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樹枝斷裂的聲音,姬容眼神冷了一冷,卻並不急着推開姬輝白,而是伸手扯了放在一旁的披風,一抖手整個揚了起來。
而姬輝白,則早在聽見聲音之時便飛快拉開了兩人的距離。
石青色的披風隨着內勁揚起,堪堪遮住了兩人的身影。緊接着,待姬輝白站定,姬容便收了披風,轉而仔細的系在對方身上。
一切都弄得妥當了,姬容這才側過頭,看向聲音發出的地方。
聲音是從距離涼亭十米外的一小從灌木處傳來的。在那從灌木之後,一個身着華服的女子正毫不閃避的看着姬容,似乎並不畏懼驚惶。
但習武之人的目光素來銳利,故此,很輕易的,姬容便看清了對方那稍帶僵硬的神色以及緊繃了的身體。
姬容笑了笑,客氣而生疏,並帶着淡淡的高傲——不是袁竹鬱那種刻意做出來的高傲,而是另一種與生俱來的,如同喜怒哀樂一般自然流露的感情:“袁竹鬱小姐?”
袁竹鬱的脣角抽了抽。壓下心中翻涌的情緒,她斂下眼,屈膝行了一禮:“鳳王殿下……瑾王殿下。”
姬容淡淡的點了頭,視線卻移到在袁竹鬱身後匆匆趕來的慕容非身上,目光中漸有了狠厲的味道。
至於姬輝白——姬輝白卻是整了整身上的披風,掃一眼遠遠站着的袁竹鬱,神色轉冷,垂於身側的手指微微一動,卻是起了殺心。
敏感的察覺身側人的變化,姬容不着痕跡的握了握姬輝白的手。
溫熱的感覺順着手掌直傳到心底,姬輝白心中一動,殺意頓時消減,面上些微的冷意也隨之褪去。
反握住姬容的手,姬輝白道:“皇兄,臣弟先回去了。”
“我送你。”姬容回道,明顯一點都不把待會的宴會放在心上——就算知道那宴從頭到尾會是爲他而準備的。
姬輝白點了頭,不再說話,當先走了出去。莫說再注意袁竹鬱,便是連再多看對方一眼也不曾。
見了姬輝白的舉動,袁竹鬱微一咬牙,只斂下眼,靜立原地。
視線漫不經心的滑過袁竹鬱,姬容什麼也沒說,只看了慕容非一眼,便跟着出去了。
恭恭敬敬的將兩個親王送了出去,待兩人的背影消失於轉角處時,慕容非回頭看還斂下眼的袁竹鬱,才嘆了一口氣。
在心中默數到五,確認對方已經有了最基本的承受能力之後,慕容非才微笑的開口:“袁小姐?”
袁竹鬱擡了眼,神色一徑的冷淡和高傲。她沒有說話,只轉了身準備離開,似乎根本懶得回答慕容非。
淡淡笑着,慕容非也不在意,只道:“袁小姐今天心情不好,在宴會之前來了滴翠庭,然後信手彈了一支曲子,曲子自然很好聽,可惜滴翠庭的位置偏了些,竟不曾有人來欣賞。而之後……”
見着袁竹鬱已經泛青的臉色,慕容非笑了一聲:“之後,袁小姐或者心情轉好決定回去重新參加宴會,或者心情依舊不好決定直接回家,想來都是有可能的。”
離去的腳步停下,袁竹鬱雖極力剋制,但出口的聲音卻因憤懣而變得尖銳:“這是你的意思,還是鳳王殿下的意思——又或者,是那瑾王殿下的意思?”
慕容非稍稍皺起了眉,但很快,他的眉心便舒展開來,臉上笑容依舊溫和:“這是誰的意思並不太重要,袁小姐。”
袁竹鬱睜大眼,夜色中,那一雙眼睛分外的明亮。她冷笑:“他們這樣——也會怕?”
慕容非一時沒有說話。
袁竹鬱狠狠的緊了拳頭,轉身便要離去。但在她邁出第一步之前,慕容非那彷彿永遠是含着微笑的聲音便響了起來,並且成功的阻止了袁竹鬱的腳步:“既然會來這次的宴會……那麼袁小姐怕是有成爲鳳王妃的想法了吧?只是不知袁小姐是喜歡鳳王呢,還是喜歡鳳王身上的一些東西,比如……權勢?”
月色下,慕容非負手而立,如水的月光靜靜披灑在他肩頭,襯着那彷彿永遠自然永遠不會消失的微笑,讓人只道是君子如玉。
君子如玉。袁竹鬱咬牙笑着,她幾乎能聽見心臟被血淋淋撕開的聲音。
疼。
真的很疼。
袁竹鬱閉了閉眼。再張開時,她已經擡起了下巴,面上滿是驕傲和隱約的倔強:“便是我喜歡鳳王又如何?便是我喜歡權勢——又如何?!”
慕容非無聲的笑了笑,他突然發覺,他有些喜歡面前的姑娘——一個外表倔強如刺蝟,裡頭卻只有一團*的姑娘。
於是,他的笑容中添了幾分真切——雖然那真切相較於旁人依舊少得可憐:“自然不如何。只是,若小姐喜歡權勢,”慕容非稍頓了一下,“那麼袁竹鬱小姐倒不妨多去見見皇后娘娘,就我所知,鳳王殿下對選妃一事卻並不太上心。”
“而若是小姐喜歡鳳王……”說到這裡,慕容非又停了一下。
喜歡麼……慕容非暗自想着,隨即在心底無謂一笑。喜歡啊……
略擡了擡頭,慕容非道:“若是小姐喜歡鳳王……那倒不妨現在就斷了念頭。便是真當上了鳳王妃又如何?平白受苦而已。”
袁竹鬱沒有說話。
慕容非本待離開,但心念一轉,便繼續開口:“有些事情便是知道了又能怎麼樣?瑾王殿下是一等親王,封地延綿千里;鳳王殿下更是告了太廟的儲君……便是小姐你說出些荒唐話來,你說宮中的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會如何做?”
這麼說着,慕容非看着悶不吭聲的袁竹鬱,笑了笑,複道:“袁小姐是個聰明人,當知道如何選擇的……這世上最可怕的,其實倒並非死亡,小姐說是麼?”
袁竹鬱在一瞬間漲紅了臉:“羽國有羽國的律法!我父親什麼都沒做!——”
原來最在乎的是自己的父親麼……渾不覺自己變着法子套一個深閨小姐的弱點有什麼不好,慕容非只是微笑:“羽國當然有羽國的律法。只是袁小姐的父親……恩,是袁指揮使吧?我聽說袁指揮使做人辦事都十分精細。但想來,便是再精細的人,也會犯錯吧?”
袁竹鬱一下子刷白了臉。
見了袁竹鬱的模樣,慕容非心中稍浮起些疑惑,卻並沒有多想下去,只道:“袁小姐,若你沒有其他事情,那小人便先行離去了。”
不覺有了些恍惚,袁竹鬱張了張口,卻只聽見一個暗啞難聽的聲音在空中飄蕩。
“道理?”另一個聲音插了進來。
袁竹鬱倏然清醒,卻記不起自己方纔到底說了什麼,但這並沒有妨礙——慕容非已經微笑起來。
那是一個如水般溫涼的微笑:“男人的心偏了,又哪裡有什麼道理好講?”
姬容和姬輝白正坐在馬車上,馬車是向瑾王府去的。
“皇兄。”姬輝白開口打破了沉默。
姬容看向姬輝白。
頓了頓,姬輝白方纔說;“我不知道對方會來……”
心念一轉便聽明白了對方是在說什麼,姬容不由啞然一笑:“我知道。一個姑娘罷了,哪值得皇弟如此?”
姬輝白微微抿了脣,並未接口。
這次只是一個指揮使的小姐,當然沒什麼。可下次若碰見皇后,甚至是父皇呢?姬輝白眸色轉深。
或者已經應該……
多少能猜出姬輝白此時在想些什麼,姬容卻並不說話。一來對方不是女子,當然不必時時刻刻藏在懷裡當花朵一樣呵護;二來卻是因爲有些事根本不必說,而只需要做。
兩人各自有着自己的思量,一時之間,馬車竟是寂靜。
“籲——”驀的,平穩前行的馬車一下子停了下來!
沒有防備之下,姬輝白身子一晃,不由慣性的前傾。但就在姬輝白前傾的那一刻,姬容的手已經攬住了姬輝白的腰。
手上稍稍用力,藉此抵消了前衝的力道,姬容方放開手,道:“小心些。”
旋即,姬容又稍提高聲音——這次,卻是對外面說了:“什麼事?”
外面一時寂靜,就在姬輝白開始微皺眉頭的時候,聲音從外頭傳來進來,卻並非駕駛馬車的侍衛的,也不是對着姬輝白和姬容說的:“……王妃?”
聽出是青一的聲音,姬輝白驀的一怔,反射性的看向姬容,卻只來得及捕捉那消失於車簾子處的暗紅色衣襬。
簾子兀自顫動着。
姬輝白眸色深了些,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看見的那一幕——寧媛儀扶着姬容的那一幕。
姬輝白沒有立刻走下馬車。獨自一人坐在寬敞的馬車內,他暗自想着:袁竹鬱當然只是一個姑娘。
可姬容曾準備娶爲王妃的寧媛儀呢?
可以後要成爲姬容王妃的女子呢?
還是……一個姑娘麼?
沒有人回答,沒有人……
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