殤陽關,下唐國輜重營的駐地。
呂歸塵抱着一卷行軍被褥進來,扔在鋪了稻草、還算平整軟和的土炕上:“將軍說了,從今日起,你就住在這裡,專門照顧公主。”他又指了指裡面的一間兵舍:“還有裡面的那個人。他是斷了幾處骨頭,醫官已經幫他對好了骨頭捆了起來,記得不能讓他多動。”
那個高挑而明麗的女人正惶恐地貼牆站着,雙手侷促地緊貼着兩側大腿。她已經換下了被扯破了衣裙,頭卻沒有梳理好,一雙漆黑的眼睛透着驚恐和警惕,不像在地下倉庫裡被就出來前,那時候她反而安安靜靜的,那些女人撲到她身上撕打的時候她都沒有喊叫過,不知道是呆了,還是全然忘記了害怕。
“不要出外走動,這裡是輜重營的中心,四周都被大車環繞,守衛也加派了人手,一般軍士不許在這裡進出。將軍是擔心公主被人侵擾,所以特意做的這樣的安排。”呂歸塵看她不動,便去幫她抖開被褥,“我也被派了巡查的任務,但是晚上我會回來。有什麼需要,你儘可以告訴我。”
他頓了頓:“不過現在傷員太多,物資匱乏得很,離軍撤走的時候順手焚燒了很多輜重和糧食,再過幾日供給跟不過來,怕是麪餅都不夠了。”
女人低着頭上來,搶過呂歸塵手裡的被子,自己鋪展開來。她動作熟練,遠不是呂歸塵這種被人伺候長大的貴族少年可比。
“又忘了,你叫什麼名字?”呂歸塵抓了抓頭。
“離紅,葉離紅。”女人低低地說,“公子叫我離紅好了。公子是貴人,不能爲我們這種卑賤的人做活,下次千萬不要了。”
“哪有什麼貴賤?”呂歸塵愣了一下,安慰她,“這也不是什麼大事。我聽說,你是以前鎮守殤陽關的車騎都尉葉正舒大人的女兒?也是世家出身。”
“是。”離紅輕聲說。
呂歸塵覺得跟這個女人實在說不出什麼別的來了,便轉頭走近了裡間,姬野正仰面看着屋頂,無可奈何地一動不動。呂歸塵心裡有事,看見朋友那付模樣,像是被捆翻在地的一隻小野獸,覺得輕鬆了些,不禁笑了笑。
“我可不需要什麼照顧!”姬野忍不住大聲說了出來,“我這樣呆着也很好!”
“將軍說的,可不是我的主意。”呂歸塵把食指壓在嘴脣上示意他小聲說話,“別嚷,如今小舟公主也安歇在對面的屋子裡,不要驚動了公主殿下。”
“我就是問爲什麼我要跟兩個女人住在一起?”姬野憤憤然。
呂歸塵抓了抓頭:“其實將軍的原話是說……”
“原話是說什麼?”
“原話是說因爲你現在動彈不得,所以把公主和伺候公主的人安排在這裡比較放心……”
姬野瞪大了眼睛,不解地看着呂歸塵。
“……這樣你便不會對公主的絕世容貌見色起意。”呂歸塵接着說完了。
他說完了轉頭就出去了,反手把門給帶上了。他知道即使自己留下來,也聽不到什麼好話。
呂歸塵轉身就要出去,忽然聽見離紅在他背後低低地問:“你們爲什麼要相信我?”
呂歸塵愣了一下,從他看見離紅的第一眼起,他似乎從未懷疑過這個女人,也許只是她的眼睛有點像姬野,也許是她安靜得全然不像有任何危險。如今離紅問起來,他纔想起這個女人原本也算是半個敵人,而他要把不能動彈的姬野和年幼的公主留下由她來照顧。
“若是你真的要對公主殿下不利,也就不必等到現在了吧?”他說到這裡頓了頓,“而且確實沒有什麼合適的人手了……”
“那些人都……”
呂歸塵往小舟休息的那件兵舍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死了。程將軍和費將軍的下屬起怒來,把剩下的幾個人都殺了。我們後來派了人過去,下面有十二具屍體。只有霜夫人的屍體沒有找到,不過如今也問不出她的下落來。”
“哦。”離紅低低地應了,她的神色淡淡的,並不喜悅也並不悲傷。
白毅、息衍和古月衣三人都是便裝,從兵舍裡走了出來,古月衣帶上門,卻沒能隔離兵舍裡傳出來的呻吟和哀嚎。白毅臉色蒼白,死死地鎖着眉,嘴脣抿得極薄,倒像是並列的刀刃。息衍和古月衣的神色也黯然,兩人對視一眼,都搖了搖頭。
他們背後的兵舍裡有兩百餘名傷兵,而這個營地裡容納了聯軍不下一萬兩千名傷兵。諸軍的醫官都不夠用,於是把傷員和醫官全部湊在一營,期望救治的度能高些。可損失了大量輜重的聯軍已經缺乏藥物多日了,面對傷兵,醫官們沒有必須的藥,最多能做的也不過是剜去腐肉,用火烤焦傷口免得潰爛。傷兵的死亡數字連日都在上升,三個人結伴來傷兵營看了一圈,心下一片冰涼。
“必須有藥!”白毅低聲說,斬釘截鐵。
息衍和古月衣都是搖頭。在這個地方獲得如此大量的補給並不容易,原本殤陽關裡各種庫存,離軍撤離的時候已經燒盡了,而即便是距離最近的楚衛國城市,籌集藥品運來也需要十二天之久。
“還不是最糟糕的,糧食也在耗竭。”息衍道,“離公的軍隊真是一幫兇獸,臨走也不忘焚燒,我們現在所剩的米麪,最多也不過支撐十日。”
“我軍輜重營倒是得以倖免,”古月衣道,“不過我們本身帶的糧食就不多,倒是很多供馬匹使用的燕麥,必要時候也可以拿來充當軍糧。”
“近在咫尺的就是帝都天啓,能進入天啓,補給何等容易。可是皇帝依然沒有對白將軍的表章回覆麼?”息衍問。
白毅搖了搖頭。
醫官的領也從兵舍裡跟了出來,是個須花白的老人。他湊近白毅身邊:“大將軍,如果還是沒有藥……”
他搖了搖頭。
“藥物會有的,你盡你的全力即可。”白毅道。
一聲極盡淒厲的吼叫忽地從兵舍中傳了出來,刺得人心裡一顫。吼聲半途而止,而後是混亂的人聲,像是裡面的傷兵都爬了起來,又有人大聲地說着什麼,一片嘈雜。
白毅吃了一驚,轉身按住門把手,就要推門進去。
醫官領上前半步攔住了他,深深地一拜:“大將軍恕我直言,這些事情大將軍去,沒有用。”
“是什麼事?你知道?”白毅低頭直視醫官領。
“應該是傷兵受不得痛苦自殺了。”醫官領低聲道,“這些天每日都有十幾個,在這裡的人,聽得都習慣了。大將軍還是來得不夠多。”
醫官的話裡有責怪的意味,可白毅沒有怒。那扇門的把手在他手中,他卻沒有推開。沉默了一會兒,他緩緩放開了門把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露出一絲疲憊的神情。
“藥物會有的,你盡你的全力即可。”他重複了一遍。
這麼說的時候,他又恢復了一直以來的靜如止水。那絲疲憊一瞬而逝,便如秋葉落下的痕跡,本不存在。
三名將領並肩往營門外去,周圍一片忙碌,輜重營在軍中幾乎提供了所有的後備支援,維修武器鎧甲的鐵作坊、製作鹿角和柵欄的木作坊、治療戰馬的獸醫營都設置在這裡,配給糧食和收納戰利品也都是在這裡,決戰後略顯蕭瑟沉鬱的殤陽關裡,這一片是最熱鬧的,倒像個小小的集市。偶爾還有軍士擡着擔架從兵捨出來,上面覆着血跡斑斑的白布,白布下的人形是已經救不過來的傷兵。守在門口的醫官揭開白布略扣一下屍體脖子上的脈搏,確認死了,便揮揮手示意扛屍的軍士快走。這些屍體從人羣中穿過,沒什麼人多看一眼,在這裡屍體是最不稀罕的東西之一。
“嬴無翳的傷員未必比我們少,不知道他如何處理,他還要帶着軍隊從滄瀾道歸國。”古月衣說道,他覺得自己不過沒話找話,要緩解三人默默不語的壓抑。
“南蠻軍士自己隨身帶有土質的草藥,不需要什麼醫官。而不能救治的會被自己人殺死,堆在一起燒掉,同鄉的朋友會帶着他的項鍊回家,告訴死者的家人說他們已經戰死。”白毅道。
古月衣讚歎:“是幫不畏死的人啊!”
“別出聲,過去看看。”息衍忽地打斷了他們。
他腳步很輕,跟上了前面一隊扛着屍體的軍士。古月衣和白毅不明究竟地跟上去,只覺得那隊軍士穿行在人羣中,目光鬼祟,偷偷地瞥着四周。而後他們一齊在馬草堆邊轉向營地一個角落而去。
三個人跟到了角落裡一個搭着葛布棚子的地方,扛屍的軍士們便把擔架都放下了,爲的伍長踢了踢棚子門口的一面破銅盾。有個面色蒼黃的楚衛老兵從棚子的陰影下面鑽出來,他臉上罩着白布,只露出一對焦黃的眼睛。扛屍軍士中的伍長便衝着後面那些屍體努了努嘴。
老兵伸長脖子,想上去看看。
“新死的,都是離國俘虜,不會錯。”伍長皺着眉,“做這種髒活兒,還有風險,閒得沒事我還騙你麼?”
老兵瞥了他一眼,從軍服的袖子裡掏出五個銀毫來,要塞給那個伍長。伍長卻不願碰他,後退了半步,掀起戰衣的衣角蓋在手上,這才把銀毫接下來。
“嫌髒?”老兵像是梟鳥般桀桀地笑笑,轉身回棚子裡去了。
伍長帶着手下人調頭離去,白毅眼看他們的背影消失在馬草堆邊,這才緩緩逼近那個棚子。
“好重的石灰味道,這裡是幹什麼的地方?”古月衣把聲音壓得極低。
白毅搖了搖頭。棚子外的一輛大車正是裝滿了石灰,這頂葛布棚子的一側就是靠着大車上樹起來的幾根竹竿支撐。
“裡面是什麼?”息衍問,石灰裡面明顯埋着東西。
白毅臉色緊繃,默然的用佩劍劍柄在石灰裡搗了搗。一個東西從石灰裡暴露出來,白毅握住佩劍的手微微一抖,停下了。那是一顆乾癟的人頭,剔光的頭頂上還能看見青色的紋身,明顯是個離**士的模樣。人頭緊緊閉着眼睛,臉上殘留着臨死前的痛苦。息衍用靜嶽的劍柄也去撥了撥,更多的人頭暴露出來。這堆石灰裡整整齊齊地堆積着成百上千的級,它們被幹制保存,以免腐壞。每一張面孔都是灰白的,緊緊閉着眼睛,純粹的死寂帶着一股陰寒,直透進每個人的心底。
三個人從大車邊悄悄地看向棚子裡。那是一個頗寬敞的空間,幾十名軍士都是面覆白布,其中有些人把一具一具的屍體的衣甲剝去,拆出上面的鐵器和飾品,然後把屍體**着拖到棚子的一角。角落裡則是一些提着鐵斧的軍士,一具屍體被拖上來,立刻一斧下去,把脖子砍斷。持鐵斧的看起來都是多年的老兵,下手老練,像是劈柴一樣,有時候一斧斬不斷脊骨,還得補上一記,也毫不手軟。
級在地上滾動,老兵們砍剁着,神色木然。
“這是在幹什麼?”白毅大步踏入,眉宇間怒氣可以殺人。
那個出錢買屍的楚衛老兵是個領頭的,吃了一驚,衝過來剛要怒,卻看見了白毅那張蒼白的臉。他認識白毅,楚衛軍上上下下沒有一人不認識這位傾世名將,更無人敢於抗拒他的威嚴。老兵腿一軟,半跪下去,戰戰兢兢地不敢回答。
息衍微微伸手,擋在了白毅和老兵之間:“大概能猜得出來,淳國、晉北和陳國,軍隊裡都有按照繳獲的級數賞賜的慣例。你楚衛國沒有這個規矩,但是人頭總還是值錢的,他是把屍體的頭斬下來,拿去別國的軍營換取賞賜。”
老兵哆嗦着:“大將軍恕罪!從不敢拿自己兄弟的屍體糟蹋……只是些死了的俘虜……有人買這些人頭……”
息衍瞟了古月衣一眼,古月衣避開了他的視線。晉北軍也有買人頭領賞的事,是軍中多少年的慣例,軍官們也都默許,古月衣也做不了什麼。
“耳朵還都割下來了,”息衍指着一顆還未來得及抹上石灰的血淋淋的人頭,“耳朵也能單賣吧?”
老兵不敢說話。
“我們下唐的規矩,是以一對耳朵來算殺敵的數目,領取賞金。所以我說我們不按級數,我們是數耳朵,”息衍自嘲地笑笑,“古將軍不必覺得丟了面子。”
“親兵!”白毅大喝。
“白毅!”息衍皺了皺眉,“軍中這些算不得大事。”
話音方落,黑衣親兵已經大步奔了進來,滿頭的汗水,一按佩刀單膝跪下。
“傳軍法官!”白毅冷冷地說。
“可是……”親兵微微愣了一下,“帝都的欽使剛剛抵達……正在外面等候將軍。”
“帝都的欽使!?”白毅一震。
“是!是皇帝陛下的欽使,我們是從參謀謝先生處得知將軍今日來輜重營巡查,所以不敢延遲,立刻護送欽使前來。兄弟們剛纔在周圍尋找將軍,被我聽見將軍的聲音。”
“帶我去!”白毅喝令。
他顧不上跟息衍和古月衣搭話,跟着親兵大步離去。息衍和古月衣對視了一眼。
“我們是不是也該去見見欽使大人?”古月衣試探着問。
“以白毅的性格,趕着去拜見欽使,大概是把我們給忘了。我們還是不要湊這個熱鬧的好。這一戰,出風頭的是白大將軍,向陛下進表報喜的是白大將軍,這欽使來了,要見的也還是白大將軍。白毅等着皇帝批覆他的表章,等得已經很心急了,他要帶兵進京補給,還惦記着去政和大殿覲見皇帝。”息衍冷冷的哼了一聲,“他這個人,始終都不想到別人,行軍打仗也是大權獨攬,勝是他勝,敗也是他敗。縱有將才,還是惹人討厭!”
古月衣微微一愣,笑了起來:“白大將軍也不是這樣貪圖功名的人吧,不過確實領軍得勝的是他,先拜見欽使的也該是他。他心急火燎的,是什麼時候能進京吧?不過白將軍確實有些倨傲,讓人不敢親近,說得大些便是目中無人。可是別人這麼說我不奇怪,息將軍是白將軍多年舊交,也這麼說,讓人還以爲息將軍對白將軍也心懷不滿。”
“我對他心懷不滿已經多年,”息衍笑笑,“不過我已經習慣了。”
他轉向地下跪着的那個老兵,搖頭嘆息:“藉着輜重營這份差事,拿死人賺錢,終究都是令人鄙夷的事。不過我也知道你們這幫兄弟不容易,滿手是血一身屍體味,賺得兩個髒錢。人頭多少錢一顆?”
“七個半銀毫,便宜的時候……才得五個……”老兵聲音顫抖。
“真的不貴。”息衍低聲道,“那我去跟白毅說,便也不重罰你們,這些還沒來得及賣掉的人頭,你們幾個人負責安葬。以後其他傷兵若是死了,也是你們好好安葬,再有現作賤屍體……”
息衍以劍柄在他脖子後面敲了敲:“我的脾氣比白毅,也好得有限。”
他轉身往棚子外走去。古月衣跟在他身後,低聲道:“城外的屍體還都扔在那裡任其腐爛,安葬幾個傷兵的屍體……”
“沒什麼用,”息衍苦笑,“算是個懲罰而已,否則白毅只怕不好放過他們。”
欽使是個中年的內監,明顯是個閹人,肥白細膩的一張臉,眉眼彎彎,眼角下垂,是一張討喜的面容。他看見白毅,大袖飄擺着迎了上去,忙不迭地躬身長拜:“下臣見過白大將軍!”
白毅退一步還禮:“不敢,帝都欽使駕臨,沒有來得及遠迎,得罪了。不知道欽使怎麼稱呼?”
“下臣是太清宮司禮監的司禮大臣,陛下賜名白克勤,是這次使團的正使。我還有位副使百里莫言,是司禮監一等文書,”他轉頭往後面張望着,尖聲尖氣的喊,“百里莫言?百里莫言?人哪裡去了?”
隨團的金吾衛上前一步,低聲道:“百里副使說身體不適,進城之後便直接去休息了,沒有跟過來。”
“成何體統?”白克勤作色,狠狠地一揮禮服的衣袖,“一個年輕人,哪裡來得這般嬌貴?還不如我一個半老頭子!若不是有人保薦,這副使的位子哪裡輪到一個一等文書?卻不知道自重,病了就敢不來拜見白大將軍?”
“見不見我,並非什麼大事,”白毅截住了話題,“既然欽使已經到了,那便立刻宣詔吧?”
“白大將軍說的是,說的是,”白克勤轉過來,又是笑眯眯的一張臉,用滿是討好的低聲道,“白大將軍,陛下這次的詔書……你聽了就知道了……下臣在宮裡服侍這麼多年,還真沒聽說如此盛讚一個臣子的詔書呢!”
他在衣袖裡暗暗豎着大拇指給白毅看:“以後白大將軍,您在東6軍人裡,就是這個啦!”
白毅微微皺着眉,還沒有來得及說什麼,白克勤已經退後一步,挺直了腰板,笑臉忽然變得鐵板似的。他拉開手中的卷軸,綿軟聲音的聲音也變得中氣十足:
“大胤皇帝諭敕楚衛國大將軍白毅:
我聞將軍捷報,傳諸羣臣,莫不歡欣,帝都爲之鼎沸。今次諸侯戮力,逆臣爲之怯退,殤陽一戰而捷,上則稟先皇帝餘烈,下則託諸將士忠勇,我心大慰。
白將軍國之重臣,封食邑四千八百戶,賜入朝乘馬帶劍,坐聞朝政。並賜青剛玉劍具、琥珀屏風、紫丣之璧、血紋之璜,將軍子嗣,長子封男爵,食邑八百戶,萬世不替!
其餘諸將領,亦有封賞,稍後即至。我已令快馬馳報勤王諸侯,擇日謄寫表章,奉諸將軍姓名,入太廟奏於諸先皇帝魂靈。大胤之國,萬古不替!”
隨着白克勤的唸誦,使團武士們紛紛上前,諸般賜物一一在白毅面前展現。青剛玉的劍具是皇室才能使用的禮器,紫丣之璧和血紋之璜則是皇帝祭天所用的兩件禮器,歷來只賜給無與倫比的安國之臣,琥珀屏風則是一件精美之極的玩物,用以擺放在書案上,以整塊的琥珀雕琢而成,也不知是哪一代皇帝收藏的珍品,也被從皇室內庫中調了出來作爲賜物。軍士們都被賜物的名貴所震驚,只是礙於白毅的威嚴,沒有高呼讚歎。白克勤也滿臉的笑意,不時的把目光從詔書上移開,看白毅一眼,想從他臉上看出那份感受了恩寵的激動來。
可是出乎他的預料,白毅自始至終都沒什麼表情。如果非要說有變化,只是更冷更硬,顯得有幾分難看。
“只有這些麼?”白毅忽地問。
白克勤覺出那話裡的冷硬來,心裡嘀咕了一下,想起臨走之前內監們都說白毅是個冷漠無禮的人,現在看來果然不假,對這豐盛的賜物大概還有所不滿。他不敢表露出來,還是堆滿了笑容:“這封詔書就這些了,是陛下草書而就,正式的封賞表章大概還得着大臣們撰寫之後送來。白大將軍是帝朝的擎天之柱,這可是不容草率的。”
“我不是問封賞,我是問我軍請求入帝都補給糧食和藥品的事情,不知道陛下有沒有什麼示下?”
白克勤猛拍額頭:“這事情倒是我一時疏忽,給忘記了。陛下有幾句不便寫入詔書的話,託我帶給白大將軍。”
他上前幾步走到白毅的耳邊,討好地一笑:“陛下說,非常盼望立刻見着天下軍武之的白大將軍,白大將軍出仕楚衛國以前,還曾是我們帝都的金吾衛呢,和皇室的緣分真是深遠。可是歷來諸侯之兵不入王域,這已經是慣例了,白大將軍龍虎之兵,新有殺戮,此時入京,怕有損帝都的祥和之氣。諸位臣子也多有擔心。所以陛下的意思,白大將軍按照古禮具表恭請三次,陛下請欽天監測算星相,選擇吉日。這樣也方便堵那些老邁臣子的嘴。”
“具表恭請三次,選擇吉日?”白毅冷冷地看着白克勤。
“都是些表面上的事,要不了多少日子。陛下自己,可是恨不得背插雙翼,這就飛來見一見擊潰嬴無翳那逆臣的龍虎之師的!”白克勤被那兩道目光驚得心裡寒,不自覺地把話說得越肉麻,完全不顧皇帝在偏殿囑咐他要威嚴持重保持皇室威嚴的話來。
白毅沉默地看着他,許久,終於挪開了視線,望向天邊。
“哦,對了對了,還忘了一件事,”白克勤絞盡腦汁,忽然想到了什麼,又一次眉開眼笑,討好地湊了上來,“陛下聽說白大將軍缺醫少藥的事情,特地託長公主爲將軍搜尋藥材,我已經隨着使團把藥物送過來了!”
白毅微微一怔,臉色和緩起來,不自覺的望向使團後面:“哦?請問都是些什麼藥材?”
“是長公主爲白將軍蒐集的血茸二十對、老參二十對、珍珠粉十兩、水晶龍涎十兩、白樺香十兩……”白克勤滔滔不絕,這份藥單他遵從長公主的囑咐,背得滾瓜爛熟。
他念着念着,看着白毅的臉色如同天空中暴風捲雲一般地變化着,那雙眼睛裡噴涌而出的像是憤怒。他搞不明白到底怎麼了,越念聲音越小,最後呆呆地停下來,看着白毅。
“白大將軍?”他聲音微顫。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麼?”白毅靜靜地問。
“知道啊!下臣知道此次任務重大,每件事都反覆琢磨,詔書和藥單都是背熟。從離開帝都,下臣就在車裡翻來覆去地背,生怕在白大將軍面前出了什麼漏洞。”
“你不知道!”白毅的聲音冷脆如冰。
白毅忽地轉身離去,白克勤手足無措的站在那裡,看見息衍和古月衣揹着手站在不遠處,神色也陰沉得很。他實在想不明白自己哪裡出錯了,惹得這些位高權重的將軍們不開心,便只能求助似的把目光投向息衍。他和息衍還曾在帝都有過一面之緣。
息衍低頭苦笑,緩步上前和白克勤見禮。
“息將軍,這白大將軍,可是心情不好?”白克勤小聲問道。
“不好,很不好,此人一生就沒有多少心情好的時候。”息衍笑着回答,從托盤上取了那枚紫丣之璧,在手裡把玩。
“息將軍,那是……那是白將軍的賜物,您的隨後就來,隨後就來。”白克勤想要阻止,卻不便說。
“要是換成餅子,白毅大概會開心一些。”息衍笑笑,把玉璧放回托盤上,轉身跟着白毅離去。
漫天陰霾,鐵灰色的雲片自北方而來,蕭煞的捲過整個天空。離羣的大雁在天邊劃過一道婉約的弧線,似乎隨時會墜落在羣山之間。最終它奮力地振了振翅膀,鑽進了濃密的陰雲中。白毅、息衍和古月衣走在這片天空之下,三人都不說話,白毅忽地停步看那孤雁,疾風捲起他的白袍。
“靠近帝都,覺得真冷啊。”息衍隱隱地有言外之意。
“三日內要解決軍士們用藥的難題!如果補給跟不上,我軍便先撤離殤陽關。”沉默了很久,白毅道。
“你不還等着欽天監推算星相,看看你進京的兇吉麼?”息衍笑笑,“參拜太廟,那是你白大將軍的榮耀啊!”
“時間不夠了,每一刻都有人死去!”白毅一字一頓,說到最後,聲音彷彿是刀刃在摩擦。
天啓城,四面都是紗幕的水閣中。
長公主斜依在坐牀上掩口而笑,壓不住胸中的得意之情:“想必此時白毅已經收到了他要的藥材和補給,真想親眼看看他臉上的表情。”
“這一招不過是拖延時間。白毅雖然會大怒,但是僅僅大怒,對他還不會造成損傷。白毅一代軍王,真要激怒了他,只怕也不是什麼好事。”雷碧城盤膝坐在對面的一張坐牀上,神色淡然。兩張坐牀中間燒着一盆炭,溫暖而安靜,炭盆裡添了香料,燒起來還有暖香縹緲。
“也許是我女流之輩的心眼太小,總想看見這些狂妄之徒無能爲力時的嘴臉。看他白毅又能犟到何時!”長公主冷笑。
“白毅太危險,若要對他出手,便要一擊致命。若沒有這樣的把握,便不要去招惹他爲好。”雷碧城閉着眼睛調理呼吸,靜靜地說道。
“如何對他一擊致命?”
“那就要依賴長公主調兵遣將。長公主手裡的四萬軍隊,輪到他們出場了。無論金吾衛還是羽林天軍,編爲兩隊,一隊向當陽谷口推進,一隊向殤陽關下推進。時間所剩不多了,對白毅的合圍就要完成,如果還留下逃生的路,殤陽關就不能算是白毅的無還之土了。”
“羽林天軍還稍好些,可是金吾衛……碧城先生是沒見過那些放縱狂妄的孩子,在帝都裡面他們還天不怕地不怕,不過放到戰場上,以他們所受的訓練和鼠膽,就是再多十倍,也不過是送給白毅吞掉的肉食。”長公主長嘆,憂心忡忡,“碧城先生真有把握?”
“天地間強弱之勢不是絕對的,一隻有毒的蚊子可以咬死一頭犀牛,金吾衛組織起來也未必不是一支生力軍。長公主從派人奏請陛下,打開皇室的武庫,如果我的情報沒錯,此時武庫裡有兩萬五千張精製的重弩。殿下便用這些重弩武裝軍隊吧,它們是極好的弩,設計完美無缺,又很容易使用,威力和射程也都不錯,即便是全無經驗的人,也只需要半天就可以掌握使用方法。他們無需學習瞄準,只需要列陣投放便可以。陣形的圖紙我已經爲長公主畫好,就在公主的手邊。”
長公主展開坐牀邊小几上的一卷圖紙,瀏覽那些簡約龐大的陣形。她不懂軍學,卻看的目眩神迷。
“那些弩,真的有麼?皇室的武庫,自從喜皇帝死後還未打開過,裡面有什麼,我也不知道。”她將信將疑,兩萬五千張勁弩,製作起來也是很不小的一筆開銷,她不敢相信皇室竟然早已準備了這批軍械,更不知道雷碧城從何處獲得的消息。
“有的,其實九年之前,這些弩就開始準備了。”雷碧城道。
長公主愣了一下。她有種恍惚的感覺,彷彿這一切,今天的這場紛爭,在九年前就已經被算定。一切就行是棋盤上的爭奪,棋子還沒有被挪動,可是龐大的方案卻早已制定完成。於是所有棋子都不得不按照這個方案推進。
“這些弩,真如碧城先生說的這般管用?”長公主已經不得不相信雷碧城,可她依然有些疑惑。
“射穿風虎鐵騎的鎧甲,”雷碧城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已經足夠了。”
就在白克勤宣詔的同時,陳**營中。
營地中最大的一間營房是費安議事的場所,他靠牆端坐,微微閉着眼睛,陳**團的統領們列爲兩排,坐滿了整間屋子,正一個一個地說話。
“很快就要缺糧,只是三五天的功夫,”一名百夫長奏報,“輜重被離軍燒得乾乾淨淨,剩下的一點糧食,不是士兵們帶在身上的,就是火堆裡搶出來的,吃不了多久。”
“藥品也缺得厲害,如今醫官連止痛的藥水都配不出來了。”一名參謀道。
“可曾向友軍借糧?”費安閉着眼睛問。
“借了,晉北國倒是答應了,送來的卻是燕麥!燕麥是馬吃的東西,這不是拿我軍開玩笑麼!?”百夫長起身,狠狠地道。
“不要爲這些事亂了軍心,需要糧食和藥品的時候,自然會有,你們自相驚擾,沒有必要。”費安慢悠悠地道,“補給也許就要來了。”
一名親兵疾步踏入:“將軍,帝都的欽使已經到了營門前!”
“帝都的欽使?”費安微微皺眉,“他們來得真快,那麼我們出去看看。”
軍營門前,只有一個武士扶着一個長袍翻飛的年輕人站在風間,他們沒有奉任何旗幟,也沒有其他從者,如果說是使團,實在顯得寒酸了些。可那個年輕人微微笑着望向遠方,那種溫和的自信,彷彿他擁有整個天下似的,令人無法抗拒他的尊貴。
費安帶着一衆統領,走到了年輕人面前站住,冷冷地打量他,並不說話。年輕人轉過來向他鞠躬行禮,他的動作優雅飄逸,是豪門世家子弟的禮節。
費安並不回禮:“你身着皇室大臣的禮服,是從天啓而來麼?卻只帶了一個人,有什麼信物可以說明你是陛下的欽使?帝都的大臣們我都熟悉,卻從來不知道有您這樣一位。”
他忽地眯起眼睛,目光如鋒芒的鐵芒射出。
“我正是帝都使團的副使,我的名字叫百里莫言。”年輕人的雙手攏在衣袖中,含笑而拜,“我的隨從確實很少,顯得寒酸了些。不過使團的正使白克勤大人現在應該正和白毅會面,大部分人自然都是跟着正使大人去了白大將軍那邊,而我託病趕來這裡,是因爲有人託我帶口信給陳國的費安將軍。”
“口信?”
“還有一些藥物和糧食,雖然爲了掩人耳目,實在也不便帶得很多,不過總也是有益無害的。”
“誰託你帶來的?”費安搖頭,“我不認識你。”
“費將軍何不讓我進屋一敘呢?或許我給將軍帶來了好消息。即便不是好消息,我也不足爲懼,我只是一個沒有危險的瞎子。”
“瞎子!?”費安吃驚地看着百里莫言那雙似乎含笑的眼睛。
百里莫言正是微微地笑着,白衣飛揚,淡雅如蓮。而他的瞳子卻有些朦朧,眼神飄忽無着,像是匯聚在常人視力所不能達到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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