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非正在回鳳王府的路上。
這次去楚尚書府,他有一個很大的收穫,還是之前沒有意料到的收穫——楚飛願意去求姬容。
長時間的呆在姬容身邊,慕容非也多少知道姬容對待此事的態度——沒有必要攪和。
但同樣的,一直呆在姬容身邊的慕容非也能發現姬容始終在自覺不自覺的關注着這件事……姬容對楚飛,終究有些放不下。
那麼,楚飛不去是沒有必要攪和,而等他去了……又是什麼光景呢?
慕容非想着,他脣邊還有着笑意,只是顯得刻板了些,就像是畫上去一般,乾巴巴的沒有意思。
“二爺。”、“二爺。”
接連着的兩聲叫喚讓慕容非清醒過來,這才發覺自己已經走到了鳳王府門前。
作爲一個時時刻刻謀算他人甚至自己的人,慕容非當然不會介意在順路的時候花幾息的功夫用一個微笑收買人心。
——當然,他也更不會介意在日後有需要的時候用眼下收買的人心驅動人做事……至於做事的人最後是什麼下場,這就不是慕容非所關心的了——一如他始終慫恿楚飛來找姬容,卻從不關心楚飛是不是會因此而痛苦,或者惹上什麼比姬容更大的人物的注意。
慕容非知道自己不是好人。
在他殺父戮母的時候,在他計劃毀了慕容家的時候,甚至在更早的他因一個秘密而殺害無辜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不是好人。
從那時起,他其實已經摒棄了良心,只想着用力往上爬。
強忍着心底的厭惡接觸楚家,當然也是因爲這個理由。
在最初接觸的時候,慕容非是思量着多認識一個權貴對自己總有些好處,更何況還有楚飛那一層——他從來都清楚,姬容對自己不太明顯,卻或多或少有着的容讓大半還是因爲自己的這張臉。
——這張和對方几乎一模一樣的臉。
而更爲諷刺的事,對方連名字都和他相似……不,其實也並不相似。
慕容非已經走進自己的小院了。他的視線停在幾隻在樹上做窩的鳥上。
其中一隻鳥似乎感覺到了慕容非的視線,唰一下便飛到了半空之中。
是了,就是如此。慕容非想着,對方是‘飛’,被寄予厚望,一飛沖天的‘飛’。而他,則是‘非’——天生主要要爲人摒棄的錯誤——‘非’。
慕容非的腳步緩下來。他並沒有家,當然也沒有可以安心的地方。可眼下的這間院子好歹是他棲息的地方,雖不能讓他安心,卻多少可以讓他放鬆。
或許是因爲這些微的放鬆,也或許是因爲他和楚飛太過相似卻又太過不同,慕容非不禁想起了從前。
是真正的從前了……大約有十五六年了吧?當時他不過四五歲。而那個女人,恩,那個和楚夫人有着一樣容貌的絕色女人,就在那麼一個孩子的生辰上,對着一個剛剛懂事的孩子一字一頓的、如同教人識字的說。
說——你是錯誤的。
你、是、錯、誤、的。
慕容非在口中無聲的念着。他本以爲自己已經忘記了,可事實上,這幾個字幾乎是烙在他的胸口,留下一片血淋淋的印子……雖然早已不覺得痛。
後來呢?慕容非繼續想着。後來……後來就是對方自顧自的摸着胭脂,不管不顧那個孩子哭喊着被人拖拽出去的場面吧。
儘管已經時隔多年,但再一次回想起來的慕容非還是忍不住欽佩對方——在那混雜了尖利的哭喊聲、憤怒的咒罵聲、還有各種各樣撞擊聲的嘈雜環境下,對方竟然能眼皮也不擡一下——是真正不擡一下——的自顧自的畫着妝。
真是好定力啊。慕容非想着,然後慢慢斂起了笑容。並非因爲多年前的是給他帶來了什麼樣的感慨,而是因爲他忽然發現,自己今天竟然有了些不對——在從尚書府出來之後。
楚飛的事情很順利,順利得超出了他的想象。可是,他依舊不高興——不是並不‘高興’,是‘不高興’。
那麼,爲什麼不高興?慕容非問自己。是因爲算計了人,還是因爲……
……因爲,楚飛對待自己母親的那種態度?
慕容非會因爲算計了人而不高興。
這句話便是說給慕容非自己聽,他也覺得不可思議。而楚飛對待自己母親的那種態度……
慕容非並不以爲一個在外邊眼高於頂目下無塵的人在家裡會有多好的表現。可是事實上確實如此——楚飛對楚夫人的態度,幾乎已經到了那種小心翼翼的迎合的地步。
不是因爲懼怕而生的小心翼翼,而是因爲愛——那種喜歡孺慕到了極致,寧願自己受盡所有委屈苦楚,也不願對方有絲毫不開心的愛。
楚飛是爲了楚夫人才去找姬容的。
在聽見楚飛說那句‘我願意’之時,慕容非心中便有了這種明悟。
若沒有楚夫人,依楚飛的個性,莫說死,縱然是活剮,也是一身傲骨如竹,不會踏進鳳王府半步。可這世上有一個楚夫人,有一個對楚飛而言代表世間一切美好的楚夫人。
於是,那一棵極剛的竹子,便深深的彎了腰。不能委屈,無法委屈。可卻反而……
反而,讓人欣羨。
慕容非有了一瞬的恍惚。正是這時,一道勁風自他後背襲來,轉瞬而至!
雖立時反應,但之前到底過於沉寂,慕容非終究慢了半拍,讓勁風劃過臉頰。
有些疼,但並沒有破皮……不是利器。在腦海判斷出這個結論之後,慕容非也看見了那道‘勁風’——一枚狹長的樹葉。
眉梢輕輕一跳,慕容非轉身,不意外的看見了那個唯一會來到自己院子裡的人——司徒凜。
站在慕容非身後,隨手丟了跟草打招呼的司徒凜挑挑眉,神色裡帶着萬分的驚訝:“沒躲過?——你的武功退步得這麼多了?”
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慕容非只道:“你沒事來這裡做什麼?”
聽見慕容非不太客氣的問話,司徒凜頓時微怒:“給你送信!你道我真的沒事愛往你這裡跑?——主人冷冰冰不說,進來的規矩還大得嚇人!”
慕容非不由微笑:“送什麼信?”
儘管自己先開頭說送信,但當慕容非真正問了,司徒凜反而避而不談:“最近帝都是在清洗吧?”
“不錯。”並不焦急,慕容非頷首。
“似乎有一定的範圍……”這麼說着,司徒凜擡眼看向慕容非,“之前的那個神子,還有慕容府……似乎都在這個範圍之內吧?”
“不錯。”再次肯定了司徒凜的話,慕容非笑道,“你們查到了?”
“我們有自己的情報來源。何況江湖上的事情,江湖傳得比官府還快點。”司徒凜擺擺手。稍頓一下,他還是略帶擔憂的開口,“既然是關於慕容府……你也應該被牽扯在內吧?有沒有什麼要幫忙的?”
“最後一句,是你的意思,還是你身後的人的意思?”慕容非問。
“有差別嗎?”司徒凜瞪着慕容非。
“很大。”慕容非溫和的笑着。
司徒凜忍了忍:“是我後面的人的意思又怎麼樣?”
“那就替我謝謝你後面的人。”慕容非說得十分客氣。
司徒凜臉色稍霽:“如果是我的意思呢?”
慕容非想了想,然後不知是哪個神經搭錯了,回答:“那還是不用了,等事情結束之後給我收屍就好了。”
此話一出,愣了兩個人。
慕容非姑且不說,司徒凜是十分懷疑的看着慕容非,然後帶着萬分遲疑道:“只有我來給你收屍……不用我替你送死,然後被你收屍?”
這麼說着,司徒凜再看了慕容非一眼,不由喃喃:“不,如果我死了,你大概根本不會替我收屍吧。”
他當然不會替他收屍。回過神來的慕容非想着。皺眉片刻,始終不理解自己方纔爲什麼會那麼說的慕容非難得聳肩,道:“你就當我今日有些多愁善感吧。”
“你?”司徒凜擡了擡眼,然後不客氣的笑出了聲。
慕容非沒有指責對方——因爲連他自己也覺得有些可笑。
笑過之後,司徒凜正了顏色:“看你的反應……你知道帝都開始清洗的事情?”
慕容非點了點頭。
司徒凜問:“有沒有什麼打算?”
“什麼都不知道能有什麼打算?”慕容非微笑。
司徒凜卻只是篤定:“你是那種沒事都能折騰事情的人,不會沒有打算。”
慕容非啞然。片刻,他道:“這事情……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只要鳳王願意出手就足夠了。”
“若是對方不願意出手呢?”司徒凜緊跟着反問。
慕容非稍一停頓,須臾微笑:“那就讓他願意出手。”
——用那位能讓他動搖的楚家公子。
……
……
天色已經開始暗了。坐在書房內的姬容正翻開着這幾日聚集而下的各種情報,直至管家敲響了書房的門。
“什麼事?”姬容出聲。
“回鳳王,外面來了個客人。”走進書房,管家行了一禮,回答。
“什麼人?”翻着東西,姬容漫不經心的應道。
管家稍一猶豫。
姬容擡了眼,微皺眉:“怎麼?”
“……來的是楚公子。”管家輕聲回答。
姬容翻着摺子的手一下子頓住,久久無法動彈。
“是不是要小人……打發了對方?”管家有些遲疑的開口。他當然知道眼下楚家在帝都中尷尬的處境,但他同時還記得——記得當初姬容對對方所表現出來的癡狂。
姬容一時竟無法開口。不止無法開口,他甚至覺得自己體內的力量都有些流失了。
管家靜靜等着姬容的決定。
忽然沒了力道,嘗試好幾次方纔曲起拳頭的姬容藉着掌心的些微刺痛,終於開口:“不……讓他進來吧。”
管家應聲退下。
姬容接待楚飛的地點是在鳳王府的大廳。
但跟着下人進來的楚飛看見姬容的第一句話則是:——“不知小人可否和鳳王單獨談談?”
談話的地方很快換成了鳳王府的書房。在把下人都遣出去後,姬容開口:“楚公子找本王有什麼事情?”
雖來此之前便已經有了決定,但當真正站在對方面前,楚飛一時之間還是說不出話來。
姬容也沉默着——事實上,在這一刻,他的心甚至比對方還更亂一些。
楚飛是來求自己的。姬容知道這一點,也知道對方爲什麼而求。同時,他還忍不住想起了前世——前世裡,他記得楚飛只求過自己一次。
是……因爲什麼而求他?姬容在已經模糊的記憶中翻找着。
而這時,楚飛也開口打破沉默:“鳳王殿下,家母身體不好。”
姬容眯了眼,沒有接口。
楚飛則繼續往下說:“聖上對楚家的判決,小人沒有任何異議。只是家母……”
說到這裡,楚飛頓了頓,他一直冷淡的神色在這一時彷彿罩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澤。
“家母體弱,實在受不了奔波或者刑求。”這麼說着,楚飛站了片刻,終是垂眸,緩緩屈膝跪倒,“求鳳王開恩。只要家母能安度餘年,小人願意做……任何事情。”
彷彿是白日驚雷,一剎那之間,姬容突然想起了對方在前世那唯一一次求自己是爲了什麼。
不是求自己放他走,也不是求自己放過他的妻子和孩子,而只是求——求自己讓他去見他病重的母親。
而自己呢?姬容有些茫然的想着。
自己當初似乎因爲對方始終反抗而大發雷霆,想都不想的拒絕……導致對方連自己母親的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而說起來,當年害死楚夫人的病是‘憂思過重’——這憂思,也當是因爲他吧?
楚飛還跪在姬容面前。
而姬容,卻忽然笑了。
那麼,就是他害死他的母親了,甚至讓對方連最後一眼都沒有見到……那個他唯一會爲之求情的人。
原來,他和他,錯得那麼早,錯得那麼……
無可轉圜麼?
姬容笑着,他的笑容裡漸漸滲入了悵惘。
他愛了對方二十年,可是直到二十多年後的下一世,他才醒悟到,原來自己和對方的愛情,從來就沒有開始過。
——從最開頭,他就錯了。
——從最開始,對方就只是在恨他,恨得再容不下分毫其他感情。
姬容站起身,他彎腰扶起了跪在地上的楚飛。
然後,他終於放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