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瑪舉着一盞燈,把帳篷裡微微地照亮。
帳篷裡開闊,牀上的被子攤開,上面壓着阿蘇勒隨身的白色雪狐裘,卻空無一人。她四周看了看,輕手輕腳地走到牀後。牀和帳篷間隙的一片黑暗被燈照亮,角落裡的孩子擡起胳膊擋着光,微微地眯起眼睛看着蘇瑪。
兩個人靜靜地相對。許久,阿蘇勒又低下頭去,抱着自己的雙腿,下巴抵在膝蓋上。蘇瑪伸出手,拉了拉他的袖子,一手貼在面頰邊比了一個睡覺的模樣,是說到了入睡的時候了。阿蘇勒不回答,蘇瑪拖着他的袖子,不肯放手。
她換了貼金的紅色裙子,盤了頭,雪白的衣領子裡襯着修長的脖子,明麗得有些像她的姐姐。
“對不起……”
蘇瑪以爲自己聽錯了。
阿蘇勒把臉慢慢地轉了過來,他凝視着蘇瑪的眼睛,輕輕伸手摸她的臉:“對不起……”
蘇瑪呆了一下,輕輕地搖了搖頭。她想笑,可是笑不出,於是捏着自己的臉,擺出了一個滑稽的笑容。
“蘇瑪……對不起……”
眼淚忽然從孩子的臉上滾落下去,他抖得像一片落葉,忽然間他變得那麼虛弱,崩潰的悲傷從他的眼睛裡流溢出來。
蘇瑪呆呆地看着他,慢慢地張開雙臂把他的頭抱在懷裡,側過臉蛋貼在他的頭頂。
“我是一個廢物啊,”阿蘇勒低聲地說,“我連你也保護不了。”
蘇瑪輕輕撫摸着他的背,心裡有一種淡淡的悲傷和一絲一絲的清甜一起涌上來。這個主子忽然間又變成了初到真顏部時候那個六歲的孩子,他在草地上跑着跑着,摔倒了,大哭起來,蘇瑪把他的頭抱在懷裡,喂他一粒酥糖,親着他的臉,叫他不要哭。那時候的風好像又在身邊柔和地吹過,那時候父親騎在高大的紅馬上,姐姐的歌聲嘹亮。
蘇瑪低頭下去貼着他的臉,這個孩子的身體總是比一般人涼一些,可是蘇瑪現在感覺到他皮膚上一絲絲的溫熱,她貼得緊緊的,怕那些熱氣悄悄地散去了。整個世界都是涼的,只有她懷裡抱着的這個孩子讓她覺得安心。
過了好一會兒,蘇瑪伸手在阿蘇勒的掌心裡面輕輕地畫。
蘇瑪會寫字,以前她和阿蘇勒說話,都是寫字,可是到了青陽部之後,蘇瑪再沒有在他掌心裡寫任何一個字。寫完了,蘇瑪舉起燈默默地走向帳外。阿蘇勒看着自己的掌心,緊緊地握起了拳頭。他看着蘇瑪的背影,眼淚忽然落了下來。
“蘇瑪,你有沒有見過我阿媽?”阿蘇勒擦着眼淚。
蘇瑪搖了搖頭。青陽的兩位大閼氏過世都早,剩下四位側閼氏,其中又只有阿蘇勒的母親生下過孩子,算起來是金帳的女主人。可是蘇瑪是賤民,連踏進金帳的機會都沒有。
“跟我去看看阿媽吧?”阿蘇勒站了起來。
蘇瑪愣了一下,點了點頭。阿蘇勒上來輕輕地一吹,燈就滅了,黑暗裡蘇瑪覺得自己的手被握住了,阿蘇勒的手心冰冷。
金帳宮。
呼瑪捧着半盆炭從帳篷裡退出來。大風吹着帳篷頂上的白尾,獵獵作響。側閼氏們以顏色區分,白帳是朔北部閼氏樓蘇的帳篷。呼瑪年紀已經很大了,在金帳裡從一個小僕女升到了主事的女官。
“夜裡風大,”呼瑪回頭對外帳的僕女叮囑了一聲,“不要睡得太死,別讓風漏進去,閼氏的身體不好,染上寒氣我要你們好看!”
她的聲音冷厲,可是看着那些戰戰兢兢的小女奴,又有些憐憫。大君的女人不知多少,都想生個孩子作爲依靠。偏偏大君又並不喜歡親近女人,好容易有三個女人生過男孩,可一個個,都沒有好結果。
“命啊!”呼瑪放下簾子,“沒有享福的命。”
一個小小的人影從帳篷旁邊忽地閃了出來,呼瑪驚得差點要把炭盆拋掉,那個人影已經上來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奶孃,奶孃,是我。我是阿蘇勒啊。”呼瑪聽見了熟悉的聲音。她一低頭,看清了阿蘇勒的面容。
呼瑪愣了一下,警惕地四周看看,匆忙把他的頭往懷裡一攬,退到帳篷側面,看着他滿臉是土,不知道在風地裡藏了多久,急忙拿袖子給他擦:“世子啊,怎麼又跑到這裡來了?”
“奶孃,”阿蘇勒輕聲說,“我想見阿媽,”
“沒有大君的命令,這可不是你來的地方啊!”呼瑪嗔怪着甩掉他的手。
阿蘇勒的手被甩脫了,卻不肯走,低頭默默地站着。
呼瑪嘆了口氣:“世子啊,你已經是大孩子了,沒有傳召,不能再進內帳裡來。今天大君深夜還在召見人,人多,會給人現的,你被抓住,最多一頓責罰,我們這些做奴僕的,可就難過了。”
阿蘇勒還是不走。外面傳來腳步聲,是巡邏的侍衛經過,呼瑪心驚膽戰,硬了硬心,低聲呵斥起來:“不行!你已經大了!再不走,我就叫人了!”
握住她的小手哆嗦了一下。慢慢地,呼瑪覺得那隻小手放開了,孩子默默地轉身,低頭走了開去。呼瑪的手還伸在那裡,風吹在指尖,沒有人握着,那麼的涼。一股心酸突如其來地涌起。
“好吧好吧!”她上去把阿蘇勒抱住,“祖宗耶,可不能老耍小孩子脾氣,這是要命的事情!”
呼瑪捧着他的臉蛋,見眼眶裡隱隱約約有一輪清亮滾在下面。
“謝謝奶孃。”阿蘇勒對着黑暗裡招招手,“蘇瑪,你也出來。”
蘇瑪輕手輕腳地從角落裡鑽了出來,站在阿蘇勒的身邊,低着頭。羊奶一樣細緻嬌嫩的皮膚和黑而靜的大眼睛讓呼瑪也暗暗地驚歎。蘇瑪注意到了呼瑪的眼神,頭垂得更低了。
“你帳篷裡的小女人啊?”呼瑪捏着阿蘇勒的臉蛋,“長大了,就知道帶女人來看阿媽了。”
蘇瑪的臉微微地漲紅,阿蘇勒在呼瑪的懷裡手忙腳亂地擺手。
“臉紅什麼?”呼瑪輕輕摸着他的手,“你若是真的長大了,找了女人,你阿媽心裡才真的放心了。”
她拉了拉阿蘇勒:“小聲點兒,跟我來。”
呼瑪支開了外帳裡值守的兩個小女奴,將帳簾掀開一線。
阿蘇勒拉着蘇瑪悄悄地鑽了進去。呼瑪把手指豎在嘴脣上:“這次可不能耍小孩脾氣了,只能呆在這裡看看。弄出響動來,我要受責罰的。”
阿蘇勒鄭重地點了點頭。
呼瑪這才掀起了內帳的簾子,低聲地說:“這些天還好,安靜得很,睡得也踏實。”
蘇瑪看着阿蘇勒,這個孩子安安靜靜地看向裡面,忽然間就長大了一般。
內帳裡惟一的燈下,看起來依然年輕雍容的女人安安靜靜地坐在貂皮毯子上。蘇瑪從來沒見過那麼安靜、那麼慈祥的女人,她懷裡抱着一個襁褓,輕輕地搖着,脣邊帶着淡淡的笑。蘇瑪的母親是草原上有“天女”之稱的美人,可是英武而堅毅,並不像燈下的母親一般溫柔。內帳中燃着不知名的香,微甜的,讓人想要靜靜地睡去。
“阿蘇勒。”女人輕聲地喚着。
蘇瑪吃了一驚,他們所有人都屏着呼吸,側閼氏也不曾回望一眼,可是還是被她現了。
阿蘇勒卻沒有絲毫的反應,呼瑪也不吃驚,一切還是安靜的,女人低下頭在懷裡的襁褓裡親了一下。蘇瑪看見那個襁褓裡面根本不是什麼孩子,只是一個棉布的娃娃,畫着一雙單調漆黑的眼睛。
“她不知道我們在這裡,她是在對那個娃娃說話。”阿蘇勒輕聲說,“那就是我阿媽……生下我的第一天她就瘋了,她知道我的名字,可是從來都認不出我。她抱着那個娃娃,以爲是我,我長大了,她就認不出了,還以爲我是小孩。”
“瘋了……”蘇瑪的心裡一顫。
“阿媽身上也是香的,和你一樣。年輕的時候,朔北部的人都叫她麝女。”阿蘇勒低下頭去,呼瑪輕輕摸了摸他的頭。
帳篷裡的女人輕聲地哼起歌兒來,是兒歌,母親唱來哄着孩子睡覺。可是在這寂靜的夜裡聽去,遙遠而空曠,說不出的寂寞與哀涼。
阿蘇勒頭也不回地出了帳篷。呼瑪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地搖頭:“你主子是個好孩子,可是我們蠻族,不看重這個。”
蘇瑪望着他的背影,想要跟上去,卻被呼瑪握住了手。
“孩子,好好跟着你主子。”呼瑪輕輕地摸着蘇瑪的手,“你生得好啊,是貴人的相。這手,真是綿,草原上沒有見過你這樣漂亮的女人,相信呼瑪說的,呼瑪會看相,呼瑪看見你,就知道一般人是娶不了你的。你一定嫁給草原上的主人。”
蘇瑪驚訝地擡頭去看她,呼瑪卻已經佝僂着背,走進了帳篷裡。帳篷簾子合上,耳邊還幽幽地飄來閼氏的歌聲。
夜深,金帳宮周圍也安靜下來。
簾子掀開,侍衛武士步伐輕捷地來到坐牀前跪下:“大君,將軍們還在帳外等候。”
支着額頭休息的大君並不睜眼:“他們白天吵了一天,只差沒有動手打起來,難道還不夠麼?你讓他們回去,有什麼事明天再議。”
“我已經說了,將軍們也說不想打攪大君的休息,所以推了巴赫將軍,說一定想見見大君,跟大君說幾句話。”
“巴赫麼?”大君嘆了口氣,“你讓他進來吧。”
巴赫一身咣噹作響的鐵甲遠遠地就響了起來,他枯瘦的臉上沒有表情,進帳來跪下去行了個禮。
“深夜了,你們和大汗王們爭了整整一天,你們要保比莫幹不去,大汗王們說比莫幹身爲大哥,是最合適的人。長子窩棚和三子窩棚啊,以前你們還是在暗裡爭,如今有了東6這件事,明裡就敢跳出來了!”大君不輕不重地拍了案子,“我聽說在東6,這叫結黨,是死罪。巴赫你不怕我殺了你?”
“巴赫不想死。”巴赫不緊不慢地回答。
大君冷笑了一聲:“你不想死,也不怕我。我知道,你們兄弟是阿依翰家族裡的大將,木犁從奴隸開始跟我一輩子了,還有我那個弟弟厄魯,都是青陽的支柱。你們支持比莫幹,我一個都不能殺,而那邊,支持旭達罕的是我的三個哥哥。巴赫,你說我該怎麼辦?”
“巴赫以爲,這事是大君的不對!”
“呵呵,”大君笑了兩聲,“原來是我錯了,竟是我錯了?”
“巴赫讀書少,可是聽說東6是長子即位。”
“是,東6大皇帝往往是傳位給長子,其他兒子封一個有供養沒土地的親王。你這是要勸我立比莫幹?”
“立不立比莫幹並不重要,可是大君明明知道阿蘇勒身體不好,能活多久都是個難說的事情,卻始終沒有廢掉阿蘇勒,貴族們心裡能安麼?”巴赫擡起頭來直直地看着大君,“不立有才能的世子,我們青陽作爲庫裡格大會的盟主,還能傳過下一代麼?大君說我們結黨,就算是死罪,我們也不後悔!”
大君沒有回答,也直視他的眼睛。
金帳裡一時安靜得令人心悸,隔了一刻,巴赫微微打了個寒噤,低下頭去。將軍們推他進來,他進來前也已經下了很大的決心,可是這一刻不知怎麼,他還是覺得心裡有些虛了。
“巴赫,你心裡認爲什麼樣的人才是我們草原的君主?”大君輕聲問。
巴赫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像遜王、像始祖、還是像我的父親呢?”大君起身踱着步,“巴赫,其實你不知道,包括外面的木犁、厄魯,你們都不知道。蠻族需要一個從來不曾有過的君王,其實我心裡所想的,是東6胤朝開國皇帝白胤那樣的人。他要能在一個混亂的時代舉起旗幟,讓千千萬萬的人都追隨他,覺得他所做的纔是對的。他要有山羊一樣的仁慈,這樣他才能愛草原上的所有人;他要有獅子般的勇氣,這樣他纔不會退縮;他還要有狼一樣的憤怒,這樣他才能咬牙切齒地完成一件偉大的功業。”
大君輕輕嘆了一口氣:“可是我的兒子們,都不是這樣的人。他們是套着鐵鏈長大的鷹啊,飛不起多高的。年紀大的四個個個都比阿蘇勒更適合當大君,可是要說當個英雄,他們還差得太遠。而且如果我現在廢掉阿蘇勒立下新的世子,就一切平安了麼?矛頭還是對着新的世子,然後還是爭鬥。鐵由和貴木能在我面前動刀,將來我死了,他們就能帶着武士你殺我我殺你。偏偏你們都不懂這個,還要彼此結這個窩棚,將來你這個窩棚會不會是個小部落啊?長子部,還有三子部。”
“我……”巴赫呆在那裡。
“好了,不必說什麼了,”大君擺了擺手,“我很累了,要休息。他們推你進來,還有什麼事麼?”
巴赫猶豫了一下:“我和巴夯還有木犁商量了一下,大家覺得……”
“覺得什麼?”
“大家覺得世子的身體一直不好,以前也是在南方的真顏部休養。如果真的只是人質,諸家王子免不得爭鬥,那麼實在不行,也請大君保全大王子。讓世子去吧。”巴赫的聲音低落下去。
大君點了點頭:“你們想讓阿蘇勒去東6,是不是就因爲他是個廢物兒子?他沒有牛羊和人口,把他送去送死,剩下的都是我的好兒子們,能上陣、能打仗、有用,是不是?”
“我告訴你們,我死之前,我不想聽到有人跟我說要把阿蘇勒送到東6去。”大君一字一頓,牙齒間有如咬着鋼鐵,“下唐的使節就要來了,都是我的兒子,他選中誰,就是誰!爲了青陽,我什麼都可以犧牲掉!”
巴赫走到帳篷口,聽見後面大君低低的聲音:“滾!”
蘇瑪和阿蘇勒共騎小馬,阿蘇勒騎在前面。他個子已經和蘇瑪差不多高了,可是蘇瑪還是像以前那樣把他放在面前,自己拉着繮繩。
木犁家的寨子距離金帳有很長的一段路,小馬走得晃晃悠悠。北都城很大,裡面本來就沒有什麼房子,趕着春牧的季節,牧民們都帶着帳篷和馬羣出外放牧了,留下空曠的一座城,草地上滿是扎過帳篷的痕跡,放眼看不到人跡,只憑着星光認路。
“阿媽叫勒摩,聽大人說,阿爸最初即位當了大君,朔北部的白狼騎兵就來打我們,一直打到北都城下。後來你阿爸和瀾馬部的達德里大汗王帶着兵來救援,終於打退了朔北部。阿媽姐妹兩個就被送給阿爸當個閼氏,阿媽住在白帳篷裡面,年紀小,就是側閼氏。阿媽直到三十歲才生了我,生下我的第一天,她就瘋了,大人們說那是爲了我,我是谷玄,會吸人的魂魄,阿媽的魂魄被我吸了。小時候呼瑪是我的奶媽,她對我說我一定要比哥哥們都勇敢,都聰明,這樣阿媽也會有地位,阿爸有好多女人,有的我都叫不出名字,如果我不行,阿媽就會別人欺負。阿媽已經瘋了,除了我,她什麼都沒有。可是我不行,四哥說得沒錯,我做什麼都做不好,騎馬、練刀,更別說上陣打仗了,我就是個廢物。”阿蘇勒輕聲地說着。
他經常這麼跟蘇瑪說話,雖然永遠聽不到蘇瑪的回答。
“可是……”他搖了搖頭,“我也不想當廢物啊,我真的……真的已經很努力了!”忽如其來的酸澀從心裡升起來,他呆呆地望着天空。蘇瑪的手是溫暖的,從背後伸過來,輕地摸着他的臉。指掌間的溫柔讓他愣了一下,他扭頭看見蘇瑪的眼睛,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我真的是沒用,就知道說這個……”他抓了抓頭。
蘇瑪輕輕地搖頭。
“這個世界上不嫌我廢物的也許只有你了……”阿蘇勒輕聲地說。
蘇瑪還是搖頭。
她歪着腦袋,拂起他的頭,手指在他的辮中輕輕地撫摸。阿蘇勒覺得頭上癢癢的,過了一會兒,他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蘇瑪也笑,依舊是無聲地搖着頭。
直到很多年以後一個下雨的夜晚,阿蘇勒在火紅色的戰馬上擡起頭去看漆黑的夜空,忽然又想起那一夜蘇瑪默默地搖頭,他才明白了那不曾說出的、真正的意思。
蘇瑪並不是說他是或者不是廢物,而是當一個人變成最親的人,那麼是不是個廢物已經完全的不重要了。
聽不見任何的雷聲,細雨悄無聲息地下了起來。
“啊!下雨了!”阿蘇勒摸着微溼的頭,“我們趕快回帳篷去。”
雨轉眼就大了起來,冰冷的大顆雨滴打在身上,隱隱的竟然有些痛。阿蘇勒把自己的白狐氅解下來抖開在蘇瑪和自己的頭頂,蘇瑪帶了帶小馬,想抄一條近道。
她無意地扭過頭,身體忽然僵住了。
“蘇瑪?”阿蘇勒跟着她回頭。
他的心裡惡寒,有種極不祥的感覺。
背後竟然有人,小隊的黑衣騎兵悄悄地立馬在他們身後。那些高大的黑色戰馬比阿蘇勒的小馬高出了兩個頭以上,呼出來的白氣都能噴到阿蘇勒的臉上。馬背上沉默的武士們似乎披着鐵鎧,帶着頭盔,威嚴而魁偉。天已經徹底地黑了下去,連星光也沒有,只剩蘇瑪手裡的燈照亮,可是照不出他們的面目。雨滴打在他們堅硬的鐵甲上,濺起了水花,彷彿在他們身邊罩着一層微光。
“你們是哪個帳下的?”阿蘇勒大着膽子喊了一聲,“我是五王子。”
小馬也有些驚懼不安,悄悄地挪動了步伐前行。
沒有人回答,那些人驅動黑馬,跟着逼近,黑馬們躁動起來,不安地打着響鼻。***照着,他們手邊各有一片青冷的弧光,那是馬刀。阿蘇勒沒有見過這種刀,纖薄修長,刀頭彎起的弧度令人不由得畏懼。
“你們……你們到底是什麼人?”阿蘇勒哆嗦了一下。
蘇瑪連一刻也不敢停留,拋掉了手裡的燈籠,馬鞭打在小馬的頭上,小馬撒開了四蹄,在雨幕裡狂奔起來。
背後的蹄聲如影隨形地跟了上來。那些騎着黑馬的人確實是追着他們上來了,他們追得並不緊,就像捕食的猛獸咬住了羊羣,緩緩地追着獵物的腳步,還沒有真正開始閃電般的撲擊。
嘯聲刺耳,阿蘇勒和蘇瑪猛地低頭,什麼東西從他們頭頂掠過。
“箭……是箭!他們在射我們!”阿蘇勒意識到是追逐的人在箭。那枚箭走高了兩尺,還不是要取他們的命,可毫無疑問是威脅。
“是丹胡麼?”阿蘇勒問自己,腦子裡一片混亂。
他身上的那股惡寒至今都沒有消退半分,反而越地濃烈起來,像是有一柄冰冷的刀抵着自己的後心,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刺進來。他說不清楚,但是直覺上那些騎乘黑馬的人和一般的蠻族武士不一樣,蠻族武士像是虎豹騎用的帶着鋸齒刃的戰刀,而這些武士就像他們用的細刀,陰冷而鋒利,帶着刺心的寒氣。
小馬帶了兩個人,漸漸地跑不起來了。那些黑馬似乎緩緩地逼近着,他們也沒有打火把,可是在這樣伸手不見五指的雨夜,那些人像是可以視物,無論蘇瑪怎麼兜轉下馬,背後惡鬼般跟隨的蹄聲始終都無法擺脫。
前方忽然出現了***,一串火光似乎是夜歸牧民的火把。阿蘇勒心裡鬆了一下,放聲喊了起來:“救人啊!救人啊!”
持火的小隊人馬立刻散開圍了上來,他們馬後掛着野雞和獐子,還有人肩上扛着一匹帶箭的鹿,整個小隊都穿着整齊的青灰色革甲,隊伍整飭有序。
“是……是大風帳木亥陽將軍的人馬麼?”阿蘇勒認出了這裝束。
“什麼人?”領頭的武士大吼,他非常的警惕,手中角弓上搭着羽箭,直指阿蘇勒。
“我是五王子!”阿蘇勒舉起了手腕,“有人,有人在追我!”
他的手腕上束着豹尾裘,白得耀眼。豹是青陽的圖騰,敢配白豹尾的,除了大君和世襲的親王,只有世子。武士們被驚動了,紛紛放下了弓箭,領頭的武士按着胸口行禮。
“什麼人敢追逐五王子?”武士頭領大吼着策馬走到阿蘇勒身邊。
藉着大風帳武士們的火把,可以依稀看清那些黑馬的武士都已經策馬停在了百步之外,他們聚成一線,手中依舊提着長刀,沒有人出一絲聲音。黑暗中隱約覺得有冷銳的目光刺在自己的身上。
“什麼人敢追逐五王子?”頭領惱怒起來,覺得被忽視了,“不怕死麼?”
他們人數佔優,這麼說的時候,大風帳下巡獵的士兵們已經操起了獵弓。蠻族的獵弓也是武器,箭準確有力,百步距離上的洞穿力不遜於戰弓。
還是一片安靜。
但是隻是極短暫的,鐵蹄聲猛地震響起來,黑馬武士們的陣勢橫掃上來,他們起了衝鋒!
只有幾騎對着大風帳的三十幾個人,他們卻主動地進擊了。
“找死來了!”領猛地一揮刀,“世子請在一邊觀戰,抽出你們的弓來!”
數十枚迅疾的箭一齊投射出去。弓箭是蠻族引以爲驕傲的武器,強悍的武士一箭可以射穿一頭犛牛!黑馬的武士們手中只有長刀,可是他們揮動長刀的時候,那些強勁有力的箭都被揮開,奇蹟般地,沒有一人中箭,他們像是連那些箭的軌跡都能看清。
瞬間,戰馬就直衝到了面前。大風帳的武士們也一齊拔刀。
“來啊!”領大吼着激勵士氣。
對着衝鋒在最前的武士,他猛地一刀斬向他的馬。他是這羣人裡面刀術最好的人,先殺一人,是要立威。可是刀落下,那些黑馬的武士彷彿變成了影子,不知怎麼地,那一刀就走空了。領正詫異,忽然感覺到身體輕了起來,脖子上傳來的劇痛瞬間之後令他徹底失去了知覺。
而在其他武士的眼裡,兩馬交錯的瞬間,對面黑馬武士們的爲者像是一隻詭異的蝙蝠,輕輕離開馬鞍一躍,而後領的刀就走空了。他的人頭忽地濺血飛起,屍身依然端坐在馬背上。
他手中的火把已經轉到了對手的手裡。黑馬上的武士沉默得像一塊石頭,他舉着火把立在領的馬旁邊。靜了片刻,他揮手以火把打在領無頭屍體的背心。
領的屍體栽落馬背。
火把熄滅。
大風帳的武士們還未從驚愕中回過神來,犀利的刀風已經逼近了面門。
藏在數百步外的一叢虎舌棘中,阿蘇勒死死地握着拳,覺得那些飛濺的血像是要噴到他的眼睛上。那完全是一場屠殺。黑馬的武士們快地帶馬在敵手的身邊經過,準確地遞出戰刀,敵人立刻被開膛破腹,殘肢血淋淋地落下。而他們像是風中的鬼影,根本無從捕捉。
每一次的火把墜落都伴着悽慘的嚎叫,那些跌落的火把最後照亮的是武士們驚恐的臉,然後他們的頭就忽然落了下去。
阿蘇勒顫抖起來,滿眼都是濃猩的血紅,滿耳都是哀嚎和戰刀斬裂骨頭的可怕聲音。他在恐懼中探出手去,緊緊抓住了蘇瑪的手,那隻手冷得冰,顫抖得像片風裡的枯葉。他低頭看去的時候,蘇瑪的臉上全沒有了人色。
他心裡咯噔一下,明白蘇瑪和他想到的一樣,都是那場南方草原上的屠殺,當青陽的鐵騎兵衝進真顏部的營寨時,蘇瑪那雙清澈的眼睛裡,一定也映着這樣殘酷的場面。親人的殘肢在飛舞,溫熱的血濺在臉上,地獄般的哀嚎,半死的人掙扎着爬行,有人帶馬飛快地在背後補上一刀……
“蘇瑪,不要怕……”他壓低自己的聲音,卻現所有語言此時都是蒼白的。
他伸出雙手,想捂住蘇瑪的耳朵。一雙微微顫抖的手也在同時捂住了他的耳朵,兩個人都微微地愣了一下,然後阿蘇勒使勁地抱住蘇瑪,蘇瑪也使勁地抱着他。兩個人就這麼貼在一起,聽着外面的慘嚎聲越來越弱,天像是要塌了,會落下血雨,世界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可以互相倚靠。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圍安靜下來。
阿蘇勒大着膽子,藉着高達兩尺的虎舌棘的掩蔽,偷偷地看去。火把都已經持在黑馬武士們的手中,鐵蹄踏在沾滿血的土地上,那些體格雄壯的馬就着血啃食草皮,剛纔還活生生的三十騎,現在只是三十個人、以及三十匹馬的屍體。
那個瘦削的人是黑馬武士中的領隊,黑馬武士們四散在人羣中翻檢那些屍體,最後圍聚在他身邊,都默默地搖頭。瘦削的武士沉吟了一下,忽地舉手一招,武士們嘩地散開,打起火把在周圍,一寸一寸草皮地搜索起來。只剩下瘦削的武士獨自立馬在殺過人的草地上,冷銳的目光掃視周圍,似乎漸漸地投到這叢虎舌棘來。
他蒙着面,阿蘇勒看不清他的容貌,卻覺得那目光像是在自己的臉上割了一刀。
那是殺人者的眼神!阿蘇勒猛地俯下身子,緊緊地靠着半截土坡,單是面對那種眼神,就有無法呼吸的感覺。瘦削的武士掃視了一週,帶動了戰馬,有意無意地,他兜着***逼近了那叢虎舌棘。他的馬蹄聲在所有的蹄聲中最沉重,一下一下都像是踩在心口上,他的長刀斜指地面,鮮血一滴一滴地墜落。
馬蹄聲、呼吸,馬蹄聲、呼吸,蘇瑪竭力想要屏住呼吸,可是那是枉然,她的呼吸在跟着那人的馬蹄聲走,一步一步地把她逼到盡頭。
蘇瑪忽然感到和她一樣顫抖的阿蘇勒安靜下來,而且正把她摟在腰間的雙手掰開。蘇瑪擡起頭,看見他認真的臉,不知道爲什麼他的力量忽然變得那麼大,蘇瑪想要死死地摟住他,可是阿蘇勒用力地一根指頭一根指頭地掰開她的手。
蘇瑪去扯他的袖子,阿蘇勒狠狠地甩開了她。他凝視着蘇瑪的眼睛,一步一步倒退出去。
蘇瑪拼命地搖着頭,她不明白自己是否是在做夢。那種可怕的恐懼感又回來了,她不會忘記真顏部的寨子被點着的時候,從小帶她長大的奶媽拋下了她不顧一切地跑向外面。然後一個騎兵一刀劈倒奶媽,縱馬踩在她的頭上。那種刻在心頭的孤獨比死都要可怕。
她不怕死,可是她害怕被人拋下。
阿蘇勒對她無聲地搖着頭,腳下毫不停息地退了出去。他略顯蒼白的小臉在月光下透出一股嚴肅,甚至有着難以抗拒的威嚴。
冰冷的恐懼彷彿一隻巨大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臟,令他覺得每一次心跳胸口都像要裂開。他舔了舔嘴脣,止不住戰慄,他很想撲進那個草窪裡和蘇瑪縮在一起,緊緊地抱住她來忘記那種恐懼。但是他不能,他要趁那股勇氣還在支撐自己的時候做決定。
“不要出來!蘇瑪!不要出來!不要怕!”他輕聲說,“我會保護你!”
蘇瑪伸出手去拉他,可是已經遲了。
阿蘇勒猛地跳出了虎舌棘的掩蔽,他站在那裡,也不抖了,從自己胸前拔出了青鯊。騎着黑馬的武士們策動戰馬緩緩地逼了過來,爲的人帶馬立在阿蘇勒的面前。他並沒有看阿蘇勒手裡青色的小刀,而是默默地打量着這個孩子。
誰也看不清他怎麼出手,阿蘇勒忽然間就被他完全地提了起來,押在馬背上。不需要下令,所有人跟着他調轉馬頭而去。
爲的武士離去之前回望了一眼那叢虎舌棘,蘇瑪覺得他的目光像是針刺般釘住了自己,令她根本動彈不得。低低地,他笑了兩聲,陰陰的,像是一柄小刀在颳着人的耳骨。
她早已被現,孩子的勇敢瞞不過這些可怕的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