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在狹長的竹葉上緩緩流動,吹響簌簌的孤寂樂章。
姬容站在竹林中。月光淡淡的,被密密的竹林遮了大半,只餘零星幾點落下,照不亮昏暗的竹林,也照不亮竹林中人的臉。
周圍很寬敞,風四面八方的流動着,但姬振羽卻有些窒息的感覺,或許是因爲他此時正和姬容面對面,也或許是因爲姬容方纔的那個稱呼——‘八皇弟’。
定了定神,姬振羽看着站在自己幾步外的姬容,吸一口氣道:“皇……”
但就在姬振羽剛說了一個字之時,姬容便開了口。他的聲音是那樣的平靜,平靜得讓姬振羽不由覺得之前那聲‘八皇弟’完全是自己的錯覺:“八皇子千里迢迢從葉國帝都來到瀾東,不知所爲何事?”
出口一半的稱呼再也繼續不下去,姬振羽沉默半晌,只好笑道:“皇……皇長子別來無恙。”
“勞八皇子掛心。”姬容淡淡點了頭,沒有多說的意思。
姬振羽一時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只好接着姬容前面的問題回答:“我來這裡……”
因爲擔心對方所以纔來,這個理由姬振羽是絕對說不出口的。左右爲難的好一會,姬振羽方纔乾巴巴笑道:“我來這裡……主要是聽說瀾東那個~風景不錯。”
就是隻用膝蓋想也明白這話純屬鬼扯,便是本身說話的姬振羽也自覺這理由實在太聽不過去,但姬容卻沒有什麼反應——至少面上沒有什麼反應:“原來如此。那麼,這些日子八皇子可看夠了?”
“看夠了。”不知道姬容的意思,姬振羽猶豫一下,還是點頭。
“既然看夠了,”緩緩說着,姬容擡眼,直視對方眼睛,“那可定好回程日期了?”
如果說之前還有些疑惑的話,那聽到這一句的姬振羽卻是再無半點不理解。又是片刻沉默,姬振羽方纔慢慢點頭:“定好了。”
“嗯,”姬容應了一聲,復又道,“既然定好了,那想來啓程的日子也不遠了,是麼?”
“是啊。”這次,姬振羽的回答快了不少。竹林昏暗,看不見他的具體表情,只能隱約看出他是在笑:“是啊……快了,就這幾天,姬長皇子。”
姬容的目光最後在姬振羽臉上停留一會。隨後,他轉身,只留下一句話:——“很好。”
距離竹林不遠的地方,慕容非和赫連皓相對無言。
須臾,慕容非開口打破了沉默:“赫連公子,別來無恙。”
“別來無恙。”淡淡應了一句,赫連皓道,“恭喜慕容公子得到長皇子賞識,不日定然創下一番功業,留名青史。”
慕容非面上的笑意更溫和了:“赫連公子客氣了,依我看,赫連公子纔是深得八皇子信任,前途無量。”
彎了脣角算作回答,赫連皓沒有接口,只站在一旁等着姬振羽出來。
明白對方並不太想說話,慕容非當然不會硬拉着對方聊天;便也停下了口中的客套,一同等着人——等着姬容。
姬容並沒有讓慕容非久等。
或者還用不上‘久’字,差不多就在慕容非停下說話沒有多久,他就看見姬容自竹林之中走出,時間之短,讓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慕容非也是驀然一怔。
但奇歸奇,該做的事卻不能拉下。轉瞬便收拾心情,慕容非迎上前道:“殿下。”
隨意點點頭,姬容掃一眼同樣有些驚訝的赫連皓,跟着便對慕容非道:“走吧。”
慕容非自無疑慮。
身後,赫連皓看着離去的兩人,皺眉片刻,忽然轉身,向着竹林走去。
姬振羽正在竹林之中。
因心有牽掛,赫連皓將內力運至目上,藉着微光隱蔽打量姬振羽一會,在確定對方面上並無什麼異樣之後方纔稍放下心,開口道:“殿下?”
“赫連。”姬振羽應了一聲,卻並沒有走出竹林的意思,而是突然開口問道,“若是有朝一日,你虧負了人,又當如何?”
沒防備對方會這麼問,赫連皓一時呆住。他不是傻子,當然明白姬振羽口中的問題是在直指他與姬容關係的。
見赫連皓呆住,姬振羽不由一笑:“我們什麼關係?按你的想法說就好。我只是……”
稍頓一下,姬振羽續道:“隨口問問。”
赫連皓有些猶豫。雖說姬振羽目前待他確實親厚,但兩人的身份地位畢竟相差甚大;有些事情他或者能同對方開些玩笑,但有些事情卻是決不能碰的。只是一來眼下境況特殊,二來……
二來……
一年多的情景在赫連皓腦海中走馬燈的轉過。須臾,赫連皓暗歎一聲,心說既已承了對方的大恩,那有朝一日殺身想報也是尋常;便不再遲疑,開口道:“若是我虧負了人,那定當盡力補償。”
“若是對方憎你厭你呢?”不給赫連皓緩衝的時間,姬振羽沉聲問。
既然已經說了,那也就沒什麼要藏着掖着。赫連皓只稍微沉吟,便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出現在對方面前,而只暗中償還。”
姬振羽的神色有些微的古怪,好像氣餒,又似乎黯然,還彷彿帶點驕傲:“那若是……若是這人厲害到能看清你在暗處的一舉一動,並且越發憎厭呢?”
人生三大悲,有求不得最言苦。
至此明白了方纔姬振羽同姬容之間發生的事情,赫連皓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斟酌詞句:“若是如此,那我當遠遁,不時收集對方消息。等到有朝一日對方陷入麻煩,再圖償還。”
姬振羽聽着,然後,他道:“有朝一日……若是彼時,對方的事已經變得很麻煩,麻煩的讓你已經無法插手了呢?”
赫連皓突然笑了。很淺,透着一股沉靜的味道,不甚驚豔,卻似暖風一般燻人:“我並非一定要替他解決問題,不過是盡我所能的償還虧負。不論是舉手解決的小事還是捨生忘死的搏命,但求問心無愧爾。”
姬振羽微有動容;接着不知想到什麼,隨即平復:“只得這樣了。”
赫連皓沒有再接口。
低頭一會,姬振羽突然道:“這個院子裡的人應該都被解決了……這兩天收拾一下吧。”
“殿下是打算?……”赫連皓問。
“先去炎國看看吧,”並沒有特地要去的地方,姬振羽一時也是無所謂,“或者可以由瀾東向西,找條船出海看看,你說呢?”
“但憑殿下吩咐。”自信兩人不會被追捕到的赫連皓對行程並沒有異議。
點點頭,姬振羽率先向竹林外走去。但剛走兩步,他便轉頭:“赫連。”
“殿下有什麼吩咐?”聽見姬振羽的叫喚,赫連皓問。
“沒有吩咐。”搖了搖頭,姬振羽看了赫連皓一會,突道,“一世人,兩兄弟。”
赫連皓腳步停下。他擡起頭,接着月色看姬振羽的臉。
姬振羽臉上並無掩飾和玩笑的痕跡。
赫連皓突然覺得身子有些沉重。於是,他垂下眼,低低的應了一聲,聲音沉悶,彷彿從喉嚨中滾出來:——“嗯。”
——一世人,兩兄弟。
……
……
姬容領着慕容非走到了山莊外頭。外頭,馬車和侍衛都靜靜的呆在原地等待。
按計劃,他要回去別院了。腳步緩下,姬容想着。別院中,還有許多需要處理的事情……
“殿下?”慕容非的聲音傳來。
從恍神總醒來,姬容定睛細看,才發覺慕容非已經走到馬車邊側身站着,並伸出手——準備扶自己上車。
姬容擡了擡手。但也是在擡手的這一瞬,他突然改變主意了。
收回手,姬容開口:“不忙,讓他們先回去,你……”
微頓一下,姬容看着那張曾在自己生命中佔據很大一部分的臉,終於還是道:“……你就陪我走一走吧。”
慕容非有些驚訝,卻並不遲疑,很快安排好了馬車和侍衛,便轉身詢問姬容:“殿下打算去哪裡?”
“隨便走走吧。”姬容搖了搖頭。
敏感的察覺對方的心情並不如他的表情一般平靜,慕容非也不再多話,只是安靜的跟在姬容身後。
半夜裡,林間的小路分外安靜。
姬容慢慢的走在小路上。小路很長,彎彎曲曲的,羊腸小徑一般。沒有樹木房屋遮擋的天空很寥廓,殘月遠遠的懸在深藍色的天空的一角,清輝灑下,將稀疏長在地上的草拉出長長的影子。
姬容自見了姬振羽後一直煩悶的心漸漸平靜下來;他自胸中吐出一口氣,清淺悠長。
“殿下。”彷彿算計得剛剛好,在姬容堪堪吐完氣之後,慕容非溫和的聲音便響了起來,“您打算怎麼處理八皇子的事情?”
姬容側頭看了慕容非一眼。
慕容非站在姬容旁邊,落後半步,頭微微低着,面上是恰到好處的謙卑和順從。
視線無意識的在慕容非堪稱完美的側顏上停留一會,姬容方纔道:“他的事情你不需理會。”
“是。”慕容非恭敬的應了一聲,心中卻有小小的遺憾——他當然不是隨口問出方纔那句話的,而是希望藉着這個敏感的問題窺探出自己在對方心中的地位是否有所提升。
不過目前看來,還是沒有改變啊……一邊跟着對方,慕容非一邊漫不經心的想着,耳朵則自動收取外界傳來的信息:“他這幾日就會離開。”
他這幾日就會離開?慕容非本能的在腦海回想分析着聽見的話,驀然一呆。
這句話是在說誰毫無疑問,而值得在意的是……姬容爲什麼要添上這一句話?添上這一句話,到底是不經意,還是刻意的?
這麼在心中想着,慕容非不由擡頭看向姬容:“殿……”
話剛出口,慕容非就看見了前方——前方是一片茂密的白樺樹林。
倒是一個適合伏擊的地方。眼瞅着那一棵棵枝幹粗壯的白樺樹,慕容非習慣性的想着,口中的話也不自覺的微微停頓。
不過走神畢竟只是一瞬。下一刻,慕容非就回過了神,接着前面道:“殿下……”
但恰是此時,一抹銀光掠過他的眼角。
是很熟悉的銀光。
身子在一瞬間的緊繃,慕容非猛地向前斜跨一步,聲音因緊繃而轉爲暗啞:“殿下——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