?”
謝鉞冷聲道:“難道你們還想走?”
江玉樓道:“爲什麼不走?我似乎記得,辛兄跟九華老人約的是,如果辛兄贏了,此日之事就不再追究。現在辛兄還站着,而九華老人……”他笑了笑,不再說話。
他已不必再說。
謝鉞的臉色更加陰沉:“以你之武功,想必不可能看不出來,方纔九華道兄雙掌已經鎖住辛鐵石長劍,若是任由掌勁縱橫,只怕立時便可以將此孽畜斃於掌下。但九華道兄顧念着師徒情面,並沒有下狠手,這孽畜卻乘機突襲,重傷恩師。難道這就是你們所推崇的‘義’麼?”
這番話大義凜然,江玉樓也禁不住一窒,辛鐵石更是冷汗淋漓。
適才他幾乎完全被飛血劍法控制住意識,眼前一片血紅,早就忘了對手是誰。心中所想,無非殺戮二字。對於如何刺進師父的胸口,師父是怎麼暈倒的,並沒有絲毫記憶。此時聽謝鉞如此一說,心如刀割。想到恩師此時仍對自己留情,而自己居然重傷恩師,當真是豬狗不如。辛鐵石几乎忍不住拔劍而出,將自己的另一條胳膊也切下來!
謝鉞冷冷道:“你們若是還有絲毫良知,就該束手就擒,等九華道兄醒來之後,聽其發落。否則……”他冷冷一笑,不再說話,落落青衫卻已飄起。
江玉樓沉默着,他雖然身在魔教,但性情豪爽,素喜行俠仗義,與正道中人沒什麼分別。此時明知理虧,便不再辯解。但他思量多時,仍然搖了搖頭:“九華前輩之事,只有愧對。但我們自問絕非殺害新娘之兇手,所以,向九華前輩致歉的最好的辦法,就是將真正的兇手抓出來!所以,我們不能留在此地!”
謝鉞道:“抓兇手,有我們就可以了!”
江玉樓忍不住笑了笑,也只有他,在此時此地尚能笑得出來:“你們老了,又太古板,是抓不住真正的兇手的!”
以謝鉞之涵養,也不由得大怒:“擒下他們,不用顧及死活!”話音才落,江玉樓身邊陡然響起了一片風聲,圍在他們周圍的幾人立時出手!
一人用掌,兩人用劍,剩下的一人用刀。
掌是散花掌,劍是清泉雙劍,刀是碎玉刀。
若論單打獨鬥,他們都不是江玉樓的對手,江玉樓解憂一刀,出鞘即傷心,拳、刀、雙劍都擋不住他一招。
但現在,他們每個人都可以在十招內取江玉樓的性命。
再加上他們四人聯手,江玉樓絕走不過第三招!
但江玉樓並不驚惶,他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死亡有什麼可怕?江玉樓從來就不在乎這些。
他只在乎,他擱在江南第一名妓如霜姑娘案上的畫還沒有畫完,他若是死了,她只怕會傷心。
沖天的殺氣刺激着辛鐵石的神經,他的雙目猛然張開。
斷劍宛受雷殛,倏然射到他手中,辛鐵石閉目,再睜開時,雙瞳已然血紅。
殺!
突然,遙遙就聽有人曼聲喝道:“九華山上,誰敢動手?”
暗紅的燈籠搖擺下,一截水袖自山下飄了過來。月白的袖子就彷彿流水一般,倏然就捲到了面前。
散花掌看似綿柔從容,實則最爲狠辣,從出掌到現在不過瞬息的功夫,雙掌綻放,已經攻到了江玉樓的近側。那截水袖首先攻向的,正是散花掌的雙掌!
散花掌臉色一變,雙掌錯亂,如春花怒放,層層掌影疊壓中,向水袖劈去。散花掌的招數模仿萬花競放,繁複華麗之極,但他的掌意卻極爲簡單,誰若是擋路,就劈誰!
哪知掌力才觸到水袖上,立時就如探入了一潭深水中一般,竟然毫無受力之處。散花掌一驚,那水袖猛地一鼓,他先前擊出的掌力倏然反彈而回,將他打了個跟頭。水袖跟着舒捲,向清泉劍擊去。
這水袖先聲奪人,一招便敗散花掌,餘下衆人都是一驚。清泉雙劍乃是兄弟,此時互望一眼,齊齊一聲輕喝,身隨劍走,雙劍織成一張縝密的光網,封得嚴嚴實實的。
那水袖全然不理,在空中啪啪交擊,真力一聚、再聚,交擊之聲也越來越響,向雙劍疾攻。清泉劍不敢輕忽,全力防守,哪知水袖才觸到光網上,倏然上擡,竟然越過他們兩人的頭頂,縛住了碎玉刀!
這水袖武功之強,任誰都不敢輕忽,碎玉刀自然也不例外。他本想從水袖與清泉劍的搏鬥中找出其破綻,是以蓄勢不發,哪知水袖真正的目標竟然是他!那水袖來的好快,他劈出的刀光才脫手,水袖已然捲住了他的脈門。他就覺身子一陣酥麻,被水袖捲起,從背後向清泉雙劍砸了下去!
清泉劍能守住正面,但卻萬萬無法同時防禦背後,這一砸之下,三人滾成一團。四人合圍之陣,登時便破了。
但辛鐵石已被四人發出的殺氣刺激,再度被飛血劍法控制,周身騰起一股濃冽的血氣,呼喝聲中,向水袖撲了過去。一聲幽幽嘆息傳來,水袖忽然旋轉了起來,波波波波幾聲響,水袖運轉如大鐵錘,極爲迅速地在斷劍上飛擊了幾十下,那柄血紅的斷劍被擊成碎片,飛血劍法立即瓦解。
那水袖盈盈捲動,自空中落下,宛如散雲一般,托住一個飄逸的影子。
一襲寬大的絲質白袍,宛如白雲般包裹着他,兩截長長的水袖隨意舞動,他就彷彿是海島仙客,隨風而來。一落地,便如皎潔之明月,只覺清華逼人。
他的一雙眸子竟全無半點光芒,幽遠寂寥,宛如深潭湖水。這位武功高絕,儀態高華的少年,竟然是雙目不能見物的瞎子。
這並無損他的光芒,尤其是看在謝鉞眼中。
尤其是聽到辛鐵石沙啞而悽楚地叫了聲:“大師兄!”
沙月雪悄悄站到了三師兄的身後,他不知道自己將這位閉關已久的大師兄叫出來是對是錯,但他非常想救二師兄,因爲他相信二師兄是被冤枉的,他不想二師兄死!
謝鉞笑了笑,自從做了還劍山莊莊主之後,他還很少有笑不出來的時候。
他淡淡道:“靈鈞師侄,你的水佩雲衣功果然已大成,不枉你閉關許久。但你知道不知道,你這位二師弟,方纔劍傷了你最尊重的師父呢?”
靈鈞也淡淡道:“我只知道師父有命,九華山上,任何人都不準動武!”
謝鉞的臉色沉了下來,他已有十數年沒遇到這麼膽大妄爲的後輩。
靈鈞已得九華老人真傳之七八,雖然向不在江湖上走動,但當三年前他見到靈鈞用一隻袖子就將大盜鐵青鶴擒住,他就不願跟這個眼盲心明的少年交手。何況九華老人的規矩向來大的很,只要他不死,謝鉞便不願在人前與他相抗。
他深吸了幾口氣,笑道:“你的這位好師弟,卻不但動武,還將你師父打暈過去了呢!”
靈鈞依舊神情淡淡道:“九華門中事,不用別人管。”
謝鉞登時大怒,冷笑道:“那動武之人呢?”
靈鈞緩緩轉身:“動武者死!”
兩蓬水袖倏然大放,化作蔽天水雲,向江玉樓三人蓋了下去!
謝鉞這才知道,適才靈鈞對戰散花掌四人時,實已手下留情了的!若是他一出手就是如此威力,只怕這四人無一人能活下來!
這少年雖然目盲,但一顆靈心卻澄澈無比,真氣空明清和,大有神仙出塵之意。這一招如波生大澤,葉舞長天,就算眼前有幾十位敵人,也是一掃而空。
所以九華老人用屈原的一句詩來爲它命名:
洞庭波兮木葉下。
江玉樓的臉色再度變了。袖風才及體,他就知道此次再也難逃。因爲他根本就不知道該如何與這道縹緲而又浩瀚的真力相抗。
辛鐵石的臉色也變了。
他已傷了恩師,他絕不能再傷了這個一直呵護着他的大師兄!
袖風呼嘯,宛如天地間颳起的一陣罡風,三人被擊得高飛而起,重重摔在地上,都是氣血翻涌,眼前金星大冒。
江玉樓長眉一蹙,探手懷中,就待施展拼命一擊,辛鐵石忽然握住他手,低聲叫道:“走!”
他拉着江玉樓與鬼音娘子,咬牙奮力,向後山奔去!
身後一股殺氣飆射而來,江玉樓百忙中回頭一望,就見靈鈞雙袖飛舞,擊在地上,將身子托起,宛如御風而行一般,向三人追了過來。江玉樓頭纔回過來,靈鈞袖子便如落雲一般轟然擊下,袖風呼嘯,幾乎是擦着他的背擊在了地上。
江玉樓大驚,急忙與辛鐵石一起,奮起真力,向前急奔。
這種最簡單、最原始的辦法卻最有效,只要奔得快了,便能逃開水袖的攻擊,這實在比什麼防守都有效的多。
只是,他們能逃多遠?眼見靈鈞雙袖飛舞,宛如御龍控鶴一般,足不點地,卻快逾奔馬,他們這三個重傷之人,卻又如何脫逃?
天涯。
轉過九華的後山,猛然之間,山壁上顯出這兩個血色的大字,映在蒼茫的暮色中,說不盡的蒼涼,道不出的寂寞。
天涯之下,是一道極深的懸崖,雲氣蒸騰,幾乎望不到盡頭。三人去勢嘎然而止,雲影飄飄中,靈鈞修長的身影已然迫至。
衣襟帶風聲疊然響起,謝鉞帶着幾個人也追了過來。
靈鈞淡淡地笑了笑,道:“你若是信不過我,不妨自己動手。”
謝鉞絲毫不動容,他的笑容如青山如遠壑:“賢侄只管出手,老朽爲你掠陣。”
靈鈞不再說話,他身上忽然起了一陣漣漪。受這漣漪牽引,他身上雪白的長袍立時輕微地顫動起來,兩隻長長的水袖也宛如枯水起波,飛舞浩瀚。
謝鉞退後一步,讚歎道:“天風環佩,自在而舞,想不到賢侄已然反實還虛,到了這麼高的境界。”
就見靈鈞黑玉一般的長髮狂舞,真氣在他身周疾繞旋轉,化成一條無形的水龍,帶着他的兩隻水袖高高飄起,跟着,如山嶽崩摧,轟然落下。
大力如潮,勃然噴涌怒發,相互擠壓擁貶,形成高速旋轉的渦漩,暴濺向辛鐵石三人。
辛鐵石驚道:“大師兄……”
一句話還未說完,氣浪洶涌捲來,將他們一齊吞沒,遠遠地向崖下投去,那沉沉的山藹迅速就將他們吞沒,夜色如波濤般搖曳不定,良久纔再度迴歸爲死寂。
靈鈞一動不動,任由長髮瀑布一樣落下,凌亂地散在他如美玉雕琢而成的面容上。他空洞的雙目中彷彿有着說不出的落寞與悲傷,緩緩轉身,離開。
謝鉞卻沒有走,他沉吟着,慢慢走到懸崖邊上,雙目深深地向下看着。他似乎想穿透這重重雲霧,尋找出辛鐵石三人的下場,但霧靄如山,他又怎能看透?
良久,他彎腰拾起一塊石頭,向崖下丟去。許久,崖底下下傳來一聲沉悶的迴響,似乎下面是些泥沼。
就算是泥沼,這麼高跌下去,也必無法活命,沒有人能懷疑這一點。
謝鉞自然也無法懷疑,他的臉色更是鄭重,似乎已完全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