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鐵石抱着閻王神醫,一路飛奔到天涯,覷準羊皮人偶所在之處,躍了下去。他此時已存必死之心,哪裡還顧得上有沒有人跟蹤?一落到人偶之上,他立即一指戮出。羊皮登時被他戳了個洞,噝噝聲響中,兩人飛速向谷底落了下去。
鬼音娘子正揮舞着一棵藤條,驅趕着蠅蟲,不讓它們靠近江玉樓。這些小生靈倒是無處不在,遠較人的生命力爲強。
辛鐵石一落地,便將閻王神醫的穴道解開,道:“在下朋友的琵琶骨被人折斷,請前輩施以援手,速加救治。”
閻王神醫穴道雖然解開,但他的身子仍然絲毫不動,似乎連辛鐵石的話都沒聽到。
鬼音娘子有些不耐煩:“你可知我們魔教有三十六種酷刑可以讓人生不如死,你想不想一一試試?”
閻王神醫淡淡道:“古人云弱喪而歸,安知死爲苦、生爲悅?疾病痛苦,不過是故鄉音書,召魂兮歸來,又何必強加醫治?所以我寧願做閻王,不願做神醫。”
鬼音娘子一呆,什麼死苦生悅,這些鬼道理可從來沒聽說過。但閻王神醫不願爲江玉樓醫治,卻是一眼就看的出的。
鬼音娘子一咬牙,冷冷道:“你若是真的不肯出手,就莫怪我無情了!”
閻王神醫淡淡道:“就算你能逼我救他,我救人時只要略做手腳,生不如死的就是他而非我,這點道理你都不懂得?”
鬼音娘子一呆,閻王神醫緩緩在羊皮人偶上坐下,道:“我既爲醫,自然會救人。只要你們符合了我的規矩,我就救他一次又何妨?”
辛鐵石脫口道:“什麼規矩?”
閻王神醫緩緩道:“生多辛苦,何如死之安樂?世人貪生怕死,不過是因爲凡世中有種種羈絆癡留。等無所留戀、無所珍視時,便會覺得生不如死。你要讓我救他,就須獻出自己最珍視的東西。”
辛鐵石喃喃道:“最珍視的東西?我還有什麼可珍視的?”
閻王神醫搖頭道:“不,你有。”
辛鐵石苦笑道:“若是你覺得有,那你就拿去好了。”
閻王神醫凝視着他,這道從薄紗中傳出的目光似乎通透之極,竟然直射進辛鐵石的心底。
閻王神醫淡淡道:“你最珍視的,就是你師父的養育教導之恩。我要你從此之後,再也不對你師父存着感恩之心!”
辛鐵石一震。
從此再不對師父感恩,那不就是要他斬斷師徒之情麼?
這薄紗後面,究竟是神醫,還是惡魔?他惶然地看着閻王神醫,一時說不出話來。猛地,一陣霹靂聲沖天響起,他吃驚擡頭,就見幾團熾亮的雷火從天而降,轟擊在四人的身側。那羊皮人偶受了火熾,立即燃燒起來。
鬼音娘子臉色一變:“江南霹靂堂!”
閻王神醫緩緩走近江玉樓:“我現在開始救治,你若是想保住他的胳膊,最好不要讓任何人接近。”
他從背後取下一個小小的木箱,放在地下打開,從中取出一隻玉瓶,剛旋開蓋子,立即一股幽香透了出來。他用一隻小小的金匙舀了半勺,仔細地塗在了江玉樓的肩胛上,然後從木箱中取過一柄銀刀,將他的肌膚劃開。
江玉樓鼻息微微,竟然絲毫都不覺得疼痛。奇異的是,肩胛劃開之處竟然連一絲血都未流出,那血肉全都化成玉膏之青色,就如一團軟玉一般。閻王神醫手指靈活地挑動着,避開血脈糾結之處,銀刀劃到了斷裂的琵琶骨處。
這瞬息之間,救治便到了緊要關頭。辛鐵石知道的確也不應該讓閻王神醫受到打攪,若是一刀劃錯,只怕江玉樓就會終生殘廢。
他深吸一口氣,大步跨了出去。
就算是死,他也要守住谷底,不讓任何人越雷池一步!
長劍已折,辛鐵石手中空無一物。他折了一段枯枝,眼見對面闖來一羣紅衣漢子,心中反而一寬。
只要不是熟人,他心中的愧疚之情就不會那麼重,便可放手一搏。
倏然一團火光撲面而來,辛鐵石手擡處,枯枝已然抵住了那團火光,只覺一股強猛巨力呼嘯而來,他手腕一沉,使了個四兩撥千斤的訣竅,枯枝尖端連接劃了幾個小小的圓圈,將來力抵消。
火光嵌在枝尖上,宛如一隻熊熊的火把。辛鐵石手指處,只見當先一人,虯髯怒張,大叫道:“江南段五,來捉九華孽徒辛鐵石回去!”
辛鐵石眉頭皺了皺,心中暗怒,冷冷道:“江南霹靂堂算什麼東西,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他這幾日迭受不白之冤,無處宣泄,當真鬱悶之極,此時見段五言出無狀,便不再打算手下留情,枯枝一擺,向段五刺了過去。
段五世襲霹靂堂堂主之職,火器之能冠絕天下,哪裡受過別人閒氣?日間見辛鐵石已然重傷,便沒將他放在眼裡。哪知道九華山武功本就有不可思議之能,辛鐵石更是九華老人得意弟子,傾囊傳授之下,這一柄劍實已有了極高的造詣。此時只見枯枝刺出,平平無奇,但暗裡已鎖住了段五前後左右所有的去處。
段五身懷火器,自然沒將這毫不起眼的一式放在眼裡,尚還不願動用雷火之威,擡手向那枯枝上擋了過去。哪知就在他手剛接近枯枝的瞬間,那枯枝倏然不見!
他背上一痛,已然吃了狠狠的一記。
段五哪裡受過如此折辱?狂吼一聲,回手一拳打了出去。耳聽辛鐵石冷笑之聲不絕,身上、臉上又連接吃了幾記。這幾下雖未傷及根骨,但在他的手下面前,讓他如何能忍?
段五一聲虎吼,探手向鹿皮囊中,欲取火器應敵。
剎那之間眼前棍影飛動,辛鐵石攻勢倏然疾動,連接幾十招,招招擊在段五身上,段五被打了個暈頭轉向,卻哪裡還能取什麼火器、應什麼敵?
突然半空中傳來一聲淒厲的鷹唳之聲,辛鐵石陡然就覺身上一凜,他尚未來得及躲閃,一道霸悍的劍氣已透空而下,將他全身籠罩住。這劍氣銳利之極,辛鐵石的枯枝絕不敢與之接觸,當下只好矮身躲過劍氣的鋒芒,跟着身子斜掠了出去。
但那劍氣來得迅捷之極,一旦得勢,便再也不肯饒人,劍氣縱橫,追着辛鐵石的身形噬了過來。辛鐵石若是一味躲閃,絕躲不過這劍氣的第三個變化!
辛鐵石一聲大喝,手中枯枝運勁投了出去。就聽啪的一聲響,那枯枝被劍氣爆成粉末,而劍氣也爲之一窒。辛鐵石就趁着這片刻空裕,飄身脫出劍氣籠罩。
那人從空中落下,劍芒已然隱入了身中,辛鐵石身子一震,道:“六弟!”
沙月雪緊緊盯着他,默不作聲,忽然,他翻身跪倒,咚咚咚向辛鐵石磕了三個頭。
辛鐵石大驚道:“六弟爲何行此大禮?”
沙月雪目蘊熱淚,嘶聲道:“求求二師兄……給我一顆解藥,救救我爹爹!”
辛鐵石身子又是一震,呆呆道:“你爹爹已飲了井水?”
沙月雪垂涕道:“他老人家也上山來給師父賀喜,那知道……就只是一口茶……”
辛鐵石嘆了口氣,極樂散的毒性猛烈之極,就算武林中人也抵受不起,何況沙老爹這樣的尋常人呢?
沙月雪稚氣的雙目中充滿了希冀,快速道:“只要二師兄給我一顆解藥……”
但他的話語頓住了,沒有再說下去,因爲辛鐵石的臉上充滿了歉疚與痛苦。
沙月雪一顆心墜了下去,但他仍不死心,急道:“二師兄,你會給我解藥的,是不是?就一顆!”
辛鐵石閉上眼睛,他實在不忍心看到沙月雪那失望的眼神。他很希望自己能有一籃子的解藥,每個人都送上一顆,但是他沒有!
他緊緊攥緊了拳頭,卻忽然發現,他無法說出“他沒有”這三個字來!
誰會相信他呢?
沙月雪伸出的手僵在空中,他的臉漸漸由失望而轉爲憤怒,跟着便是歇斯底里地大吼道:“你連一顆解藥都不肯給我?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將你當作我的親哥哥,我每次回家,都會把最好的禮物留給你,可你竟然連一顆解藥都不給我?你……你還是人麼?”
辛鐵石的臉痛苦地扭曲着,他牙關緊緊咬住,充滿了對自己的憤怒。
——爲什麼,爲什麼他要經歷這些?
——究竟是什麼樣的陰謀,爲什麼不幹乾脆脆地殺了他?
沙月雪越說越激動,他突然一聲大吼,雪亮的銀芒閃過,長劍倏然出鞘,化作一抹冷冽的月光,向辛鐵石揮斬而下。
他此時狂怒出手,心中只充滿了一個念頭:殺了眼前這個人!
這個念頭將他心中所有的雜念全部擠掉,無形之中,暗合了劍術的要義,劍芒才一出手,便轟然怒發暴漲,交織成一條乳白色的光暈,繚繞飛濺向辛鐵石。
辛鐵石大吃一驚,他霍然後退,那劍氣光暈夾着濃重的嘶嘯聲,追襲而來,一直飛出兩丈餘遠!辛鐵石就覺臉上一冰,這道劍光在他身上留下了一條兩尺多長的傷痕,從臉頰一直延伸到胸膛之下!
他驚駭地看着沙月雪,沙月雪雙目赤紅,跟着又是一劍飆出。
辛鐵石有心再退,但背後已然是江玉樓與閻王神醫。就在他猶豫的片刻,閻王神醫的手一偏,銀刀已然刺破了江玉樓的血脈。
鮮血瞬間涌出,湮溼了本已血跡斑駁的狐裘。
辛鐵石知道,自己已不能再退!
若是再退,只怕閻王神醫的心神驚動,哪怕只是一點小小的差池,也會爲江玉樓留下終身遺憾。
如果他不想江玉樓死,那他就必須捨棄。
捨棄他對九華一派的師徒之情,兄弟之義。
他能看着江玉樓死去麼?
人以國士待我,我當以國士報人。江玉樓可以爲他而死,他爲什麼不能?
他不能讓朋友犧牲在自身的利弊權衡中!
辛鐵石深吸一口氣,他的人突然躍出。
冷凜凜的劍光當空揮下,辛鐵石就對着劍光衝了過去。但就在他竄近劍鋒的瞬間,他的身子猛地一斜!他能感覺到那柄長劍就貼着他的身軀猛揮而下,只要他慢了那麼片刻,他的身子就會被這柄劍一剖兩半!
時機容不得他停頓,辛鐵石身化一股輕煙,倏忽就飄到了段五的面前,夾手抓着他的脖子提起,跟着揮舞而出。
沙月雪一劍失手,大喝一聲,翻身追襲而至,就見段五肥碩的身軀向自己長劍上撞了過來。他不由得一驚,急忙收劍,辛鐵石運勁一揮,將段五向他擲了過去。
沙月雪雖在憤恨之中,但神智尚清,急忙接住了段五,就見辛鐵石手中握着段五的鹿皮囊,喃喃道:“早聞江南霹靂堂火器天下第一,卻不知道有什麼稀奇的?”他倒提着鹿皮囊一陣搖晃,就聽噼裡啪啦一陣響,倒出了一堆零零碎碎的東西。
辛鐵石微一沉吟,從地上撿起一個黑絹手帕,就見上面繡了幾個小字:“九霆雷迅”。他打開時,就見其中包了幾顆小小的黑色藥丸,託在手裡沉甸甸的。
辛鐵石笑了笑,慘笑:“就讓我來試試吧。”
此言一出,段五等幾人臉色齊齊大變,狂叫道:“不可!萬萬不可!”
辛鐵石哪裡管他們?一揚手,一枚九霆雷迅向上飛去。
初出手也沒覺得有什麼奇處,但那藥丸才撞在崖壁石頭上,沒來由地,衆人就覺頭上一黑,嘶啦一聲細響,藥丸中猛然拉出一道紫色的奇光,迅速幻成九朵拳頭大的巨芒,倏然漲大起來。
就聽霹靂一聲暴響,塵煙瀰漫,偌大的崖壁竟被炸下一塊小山大的石頭,向着衆人當頭砸了下來!
辛鐵石也嚇了一大跳,急忙後躍躲閃,只聽天翻地覆的一聲響,那大石深深嵌進了他面前的土中,將深谷牢牢封住。
沙月雪一聲怒嘯,遠遠道:“辛鐵石!若我爹爹有個三長兩短,走遍天涯海角,我必要殺了你!”
辛鐵石苦笑,他猛然記起一事,急忙回頭張望,就見江玉樓微笑着向他致意。
寬大的狐裘中,江玉樓的臉色依舊是那麼蒼白,但血跡斑駁的衣袖下,他纖長的手指正努力曲起,向辛鐵石做了個手勢。
這是他的右手,本來已被捏斷琵琶骨的右手。
辛鐵石一喜,急忙走上前來,笑道:“你終於醒來了!”
江玉樓嘆道:“你這個朋友總算還有些良心,不枉我爲你出頭!”他一伸手,摸出了一個酒葫蘆,笑道:“來一口?”說着,仰首一大口喝了下去,將酒葫蘆遞給辛鐵石。
辛鐵石苦笑道:“你可真是不知死活,骨頭剛接好,就暴飲。”
但他也忍不住接了過來,也是仰首一大口灌下。烈酒宛如烈火自喉嚨中燒灼而下,他鬱悶的心氣不由一闊,忍不住縱聲長嘯起來。
在這蒼茫的深谷之中,這嘯聲是如此蒼涼而無奈,彷彿一隻離羣的野獸,再也無法回到自己曾經的家園,只能發出長長的哀嘆。
江玉樓默默聽着他的嘯聲,嘆道:“我經此大難,才知道人生實在不必太刻意,當飲酒便飲,醉生夢死不妨得過且過。”
閻王神醫突然道:“醉生夢死還不是最高境界,要悟到生不如死,纔是真正的解脫。”
江玉樓曳過狐裘來擦了擦脣邊的酒漬,玩味道:“生不如死?這句話聽來有些道理,就爲之乾一杯!”
閻王神醫淡淡道:“可惜你們兩人不是生不如死,而是馬上就死。”
猛然就聽空中傳來幾聲嘹亮的鷹唳,辛鐵石一驚擡頭,就見谷頂上盤旋着幾隻九華飛鷹,正緩緩向這邊落了下來。
他忍不住臉上變色,道:“不好!”
閻王神醫悠然道:“既然你們都覺悟到生不如死,那就不妨坐以待斃吧!”
江玉樓望着空中緩緩飛行的鷹影,苦笑道:“我這個人向來不懂得趨樂避苦,既然生不如死,那就不如活着受罪!”
辛鐵石漠然不語,他抓住江玉樓的手,道:“你還能走麼?”
江玉樓淡淡道:“死都死不了,還有什麼走不得的。”
辛鐵石道:“好!我揹你!”
閻王神醫淡然道:“你不能揹他。”
辛鐵石皺了皺眉,道:“爲什麼?”
閻王神醫道:“因爲你要揹我。也因爲他的琵琶骨只是勉強能動而已,若是想要完全恢復功力,至少還要做一次手術。所以你只能揹我。”
辛鐵石怔住了,眼見正道中人掩殺而至,他與江玉樓只怕都未必能自保,如何還能帶着這麼個累贅?
他苦笑道:“我不能帶你走,你還要救你師父。我先將你劫過來,耽誤了救治師父的時辰,已經非常歉疚,他們既然來了,你就隨他們去吧。”
閻王神醫搖頭道:“我不救你師父。”
辛鐵石驚道:“爲什麼?”
閻王神醫淡淡道:“因爲我剛纔見到了一個人。只要他肯出手,拿出囊中之物一用,你師父的傷勢決然無礙。爲什麼還要我去呢?”
他道:“我閻王神醫向來只救無人能救之人,你師父既然有人救,那就與我無關了。”
說着,他從木箱中取出了一疊木片似的東西,隨手一拉,變成了一隻極爲精緻的架子。那木片青鬱郁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樹所生,堅韌之極。閻王神醫走到架子上坐好,淡淡道:“可以走了。”
九華山莊中還有高明的醫者?上山來賀的豪客極多,難保沒有此道能者。辛鐵石想到此處,懸着的心稍微放了些。
他彎腰將那個架子背了起來。那架子剛好可以嵌到他的雙肩之上,上面還有幾條帶子,繫緊之後,架子便牢牢固定在身上,絲毫不覺得累贅。辛鐵石活動了一下筋骨,那架子並不影響他的武功施展。
突然一柄劍擲了下來,辛鐵石一把接住,就聽閻王神醫緩緩道:“這柄劍是我的一個病人送我的,借給你用吧。記住,忘卻恩情,你才能享受到死亡的快樂。”
辛鐵石苦笑,死亡的快樂?他想都沒想過。
也許有一天,他能夠領悟這其中的樂趣吧,但現在……他只有亡命天涯了。
他緩緩將那柄劍抽了出來,就覺一道寒光撲面而來,這柄劍黑沉沉的,沒有劍鋒,但卻莫名地給人一種極爲鋒利的感覺。辛鐵石稍微舞動了一下,那劍感覺極重,但揮舞起來又絲毫不覺費力,真氣微一運轉,便直達劍尖,爆出絲絲火花,稍經摧運,便轉化爲火紅的劍氣。
他忍不住脫口讚道:“好劍!”
閻王神醫道:“青陽真君用了三十年的佩劍,自然是好劍了。”
辛鐵石一驚,青陽真君乃是當代大高手,傳說已近乎於無敵,他的佩劍,怎會在閻王神醫的手中?
閻王神醫似乎知道他心中的困惑,解釋道:“是另一位神醫送給我的,他奪下青陽真君佩劍,本想借劍中真火融化他夫人血髓中的痼疾,可惜以我二人之合力,終究不能迴天,只能保住他的女兒……”
他語氣中有些悠悠的遺憾,辛鐵石點了點頭,爲了救自己的夫人,不惜去奪青陽真君的佩劍,想必是個癡情人。
江玉樓讚歎道:“想不到世間還有此奇男子,有機會倒要會一會他。”
辛鐵石並沒有時間傷感,因爲九天鷹唳中,沙月雪沖天擊下!
有九華飛鷹之助,那座倒塌的小山根本就不算什麼。而且後面的幾隻九華飛鷹聯翩而來,赫然連另外幾位弟子也一齊出動了。
光影點點,沙月雪一劍直擊而下。
辛鐵石一聲輕哼,長劍斜出,向沙月雪迎了過去。只聽嚓的一聲輕響,沙月雪手中的長劍竟然被一削兩斷,他震駭之下,來不及收勢,身子向劍尖上直撞而去!
辛鐵石也是大駭,他實想不到這柄劍竟然鋒銳如此!百忙中劍鋒偏轉,劍身拍在沙月雪的胸前,將他橫擊了出去。
沙月雪嘶聲道:“不給我解藥,你還不如殺了我!”踉蹌又衝了過來,全然不管辛鐵石手中湛然長劍。
辛鐵石喝道:“六弟!兇手另有其人,你莫再向我糾纏了!”
沙月雪大叫道:“連師父都認定是你,你還狡辯什麼?”
辛鐵石心情更是一沉,他一劍拍開沙月雪,抓住江玉樓,道:“走!”身子斜掠,向谷底叢林中躍去。
突然一蓬劍光從林中暗影裡茁顯而出,一人沉聲道:“回去!”
辛鐵石絕想不到有人埋伏在這裡,他此時身子騰空,毫無借力之處,眼看這蓬劍光已然閃到了面前,他一聲大喝,長劍當頭斬落!
既然避無可避,那就仗着這柄劍的鋒利,將來劍斬成兩截吧!
哪知那柄劍竟然全然不收,彷彿不知道辛鐵石手中拿着的是絕世名劍一般,劍芒迎着辛鐵石濺去。
兩劍取的都是對方的胸前要害,兩人都全然沒有躲閃之意,也無法躲閃,拼的就是誰先刺中對方!
辛鐵石心中一沉,知道遇到了用劍的高手。對手運劍不但極準,而且又狠又穩,又善於抓住機會。這種對手,也是最難對付的!
但他絕不能變招,因爲兩人的距離已經極近,而他身在空中,轉側不及,只要手中真氣稍微偏移一下,對手便可以順勢發劍,一劍就將他刺穿。所以他就只能咬住牙,盼望着能夠先對手一步刺中!
辛鐵石甚至能夠感受到劍風如針,已然侵蝕着他的身軀。他閉上眼睛,奮力將全部的真氣都貫到了劍身中!
劍鋒的涼氣都已浸入了他的咽喉,跟着他感覺到那劍身微微一偏,貼着他的身軀刺了出去。而他的劍,也滑過了對手的身側。
辛鐵石這才一口氣吐出,全身已然大汗淋漓,幾乎溼透。何人如此堅忍,竟然能夠忍到劍刃加身的這最後一瞬?
短促而冷寂的聲音傳來:“二師兄。”
辛鐵石擡頭,就見到了一雙奇異的眸子。
那雙眸子中沒有半分感情,瞳仁擴得很大,幾乎佔滿了整個眼球。無論誰見到這位少年,都不由得被他的這雙眸子吸引,再也看不清他的長相。
而一旦有人注目,這雙眸子便開始緩緩旋轉着,如同一個無窮深的漩渦,將人的心神全部吸引住。而一旦進入這雙眼睛的吸引,就再也無法脫出,只有當他的劍鋒刺穿喉嚨之後,纔會猝然驚醒。
驚醒在奈何橋邊。
辛鐵石當然深知這一點,他急忙微閉住眼睛,不去跟他對視,道:“韋師弟。”
韋雪衣的聲音很急,就宛如劍一般。他整個人就是一柄劍,一柄染血的劍。他也如江玉樓一般,身着一身白衣,片塵不染,但江玉樓的白衣是西崑崙山上瀟疏的浮雲、妖嬈的新雪,他的白衣卻是血。
雪衣,便是血衣。
這雙眸子見辛鐵石不去注視他,神光厲轉,反盯向辛鐵石。
他無論在看着什麼人的時候,都似乎是一頭飢餓的猛虎在看着獵物。他的目光總是挑剔地審視着對方的身體,似乎在尋找着一口噬下的最佳方位。
這位少年,本身就是一柄劍。他來到這個世間中,唯一的使命便是殺戮。
究竟是雪衣,還是血衣?
是天下寂寞的雪,還是快意恩仇的血?
長劍緩緩擡起,旋轉的眸子中似乎隱含了一絲冷笑:“二師兄又要下山?”
辛鐵石施禮道:“韋師弟不必客氣,愚兄浮萍爲命,就此別過了。”
他適才已領教過這位三師弟的劍術,知道一年不見,韋雪衣的劍更加狠辣急峻,絕不能小看。而且這位三師弟是位武癡,當真是爲了練劍什麼都不顧。這種人最難對付,因爲他只誠於劍,一切武林規矩全都不管,一切犧牲全都不在乎。
與這樣的人爲敵,便要做好打算,自己的肉會被對方一片片斬下來的打算!
韋雪衣不答話,旋轉的眸子倏然停住,對着辛鐵石冷冷一笑。
辛鐵石知道危機四伏,哪敢停留?拱手向韋雪衣一禮,就待別過而去。他的腳才擡起,剛要踏出,猝然一道凌厲的殺意自韋雪衣的身上勃然而起,旋空向辛鐵石罩了下來。
辛鐵石心中一凜,他忽然意識到,自己這一腳只要踏下,他的背就將暴露在韋雪衣的面前,以韋雪衣的狠辣,出手一劍,必將重創自己!
他剎那間痛悔之極,但這一步已然踏出,卻再也收不回來,韋雪衣業已佔到了先機!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看到韋雪衣的時候。
那時九華山上出了個猛獸,傷了周圍無數的人畜。尚未入門、只有十二歲的韋雪衣自告奮勇前去捕捉,而且並沒有帶劍。三天之後,他遍體鱗傷地拖着怪獸回來了,那時,辛鐵石剛被救回九華山,驕傲地將怪獸拖到山莊之前、然後僵立着暈倒了的韋雪衣,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雖然之後的韋雪衣便沉浸在劍的世界中,不怎麼多說話,每次見了他都恭恭敬敬地叫他二師兄。但現在,韋雪衣長劍劍身中映射出的眼神,是燒灼的,痛楚的眼神,就一如韋雪衣十二歲事上山捕捉怪獸時一模一樣。
他知道,韋雪衣已將自己當成了怪獸,無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都要殺死他!
他感覺到針一般的劍氣層層摧壓而來,韋雪衣尖促的聲音刺了過來:“二師兄,你覺得你還有時間與我對峙麼?”
辛鐵石心一沉,九華飛鷹的唳聲越來越近,他脫逃的機會便越來越小!就在他心沉到最低之際,韋雪衣的劍突然動了。
一動便如九天雷霆,直取辛鐵石的咽喉!
這一劍,必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