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二。
中州,王域的北方,當陽谷口。
臨時搭建的一間小屋中滿鋪着竹蓆,黑盔黑甲的將軍盤膝端坐在竹蓆上,面前橫着一柄古樸的直刀,一爐薰香悠悠然地升起來,香菸極細而直,直到升至一個高度才忽然地散開。這是因爲安靜,秋日的早晨,沒有一絲風,冥思的將軍也沒有任何呼吸,如同一尊雕塑。
這是當陽谷一帶天氣最好的季節了,天高清遠,旭日溫暖。小屋全是用不去皮的松木搭建的,異常簡陋,甚至沒有開窗,但是松木間多有縫隙,透入了帶着水氣的新鮮空氣,令人精神爲之一振。
香菸忽地散亂了,同一時刻,將軍睜開了眼睛。他的臉完全遮蔽在面甲下,只有一雙瞳子暴露出來。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而後跑來的人急剎腳步,跪在了門外。
“這麼早,是有特別的事麼?”將軍問。
“稟報華將軍,殤陽關前有急報,白毅白將軍已經約戰離國公殿下,戰期是六日之後!”
“拔城之戰,一攻一守,攻的要乘其不備,守的要四時提防,怎麼還有約戰的?白毅倒也真想得出來。那麼離國公殿下是如何回覆的呢?”
“據說昨夜兩人口頭相約,離國公殿下已經應約了。”
“倒是也乾脆。是霸主和名將之戰啊,所以不但鬥陣上的輸贏,也斗膽略、威儀和氣魄。可惜不能去殤陽關前親眼看這場戰鬥,”將軍似乎是惋惜,嘆了一口氣,“還有別的事麼?”
“有的,離軍統帥柳聞止又有禮物來。”
“哦?是什麼禮物?”
“這一次是幾卷大晁時的舊書,送來的人說是柳相最喜歡的幾卷書,所以不能饋贈給將軍,將軍若是喜歡,還請看過之後歸還。”
“哦,”將軍淡淡地道,“是哪幾卷啊?”
“是《韶溪通隱》《海蒼誌異錄》和《冼山知聞筆記》三種。”
“真是知道我喜好的人。晁版的古書,如今也是價值連城不可多得的珍物了,柳聞止先生不能小看。”將軍道,“書收下,傳令前軍列陣,日上三竿的時候,我們如前幾日的規矩,和柳聞止先生在陣前說話。”
“是!”
“請爲我傳筆墨進來,我要寫表給皇帝陛下。”
日上三竿。
一萬名風虎鐵騎列作一字長陣,隔着五百步面對一萬赤旅部赭紅色的防線,防線前列着柵欄,弓箭手默立在柵欄後,遙望着兩軍陣地間煙塵滾過。
風虎騎軍的陣線忽地裂開,一騎紫騮長嘶出陣,緩跑着去向陣地中央。與此同時,赤旅步兵搬開了柵欄,一匹青白色的戰馬也踏出了防線,向着對面過來的紫騮接近。
兩匹戰馬在陣中相遇,隔着一丈站定。馬背上的人各自躬身行禮。
“我派人送去的東西,華燁將軍已經收到了吧?”青白色的戰馬背上,是一個寬袍的老人,須已經花白,雖然是達官貴人的裝束,卻不能掩蓋他在邊地常年日曬的古銅色乾裂皮膚。他沒有佩劍,也不披甲冑,坦然前來有如故人。
“謝謝柳聞止先生,三卷古書都已經收到。這次的禮物確實太過貴重,無以回報,請貴軍的來使帶了一塊我珍藏的薰香回去,是很有名的龍息香。”
“淳國的龍息香,聽說很久了,可惜還無緣見到,也要多謝將軍。”
淳國風虎的名將華燁就這麼和離國左相柳聞止在陣前平靜地對話,而此時他們各自的身後,兩軍戰士刀槍並舉,隨時等待着一聲號令就呼吼着大步齊出。但是戰士們已經等待了九日了,華燁和柳聞止的對話延續了九日,每天早晨他們在這裡說話,然後各自散去,還要行禮道別。
時間長了急行軍而來的風虎鐵騎們都有種錯覺,這一戰只怕是要十年二十年才能打完了,一直打到對面敵軍領兵的那個老人老死爲止。
“白毅將軍和離國公約戰的消息,柳先生也應該知道了吧?”華燁忽地問道。
“今天凌晨消息送到的,可惜不能親身在場,看不到絕世的一戰。”柳聞止答得淡然。
“我也惋惜。”
“白毅將軍和我國主上這一戰,白將軍手中十萬大軍,勢可摧城,我國卻有三萬赤旅五千雷騎,仗恃殤陽關的險峻,可以說勝負的機會各半。如果我國主上取勝,就可以借勢突圍,如果白將軍取勝,主上或者選擇向着天啓城後退。對於華燁將軍而言,此時若能擊潰我部,得以穿越王域緊逼殤陽關的背後,一則可以威脅我軍主力,二則若是兩側夾擊,我主無處可走,可能就要戰死殤陽關下。”柳聞止道,“我想將軍接到消息,第一個行動一定是進表皇帝,要求淳國大軍通過王域吧?”
“如柳先生所言,我的書信今早已經了出去。”華燁毫不隱瞞。
“那麼直到皇帝恩准將軍的大軍通過王域,我們兩人是不必一戰的了?”
“此時我們兩人作戰,不過多造殺孽,令戰士們流血,華燁看不出有什麼用處。”
“將軍有‘虎神’的稱號,果然是守護將軍的軍神般人物,在下欽佩。”柳聞止讚歎道。
“我以前聽說柳先生和李桐李先生並稱爲離國左相右相,皆是傳國之臣,而非攻殺之將,想不到這一次對陣,居然是柳先生領兵,而且結陣整齊號令威嚴。若不是這樣,華燁早就出兵一戰了。”
柳聞止笑笑:“我確實是個文人,而且老邁。以將軍的刀劍之術,我們現在相隔一丈,將軍要取我頸上人頭,根本就是輕而易舉。不過將軍所以不殺我,是因爲即便殺了我,也沒有什麼用,我死了,我手下的將官士佐還是將按照我留下的方略死死防守,直到我主殺出殤陽關歸國。”
“那到時候這支赤旅將何去何從呢?會投降我軍麼?”
柳聞止搖頭:“兩萬人的大軍,哪裡有投降的道理?當時定下的方略,一旦戰敗,全軍將會分散,繞過雷眼山西麓,長途跋涉向着故國迴歸。也許會死很多的人,不過還是有一些將回到家鄉。”
“離國公真是霸主,定下方略,不惜把兩萬人的命押在賭局上麼?”華燁感慨。
“但是我們都將追隨這位霸主,即便要我們翻山越嶺才能追上他的戰馬。這就是爲什麼我們離國的兵少將寡,出產也及不上諸強國,我國卻得以稱霸諸侯的原因。”
“是,若論鬥志,我們都比不上柳先生身後的軍隊。”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那麼今日就這樣吧,我們各自回營休息。我們在這裡說話,身後的將士卻緊張不安。現在太陽就要升高,熱得逼人,不必讓將士陪着我們吃苦。”華燁道。
柳聞止點了點頭:“將軍的提議也合我心意。不過我想提醒將軍,穿越王域的許可不是輕易可以拿到的,對於帝都的皇室大臣們來說,無論離國還是淳國或者楚衛國,都是諸侯。我想將軍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如今的皇帝,再也不想看見任何一個諸侯的士兵出現在天啓城裡。不過,我除了試試,也別無辦法。”
“那麼如果將軍得不到許可,將軍會如何處置呢?”
“要看形勢變化而定,因爲我知道白毅如果取勝,他是一定會進軍帝都的。他不但是忠臣,更是權臣。在白毅的眼裡,他守護的只是大胤朝,卻不是朝堂上的皇帝。皇帝不準,他也會照舊進軍。如果是那樣,我也會配合他。”華燁道。
“將軍是忠臣,也是信義極重的人,不能對抗皇室。所以將軍的三萬鐵騎可以縱橫天下,卻在王域面前和我兩萬赤旅對敵久久不能開戰。但是爲了白毅,將軍會違逆皇帝的旨意麼?”柳聞止問道。
“我雖然不願對抗皇室,但是我知道如果天下還有人能夠剋制嬴無翳,那便只有白毅。所以白毅不能死,爲了白毅,華燁可以隨時應他的將領行動!”華燁聲音不高,但是彷彿金屬般落地有聲。
柳聞止嘆息一聲:“這是名將之間的信任和情誼了。那麼,我等待我們之間開戰的那一天好了。”
“先生所贈的古書珍貴,先生說要歸還,我必將在開戰前爭取看完,而後派人還給先生。”華燁低聲道,“希望我還有足夠的時間。”
“好!”柳聞止調轉馬頭就要離去。
“柳先生,我還有句話問。”華燁在他背後忽然道。
柳聞止勒馬回頭。
“柳先生爲什麼會送那三種古書給我?其實這三本都是華燁找了很多年而不得的晁版古書,當時聽見,心裡驚跳了幾下,覺得被柳先生看穿了心思。”華燁低聲道。
柳聞止一笑:“我聽說將軍隱居的時候每日焚香冥想,希望能夠澄澈內心,想明白人生世上的真諦。”
“是。”
“我比將軍年長,我如將軍那麼大的時候,也曾苦惱困擾,看世人在大地上生活,彷彿在一爐鐵水中煎熬,諸多痛苦諸多無奈,卻無能爲力不得解脫。後來有幸讀過一本長門教的經典《長門經》,一時間思緒飛揚,覺得洞開了另一片天地,眼前的一人一物不再只是一人一物,我自問到底什麼是人,什麼是物,什麼是善惡,又什麼是得失。那時候我常常走在九原城中的街道上,九原陽光銳烈,我只覺得周圍一片白亮朦朧,彷彿諸種幻境縹緲不真,夜來我就在燈下讀一些稀奇古怪的書,暢想海天盡頭,想此一世界之前此一世界之後的事情。這些古書都是那時候傾盡身家買來的,我想將軍或者也會喜歡。”
華燁行禮:“確實如柳先生所言,華燁所以冥想,正是覺得天地很大,自己懂得很少。”
柳聞止笑:“便是一個老人,對於一個年輕人的饋贈吧。將軍把所知所聞傳給比將軍更年輕的人,便可以對得起我了。我曾遇見的一個長門僧便是這麼對我說的。”
“如果是在別的地方相遇,我們或者會成爲朋友吧?”華燁沉默了一刻,“或者我們會是兩個同行在荒野上的長們僧。”
柳聞止還是笑,笑容耐人玩味:“那是以前了,如今我不再困惑。”
“不再困惑?”
“將軍難道還不明白我爲什麼不困惑?”
“因爲柳先生遇見了離國公麼?”
“是,”柳聞止眺望遠方,彷彿出神,“因爲我看見那個孩子的眼睛。”
“孩子……”華燁嘆息了一聲,“東6的霸主也曾是個孩子麼,在柳先生的眼裡。”
“每個人都是孩子,譬如現在站在我面前的將軍,將軍不是也說了麼?忽然現天地很大,自己懂得很少。不懂事的,難道不是孩子麼?”
華燁猶豫了一刻:“那麼柳先生可以教給一個孩子如何破困惑麼?”
“這個天地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家,都要回自己的家去。困惑也像是一個家,你要找到哪裡,你便不困惑了。”柳聞止笑笑,“我的家和將軍的家不在一處。”
他策馬而去:“但是雖則我和將軍不會是兩個同行的長們僧,但是我們確實可以變成朋友的,如果不是在這裡相遇。”
望着他馬後飛揚的塵土,華燁搖了搖頭,仰望天空。
帝都天啓,太清宮,政和大殿。
“這個華燁,到底是什麼人啊?怎麼沒有聽過此人的名字?難道淳國派來勤王的竟然是個無名小卒?就這樣的人還敢上表要求大軍越過王域?”皇帝明顯壓抑着憤怒,在帷幕後不輕不重地拍了拍案子。
“陛下!”少府副使出列,“華燁是淳國當之無愧的第一名將,風虎騎軍都統領。陛下沒有聽過他的名字是因爲此人隱居了已經有四年,不得重用,這一次淳國重新啓用他,大概也是爲了勤王所需。”
“風虎騎軍都統領?”皇帝的語氣和緩了一下,“那麼程奎呢?以前你們不都是說程奎的麼?程奎不是風虎騎軍都統領麼?”
“稟陛下,程奎只是副職,華燁即便在隱居中,依然領風虎騎軍都統領銜,程奎不過代他掌兵。當年程奎是華燁的副將而已,兩人之間,不啻天壤之別。”
“哦,這麼說此人真是有些來頭了。”皇帝點頭,揮手。
帷幕外的禁衛下階把剛纔被擲下去的表文拾起,恭恭敬敬再次送了進去。
少府副使退了下去,大理寺大正卿邁出隊列:“華燁確有威嚴,而且他如今部下三萬風虎鐵騎,是我朝最大的鐵騎兵軍團,此時如果他可以越過王域直擊嬴無翳背後,幾乎可保必勝。”
“那麼允他跨越?”皇帝遲疑。
大理寺大正卿微微猶豫:“但是當陽谷口還有離國留下的兩萬赤旅防守,即便準他跨越,他也必須先和離軍決戰。即使他一戰成功,仗着風虎騎兵馬快,要趕到殤陽關背後,差不多也是白毅和嬴無翳約戰的日子了。”
“那就是說沒準等他趕到,仗都已經打完了,我們還要這個傾世名將趕去有什麼用?”皇帝不耐煩起來,“難道是派三萬大軍去給嬴無翳收屍?”
他顧盼羣臣:“太傅怎麼想的?”
太傅謝奇微出列:“臣以爲陛下的顧慮有理。”
臣子們中出了幾聲低低冷冷的嘲笑,空隙裡投來的眼神滿是鄙夷,而太傅巍然直立,毫不介意,看來極有名臣的風度。
皇帝也冷笑:“太傅太傅,果然有理啊。”
皇帝對於這個太傅也早有不滿。謝奇微是個牆頭草,嬴無翳佔據天啓城的時候,有氣節的皇室重臣都居家稱病,謝奇微卻奔前跑後地幫助嬴無翳施政,算是天啓大臣中最得嬴無翳重用的人。但是他也不忘討好皇室,派出心腹三天兩頭入宮供奉各種用品,向皇室保證依舊忠心,皇帝和嬴無翳之間的斡旋也往往由他出面。所以新帝雖然不喜歡他,卻也仰仗他,嬴無翳大軍離開天啓城,謝奇微立刻又變成了靖難的大功臣。
謝奇微不是豪族出身,從下層升上來,辦事極有章法。不過他年紀已經大了,又沒有骨氣,關鍵時刻要他決斷什麼,他立刻四面討好,無論說什麼都稱有理。所以羣臣和皇帝嘲笑他。
“不過臣下倒是有些顧慮。”謝奇微又道。
“哦?”
“祖宗訓示,尋常時候,諸侯兵馬不得踏入王域半步。即便遭遇大事不得不如此,也要諸侯具表連續三請,三道表章皆在太廟前焚燒,再加三牲禮敬,占卜觀星得吉兆方可。而後還要人下馬,刀封鞘,由皇室派遣羽林天軍護衛過境。這道祖訓,風炎皇帝在位時候多有違背,那時候爲了北征蠻族,帝都城內大股小股的諸侯兵馬出入,喧鬧紛擾,太清宮前也是遍地馬糞。士兵又偶有偷盜搶掠**的,公卿家無不閉戶。”謝奇微嘆了口氣,“這次華燁也要過境,雖則未必如此,但是他急行軍來去,帝都的威嚴安寧,只怕是蕩然無存了。”
“嗯……這個確有道理。”皇帝沉吟。
“陛下!”少府副使再次出列,他新晉不久,風頭正銳,一張英挺的方臉上因爲振奮而微微紅,“臣下以爲謝太傅的顧慮不妥。”
“你有什麼說法?”
“如今殤陽關下,白毅將軍領十萬聯軍人馬,嬴無翳僅有三萬五千軍馬,可是陛下不可認爲嬴無翳將死於殤陽關下,相反,臣下以爲現在佔劣勢的其實是白毅將軍!”
“十萬人敵不過三萬五千人,舞陽侯號稱東6第一名將,輸了有何顏面立足世上?”皇帝冷笑,“還不如自裁以謝天下,免得蛀蟲一樣食我皇室的俸祿!”
“陛下!”副使跪下,“軍法有言,‘十則圍之’,己方兵力十倍於敵軍,方可圍殺。白毅將軍在殤陽關下封堵,便是半個圍城戰術,以圍殲而論,他的兵力還遠不能說充足。而且離國赤旅雷騎,天下之雄兵,當年在鎖河山下,諸侯兵勢連雲,照樣也是被雷騎的衝鋒擊潰。此次嬴無翳志在歸國,陛下試想,千軍萬馬的圍殺之中,難保沒有漏網之魚,單騎突圍又是何等容易!而嬴無翳一旦歸國,離國還有五萬赤旅整裝待,以嬴無翳的威名,不幾年又是十萬大軍!”
朝堂上下,臣子們均是微微抽了一口冷氣。這些皇室大臣都是貴胄名門的後人,出身軍旅世家的極少,聽說白毅十萬大軍,本來覺得勤王之軍已經是必勝之局,不過這時候聽說“十則圍之”,心中忽地又惴惴不安起來。
皇帝也沉默了,帷幕後傳來叩擊桌面的咚咚聲。
“所以若是兩軍接戰的時候,風虎騎兵三萬人從殤陽關後動攻擊,對嬴無翳無疑是重創!如果嬴無翳不是忌憚這一點,也不會留下兩萬赤旅在當陽谷口把守。這兩萬人,幾乎是註定要犧牲掉的啊!陛下請三思!三思!三思!”副使大聲道,“如今的時間,是一刻也拖延不得了,請陛下即可准奏!華燁將軍將立刻動攻勢的!”
“可是宗室重地……是再經不起蹂躪了……”皇帝低聲道。
帷幕後皇帝隱隱約約的影子站了起來,踱步思考,頃刻,傳來悠然的長嘆。
“陛下有沒有興趣聽聽女流的看法?”有個低低的女聲道。
“長公主有良策麼?”皇帝的聲音忽地透出驚喜來。
皇帝的帷幕下,另有一個紗籠,金黃色的輕紗中籠着一張案子,縹緲的香氣從紗裡透出來,幽幽地在滿朝臣子鼻尖上掃過。聲音便來自紗籠中。
“你叫程重晉是吧?出任少府副使纔不過三個月。果真是熟悉兵法的人,放在少府用,委屈了,改日轉配羽林天軍爲上。”長公主的聲音裡帶着笑意。
臣子們中立刻傳來了低低的冷笑,那是和副使有仇的人。轉任羽林天軍對於一個只讀過幾卷兵書的人而言是個什麼樣的未來,衆人心裡都清楚。這道敕令是獎勵還是懲罰,也就不言而喻了。
少府副使漲紅着臉,事已至此他不能退縮,揚着脖子大聲道:“謝長公主開恩。”
女人冷冷地笑:“少府,是個管帳算錢的地方,容不得俊傑的。以前有個叫姬謙正的副使,也是上得馬也拿得筆的,於是便不安分了,喜皇帝即位的時候,居然和逆黨結盟,便被居家逐出帝都,永不準入。我也是出於歷練你的苦心。那麼程副使,我問你,你可知道帝王家以什麼統領天下?”
“仁政!”
“仁政?”長公主還是冷笑,“那是腐儒說的話,你是個兵家,怎麼也這麼迂腐?治人心用仁政,是不錯的,但是人心裡面總有些鬼祟的東西,就算一萬人中九千九百九十九個都服你的仁政,還是會有一個逆賊跳出來挑唆衆人。嬴無翳就是這樣的逆賊!”
她說到這裡聲音忽地提高,尖利地穿過整個朝堂,臣子們心驚膽戰,一齊跪下聆聽。
長公主咳了兩聲,聲音回覆了低沉:“統領一方,諸侯靠刀劍。統領天下,帝王靠威儀。帝威赫赫,不怒自威,有犯則斬!先皇帝開國的時候,分封諸侯,在這個王域裡,只給自己留下三萬人。三萬羽林天軍,不要說諸侯聯手作亂,便是淳國三萬風虎,只怕也攻陷了天啓城。可是這麼些年來,真的敢進天啓城作亂的,還不過只是一個嬴無翳。這麼些年來我們又是靠什麼守衛的?就是帝王家的威儀。只要威儀不倒,我們號令一起,諸侯還是會齊心戮力,起兵勤王。你們要有信心,也有皇室大人們的氣度,你們就是我大胤朝的體面尊嚴,天下可死千萬人,但是如果太清宮倒了,皇帝不在了,就是沒有天日了,那時候便是四野戰亂,人如野獸!”
“長公主所言極有道理!”謝奇微先呼應,他不說含混的“有理”,而用“極有道理”四字擁護,已經是難得罕見。
羣臣齊聲響應:“長公主所言極有道理!”
“程副使,你明白了吧?”長公主的聲音變得循循善誘,溫婉可親,“我們白氏,不是一兩個嬴無翳就可以推倒的,也不是幾個諸侯可以顛覆的。我朝應天受命,根基穩固,便和諸位腳下的大地一體。白毅天下名將,嬴無翳就算能夠逃脫,也必然遭受重創。此後楚衛國下唐國等忠心的諸侯,大可以再起兵討伐,嬴無翳區區一個邊地的武夫,有什麼值得畏懼?而華燁要越禮法,率領騎軍通過王域,誰能保證他不借機作亂?而且此禁一開,將來諸侯軍馬都要求借道天啓城,帝王家的威嚴又在何處?”
她修長的影子在紗籠中站起,對着帷幕後的皇帝盈盈下拜:“臣請陛下,斥退華燁,令其嚴守本份,不要再拖延戰機,儘快和當陽谷口的離軍決戰!”
“長公主所言也是朕的心意!”皇帝振奮起來,卻又微微躊躇,“不過殤陽關的戰局,缺了華燁……可沒事麼?”
“臣是一個女流,對於行軍作戰是不懂的,不過淳國監國大臣樑秋頌的信,陛下還未來得及讀到。正是這位忠心的臣子,堅持勸說淳國公敖之潤,派出最強的大軍勤王,陛下可相信他的判斷麼?”長公主聲音溫柔含笑。
“樑秋頌的信?呈上來!”皇帝更加驚喜。
紗籠中一名使女緩步走出,捧着木盤登上臺階,把信呈在了禁衛的手中。皇帝接過信展開,快地掃過整封信,直到看到最後一句,微微點頭。
“如長公子所奏,令華燁從殺敵,若要穿越王域,必先三表三請!否則,他看不見嬴無翳,羽林天軍纔是他的敵人!”皇帝的話擲地有聲。
“是!”羣臣齊聲呼應。
皇帝又瞟了一眼那封信函,最後一句簡單扼要:“華燁,猛虎也,可驅之吃人,不可養之護院!”
入夜,華燁盤膝靜坐在燈前,門外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來人“嚓”的一聲跪下定住,一言不。
“我所上要求穿越王域的表,被駁回了吧?”華燁睜開眼睛,低聲道。
“回覆已經來了,陛下駁回了將軍的請求,還說請將軍務於本份,儘快和離軍開戰,不要再耽誤戰機了。”傳令的軍士低聲道。
“這個結果,我已經估計到。”華燁低低地嘆了一口氣,“你下去吧。”
“樑秋頌也有信來。”軍士道,“將軍要讀麼?”
“不必了,我可以猜到他說到是什麼,你簡單轉述一下便好了。”
“樑秋頌說,‘將軍此行,與帝都遙望,當守禮自重,不可肆意。帝都者,社稷之基石,天地之軸樞,犯之則有叛國逼君之罪,與嬴逆何異?強雄者,如臨深淵,行險道,稍有疏忽,則萬劫不復。將軍威名宿著,世之奇才,望自珍重,勿謂言之不預。’”軍士道,“這是原話,一字不改,其他的也都是差不多的東西,沒什麼新鮮的。”
“樑秋頌遠在千里之外就知道我想在此刻跨越王域直擊殤陽關後背麼?明昌縣侯或者是世之小人,不過也是行軍的奇才啊,帷幕之中運籌千里,我的心思皆被他掌握了。”華燁搖頭,“這是一個權力場中的賭徒,不過他要拿來賭的,到底是淳國的將來,還是他自己的命呢?”
“將軍……我跟了將軍十一年,有一句話想對將軍說。”門外的軍士道。
“我知道你們心裡所想,也知道你要說什麼,可否不必再提這件事?”
“請將軍給屬下們一個一吐胸中濁氣的機會!”軍士沉聲道。
“那麼,說吧。”華燁無聲地嘆息,仰頭望着屋頂,他的目光從鐵面的兩隻眼孔中看出去,彷彿透過屋頂的縫隙望着澄澈如洗的夜空,又彷彿什麼都沒有在看。
“嬴無翳有五千輕騎,將軍手下卻有三萬鐵騎,只要將軍騎在馬上舉刀一揮,三萬個人每個人都聽將軍的號令。若有不聽的,我們也會砍下他的頭來!可是嬴無翳是世之霸主,縱橫無忌,我們淳國風虎,卻像皇帝腳下的一條拴着鏈子的狗,只能看家護院,連踏進帝都的機會都沒有。是我們風虎沒有勇氣?還是將軍沒有勇氣呢?”軍士大聲問。
“老國主死後,你們的心已經冷了很久吧?”華燁低聲道。
“是!將軍,兄弟們的心已經冷了很久了。兄弟們多少年來,都在等着帝都能夠再出一個風炎皇帝那樣的皇帝,再來一次北征,開疆擴土,作爲一個武人,一生等的不就是這樣的光榮麼?可是老國主死後,新國主根本就是樑秋頌手裡的一個棋子,而天啓城裡的皇帝,將軍覺得那個皇帝真的跟風炎皇帝是一種血脈的皇帝麼?爲什麼雄鷹一樣的祖先會生下綿羊似的後代呢?”軍士深深吸了一口氣,“將軍,我們風虎,如今到底在守護什麼呢?”
“一件東西,如果已經不堪守護了,不如摧毀它,重新來過。你們的心裡,都是這麼想的麼?”
“我們流血犧牲,難道只是爲了‘忠君’兩字的虛名麼?將軍有什麼可以教我們這些迷惘無路的人?”軍士叩頭有聲。
“你從軍十一年了,你想沒想過爲什麼要從軍?”華燁問。
“屬下不知道別人,屬下知道的是屬下那時候看見將軍得勝榮歸,將軍登上城樓說,我們佩刀持劍,爲了故國安寧和兄弟們一起的光榮!”軍士恨聲道,“可是如今我們還有故國的安寧麼?我們看着嬴無翳的鐵蹄踩過,沒有辦法制止,我們的兄弟戰死,沒有人可惜。皇帝對我們說的是什麼?只是去戰鬥去戰鬥去戰鬥,我們爲什麼去戰鬥啊!兄弟們不明白!兄弟們希望將軍給我們一條路!”
“你們不是不明白!你們明白的!”華燁的聲音忽然變得高亢嚴厲,“你們根本就已經想好了。你們歡心鼓舞地等着我出征,因爲這樣我手握三萬大軍,軍臨帝都城下。這時候白毅還在殤陽關外,我們面前只有赤旅的兩萬步兵,還有王域裡面羊羔似的兩萬羽林天軍。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什麼力量可以阻止我華燁揮軍擊破帝都的城牆,這是千載一瞬的良機!是不是?你們已經準備好了馬刀,要跟我一起殺上帝都的城牆!是不是?”
“是!”軍士毫不隱瞞,“將軍就是殺了我,我也說一句實話,兄弟們的命,是賣給將軍的!不是賣給皇帝的!天啓城換多少皇帝,兄弟們懶得管。兄弟們不認王旗!兄弟們是跟着將軍的戰旗而來的!”
華燁沉默着,久久不一言。
他終於嘆了一口氣:“如果是我年輕的時候,你對我說這句話,或者我已經提着刀,跟你們一起跨上戰馬。任他樑秋頌,任他嬴無翳,任他皇帝,都擋不住我的戰馬。可是,我已經太老了。”
“將軍沒有老!”軍士大驚,“將軍不可以說出喪氣的話,將軍正值壯年啊!”
“我已經老啦,”華燁自嘲般地笑笑,“老得不願意再看見血,老得總是想着太多太多跟自己無關的事情,老得沒有喝了酒一笑上馬揮刀殺人的衝動了。”
“原鶴,其實你跟我十一年,終究沒有明白你自己爲什麼踏上戰場啊!”他嘆息道。
“我……”軍士啞然。
“其實每個男人的血管裡,無不涌動着對這蒼茫天下的渴望啊。與兄弟們一起,跟着一個英雄取得天下,這個念頭驅使多少年輕人踏上戰場,永遠不能回到故鄉。可是,原鶴,你真的明白什麼是天下麼?天下不是一個空虛的榮耀啊,天下是許許多多的人,如果你有機會和他們每個人談話聊天,你或者會喜歡他們之中的一些人,而討厭另外一些。而你要取得天下,你就要先摧毀它,那麼我問你,原鶴,你真的忍心殺死一個你喜歡的人麼?你上陣那麼多年,應該已經殺了很多人,可是你沒有過這個感覺,因爲你還沒有機會被你殺死的人說話。在你看來,你殺死的是敵人,可是你們原來可以不必是敵人。”
“天下,其實是一個活生生的東西!”華燁低聲道,“它不僅僅是一個榮耀,一個籌碼啊!”
軍士沉默了,久久說不出話來。
“樑秋頌或許是一個小人,不過他很聰明,他的話說得很清楚。我們手中握着刀騎在馬上,有獲得天下的機會,這是你的權力,也是你的危險,你稍微走錯一步,就將萬劫不復!不要讓殺氣衝昏你的頭腦,否則你可以離開我,去投奔嬴無翳。”華燁嘆息,“其實你們中很多人都有嬴無翳一樣的心啊,他能給你們的希望和雄心壯志,我不能給你們的。這是我不及嬴無翳的地方,我不是他那樣獅子,即便我是一隻老虎,也已經被太久的征戰磨掉了爪牙。我現在堅持着要做的努力,只是贖回我曾經犯下的罪孽。”
隔了很久,軍士跪下叩頭:“兄弟們是將軍的屬下,將軍教給我們的已經太多,有如父母。別人的父母很好,終究不是離棄自己父母的理由。”
“那你退下吧,這些話,不要再在營裡傳,免得有殺身之禍。”
“屬下知道了。”軍士道,“但是今早將軍說,如果白毅將軍和嬴無翳決戰,還是可能冒險違抗皇命穿越王域?”
“是,我已經做好了這個準備,但是我要他們逼我逼到走投無路。我不能讓白毅死,這是我的底線!”華燁的聲音低而銳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