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殿內重臣盡皆茫然不解的時候,李宗本同樣不敢置信。
先前他在後宮與寧皇后的對話,足以證明他對今日的朝會有着充分的心理準備,他預計陸沉肯定不會輕易服軟低頭,到時候只能用大義名分逼他接受。
然而陸沉的話鋒如此溫順,與他往常的脾性大相徑庭,這反而讓李宗本生出無所適從的感覺。
猶如蓄力良久的一拳狠狠砸出去,最後卻打在鬆軟的棉絮上。
陸沉似乎對衆人的反應恍若未見,他繼續平靜地說道:“臣蒙先帝賞識,弱冠之年便可獨領一軍,爵封國侯,豈能不感念此恩?今陛下又加封臣爲國公之爵,賜臣以金甲之榮,臣若不知好歹,豈非違逆人臣之道?臨江侯所言本就是臣心中所想,只恐引起朝野非議,說臣貪心不足,已經享有此等榮耀,還要奢求朝廷安置家眷,故而臣未奏請此事。”
聽到這番話,李宗本以及其餘重臣愈發迷糊了。
按照陸沉的說法,其實他本來就想讓家眷留在京城交給朝廷照顧,只是擔心這會讓世人笑他貪圖小便宜,所以纔沒有主動開口。
如今陳瀾鈺建言此事,無疑是幫陸沉達成了心願。
李宗本心念電轉,面上和煦地笑道:“陸卿家也太小家子氣了,難道朝廷連這點餘裕都沒有?既然你有此心,那就不必多慮了,卿之家眷皆可留在京城,朕自會命人好生照料,保證愛卿不會有後顧之憂。”
“謝過陛下。”
陸沉拱手一禮,又道:“臣之前盤算過此事,所以特地讓家父將願意離開廣陵的陸氏族人帶來京城,計有二十六人,其中便有臣的伯父陸明軒,臣此番能夠迎娶魏國公之女,便是承繼他的宗祧。國公府中住不下這麼多人,目前有一部分人住在臨時租用的宅子裡,還望朝廷酌情安置,臣與家父必定日日感念陛下恩典。”
李宗本確實沒想到這件事會如此順利,所以臉上一直掛着淺淡的笑意,直到他聽見陸沉最後一句話,笑容情不自禁地僵住。
殿內猛然出現一陣騷動。
吏部尚書李適之先是看了一眼神情不自然的天子,然後望向陸沉問道:“國公之意,令尊不會留在京城?”
他看起來神情凝重,卻沒人知道他心裡終於鬆了一口氣。
如果陸沉真的一反常態,平靜地接受將家眷留在京城的結果,李適之還真的沒辦法利用這件事做局,畢竟天子從未想過要將陸沉逼到絕境,本質上只是希望能夠適當壓制陸沉的權勢。
陸沉沒有遮遮掩掩,點頭道:“是。”
殿內的氣氛登時變得有些詭異。
雖然天子沒有提前告知其他重臣,但是陳瀾鈺開口之後,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這個提議的真實意圖。
讓朝廷供養陸沉的家眷,無非是要用這些人作爲人質,這樣一來不管陸沉在邊軍的威望多高,他總會有投鼠忌器的顧慮,到那個時候朝廷若是想對邊軍做一些調整,陸沉肯定不能任性胡來。
不管陳瀾鈺說得多麼冠冕堂皇,這個提議都是爲了攥緊陸沉的七寸。
而且誰不清楚這位年輕國公的家世情況?
其母早已病逝,並無兄弟姊妹,兩位正室以及一兒一女都遠在定州,雖說如今娶了魏國公之女,但是從天子到羣臣誰敢將厲天潤當做人質?
且不說厲天潤命不久矣,就算他還能活個十年八年,憑藉他爲大齊立下的功勞,以及毫不戀棧果斷放棄靖州軍權的忠誠和擔當,只要他沒有公開表露不臣之心,李宗本若是敢兵圍魏國公府,朝野上下肯定會先亂起來。
簡單來說,陳瀾鈺這個提議唯一能拿捏陸沉的地方,就是陸沉的父親陸通,至於陸沉口中的二十六名陸氏族人,沒人認爲陸沉會真的將他們看得比自己的小命還重要。
如果陸通不留在京城,這件事有何意義?
李適之斟酌道:“國公,京城乃天子腳下首善之地,兼之江南風土宜人,何不讓令尊也留在京城頤養天年?下官知道國公或許是擔心令尊在京城不適應,其實大可不必,京中有魏國公、榮國公、王學士等人,這都是陸家的至交或者姻親,想來令尊也願意與他們相伴。至於陸家商號的生意,令尊已年過五旬,應該提拔一些得力後輩,只需令尊總掌大局便可。”
這番話合情合理不偏不倚,聽得李宗本和幾位重臣頻頻點頭。
“李尚書一番好意,令人感佩不已,只是——”
陸沉沒有和李適之糾纏不休,轉而看向龍椅上的天子,誠懇地說道:“陛下容稟,臣確有苦衷。”
李宗本對今天的陸沉有點不適應,那個一言不合就掀桌子的年輕權臣哪去了?
陸沉這般溫順恭謹,反倒讓李宗本沒有借題發揮的機會,他只能點頭道:“愛卿不妨細說。”
陸沉的語調略顯沉重,緩緩道:“陛下,臣自從先帝朝建武十二年從軍,迄今已有六年,這當中與家父相聚的時間加起來不超過七個月。方纔李尚書曾言,家父年過五旬,卻幾乎沒有享受過天倫之樂。這次家父來京主持臣的婚禮,那日在京郊相迎,臣注意到家父老態漸露,頓感自己不孝,心中愧疚難言。”
說到動情處,陸沉不禁喟嘆連連。
李適之和陳瀾鈺這會都不好接過話頭,其他人更不會打斷陸沉的感慨。
龍椅之上,李宗本逐漸察覺陸沉的心思,但他卻不好加以批駁。
陸沉繼續說道:“然而臣並非真心不孝,只是以身許國,不敢有絲毫懈怠。”
李宗本明知他想要說什麼,也只能耐着性子勸慰道:“愛卿忠心爲國,莫要太過自責。”“謝陛下體諒。”
陸沉拱手一禮,然後情真意切地說道:“當時看到家父的老態,臣便想往後無論身處何地,都要將家父帶在身邊,儘可能侍奉老父以盡孝道。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此乃人世間極悲痛之事。臣每思及此,不禁惶然難安,故而臣委實不能讓家父留在京城,以致父子相隔千里難見一面。”
李宗本看着這位神情黯然的年輕臣子,不得不點頭道:“愛卿之爲難,朕亦理解。”
右相許佐順勢說道:“國公這等孝心,實在令人動容。”
陸沉感佩地看了他一眼,隨即對天子說道:“陛下,國朝以忠孝治天下,朝野上下皆以此爲圭臬,臣豈會例外?臣蒙受先帝與陛下隆恩,理當竭盡全力報效朝廷,定不會有絲毫遲疑。懇請陛下允准,讓臣能夠忠孝兩全,既不負天子信重之意,亦不負家父養育之恩!”
“請陛下成全!”
陸沉躬身一禮,極爲鄭重。
李宗本連忙擡手道:“愛卿平身。”
他不着痕跡地看向陳瀾鈺,發現對方面色沉靜,顯然沒有再糾結此事的打算。
視線轉向李適之,這位吏部尚書迎向天子的詢問目光,只是稍微搖了搖頭。
其意不言自明。
李宗本登時頗感無奈。
雖說陳瀾鈺提議的本意是爲了節制陸沉,但是對外仍然可以鼓吹成朝廷的恩典,這種事猶如霧裡看花,身處局內的人一清二楚,局外人則很難一眼看透。
倘若陸沉還是像以前那樣,動不動就藉着剛硬的脾氣掀桌子,那麼等待他的是比上一次要恐怖無數倍的狂風驟雨。
無論在什麼時候,名聲都很重要,因爲不是每個人都像林溪或者王初瓏那樣,瞭解陸沉一路走來的不容易,知道他的秉性和品格。
三人成虎衆口鑠金便是這個道理,一旦陸沉的名聲徹底敗壞,他就很難再掀起風浪,因爲他無法得到大部分人的支持。
誰知今日陸沉劍走偏鋒,一改往日的霸道之勢,反而無比純熟地讓自己站在道義的制高點上,這讓李宗本如何反駁?
難道要讓他公然說出將你爹留在京城才能控制你?
無論如何,陸沉並非不識好歹,他只是想盡孝而已,誰敢在這個問題上質疑孝道二字?
殿內十分寂靜,羣臣心思各異。
只有蕭望之心無雜念,他覺得這種場面難得一見,天子和那幾位重臣今天顯然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咳咳……”
李宗本清了清嗓子,終於下了決斷:“愛卿意欲忠孝兩全,朕豈會不允?既然愛卿如此心誠,便攜爾父同歸江北,至於二十餘位陸氏族人,他們若是願意留在京城,朕會讓有司加以關照。若是他們還想回廣陵,愛卿亦可帶他們回去。”
他知道這一局已經被陸沉破了,再糾結細枝末節沒有意義,索性大度一些。
“陛下隆恩,臣感激不盡,必當銘記在心。”
陸沉再度一禮,感動之情彷彿溢於言表。
朝會結束,羣臣相繼離開崇政殿。
李宗本坐在返回後宮的御輦上,神情略顯沉鬱,又有諸多無奈。
他萬萬沒有想到陸沉今天居然變了性子,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爲何這個年輕的權臣就能異於常人?
再一次算計失手,被對方輕易化解,李宗本眼中漸漸飄起一抹陰霾。
另一邊,陸沉走在明媚的陽光中,注意到蕭望之朝自己看來,兩人不由得相視一笑。
穿過和寧門幽深的門洞,來到寬闊的廣場,陸沉回頭望着這座巍峨的皇宮,眼中並無留戀,繼而緩緩呼出一口氣。
或許在那些人看來,自己這一趟京城之行應該結束了吧?
……
京城以北,忻州境內。
數騎風馳電掣,騎士們神情凝重,似有大事發生。
他們朝着京城一路疾馳,猶如風捲殘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