縹緲錄 第五章 一生之盟 一

天地盡頭的山口傳來了低沉的銅鈴聲。遙望去,一支黑色的騎隊緩緩走出了山谷,渾身鐵甲的騎兵們簇擁着他們的領,立馬在高處眺望。

伏在草間的黑衣斥候跳了起來,拉出藏在窪地裡的戰馬,翻身上馬,飛快地去了。

“大君,他們現我們了,立刻進麼?”立馬在山坡上的騎兵中,目光最犀利的年輕人說。

“不要急,弘吉刺,等他們準備好迎接我們的儀仗。我也還有些事要想。”被拱衛在騎兵中的大君低聲說。從外貌上看他大概只有三十歲,出乎意料地有着一張清秀白皙的臉,他並沒有像他的部下那樣裝備鐵鎧,而是穿着蠻族武士常見的束腰狐皮筒子,火紅色的戰馬後橫束着幾近五尺長的窄刀。

沒有人敢於違逆這個看似文弱的蠻族君主,於是整支騎隊靜靜地立在峽谷口,騎兵們隨着大君的目光,眺望夏末的草原。出了唐兀山的谷口,放眼就是中州廣袤的草原,深及馬膝的馬齒莧和車戎草在風中搖曳,安靜得令人有種錯覺。而在目力能及的草原另一側,紮下了白色的大帳,大帳周圍有着淒厲的金屬反光,騎乘快馬的黑衣斥候正是馳向了那座帳篷。

弘吉剌高舉着象徵蠻族大君的白色大纛,杆上掛着的銅鈴單調的鐺鐺作響。他的手心裡有點汗,這是他第一次跟隨大君出來執行這樣重要的任務,他是鐵顏·巴魯的兒子,北都城裡高貴的貴族武士,一直自負勇氣和刀術,可是這是還是不能剋制心底的緊張。

“大君,他們會按照約定只帶兩百人馬麼?東6人比狼還要惡毒,比狐狸還要狡猾,讓弘吉剌爲您去探一探虛實吧?”他帶馬接近了大君,他牢記着父親出前的教誨,自己死了並不算什麼,卻不能把青陽國的主人葬送在陰險的東6人手裡。

“不用。”大君輕輕揮手,“以那個人的性格,還不會耍這樣的花招。”

“那一年我們三個人只有兩匹馬,來到中州,也是越過了這個谷口看見了草原。”他輕輕地說,像是漫不經心的絮語又像是喟嘆,“這一切回頭看來就像是對我們的嘲諷一樣。”

“出!”他帶馬率先走下高地。

弘吉剌愣了一下,剛要緊緊跟上,忽然停下,使勁地**着鼻子。直覺告訴他周圍的空氣裡有股令人不安的味道。

“不要聞了,是屍臭。”大君沒有回頭,指着左側低矮的山樑,“那座山叫做突骨嶺,翻過去就是兩天前決戰的地方,屍體已經開始腐爛了。他們走了上千裡來到這裡放牧,可是永遠不能回家了。”

他勒住戰馬,側身對着山樑的方向,低頭閉目,在鼻尖前輕輕地三拍掌。這是蠻族人放牧時候遇見墳墓和枯骨的簡單祭拜,求乞偉大的盤韃天神接引無家的亡魂。騎兵們跟着做了,而後一一跟在他馬後,馬尾悠悠地甩着,掃在濃密的草上。

騎隊逼近帳篷只有三百步的時候,精悍的蠻族武士放馬奔馳起來,他們從左右兩翼展開,兩百個人組成了一個雁翼的陣形。每個人的手中都扣着強有力的複合弓,帶着鋸齒的馬刀在鞘裡鐺鐺作響。只有弘吉剌還是高舉大素緊緊跟隨在大君的背後,他的目光一時盯在圍繞大帳的銀鎧武士們身上,一時轉去盯緊了大君的神色。他緊緊按着馬鞍上的快刀,只要大君有一絲一毫的暗示,他就會挺身衝到全面去,帶領這些精銳的虎豹騎起衝鋒。

可是大君只是低着頭,隨着馬行,他胸前一根銀鏈子上掛着的半彎翠玉輕輕打在他的胸口。

武士們一齊箭,兩百枝箭射入地下。他們齊齊地拉住了戰馬,拔出馬刀,作爲防禦的戒備。對方守衛大帳的銀鎧武士對此完全沒有反應,他們手持八尺的長槍,槍刺下掛着純銀的虎頭符記,閃亮的頭盔上插着高高的白羽。弘吉剌沒有見過這樣奢華的軍隊,更沒有想過整整一支軍隊都是高矮差不多的俊美年輕人組成,他開始懷疑對方的實力。

大君在帳前下馬,將馬臀上的窄刀插進了後腰。銀鎧武士們中的領掀開了帳篷的一角,弘吉剌跟着大君,亦步亦趨。

大帳中瀰漫着令人昏昏欲睡的香料味道,正中的壽麪爐裡焚燒着弘吉剌叫不出名字的香,一個身穿重錦禮服的年輕人就含着笑容,站在了香爐邊,彬彬有禮地請大君在早就設置好的客位上坐下。弘吉剌站在大君的背後,覺得腳下厚厚的絨毯真是太軟了,幾乎讓他站不穩了。但是他並未喪失警惕,瞪大他犀利的眼睛掃視周圍。對方似乎並沒有敵意,諾大的帳篷裡只有幾個文臣裝束的人,甚至還有一個奉酒的年輕侍女,而嫋嫋香菸的背後,是高高墊起的一張坐牀,黑色鎧甲的武士斜靠在坐牀邊,以手支額。他身邊的架上是一杆沉重的長槍,而他的腰間則懸掛着修狹的佩劍,一縷紅色的絲繩紮成十字花,封住了那柄劍。

帝劍承影!弘吉剌聽說過這柄不能出鞘的不祥之劍,那麼佩戴它的只能是東6的皇帝。他忽地有幾分激動,雖然是他的敵人,可是他隱隱約約聽過這個皇帝身上生的事,是任何一個草原上的好漢子都不能不爲之讚歎的。他瞪大了眼睛去看皇帝,卻不禁有幾分失望,完全不像傳說中的那樣,皇帝高而消瘦,沒有威臨四州的霸氣,卻隱隱地帶着病容。他的臉色白得慘淡,襯得眉毛漆黑如墨。因爲消瘦,眼眶顯得尤其的深,又一直垂着頭,長長的睫毛把眼睛都遮住了。

“既然青陽國主已經到了,那麼我們就開始吧!”剛纔請大君入座的年輕文臣站了起來,“鄙人謝墨,大燮太師領太常寺少卿,奉陛下之意,主持這次和談。”

無人應聲,皇帝和大君不約而同地以完全一樣的姿勢低垂眼簾,看着自己眼前三尺的地方。

謝墨環顧周圍:“兵者不祥,所苦的是平民。我們兩軍接戰十四日來,大小戰鬥數十場,各有損傷。眼下大君虎豹騎精兵卻困在唐兀關前不能再進一步,我軍也無意威逼,在下以爲正是和談的良機。”

一開場竟是這樣驕傲的口氣,弘吉剌心裡一下子就涌起了怒氣,可是大君沒有說話,他也只能把怒氣生生地吞了回去。

“我軍三戰連捷,斬殺騎兵七千餘人,俘獲戰馬三千五百匹,軍械和兵器就不必提了。根據我們斥候的回報,如今青陽國尚有虎豹騎精銳一帳共五千人沒有調動,此外鬼弓武士一千,輕騎一萬六千人,共計兩萬兩千人,都是騎兵,各備戰馬兩匹,所以馬匹和其他牲口約計四萬五千。以這樣的兵力橫掃瀚州或許不在話下,但是在東6第一雄關唐兀關下,已經是進退兩難。希望在下的消息沒有出錯。”謝墨臉上帶着笑意,卻是弘吉剌最痛恨的帶着得意的陰損笑容。

弘吉剌忍不住了:“你們斬殺的都是騎兵麼?其中有五千人不過是流浪的牧民,他們不過是被部族放逐,冒險渡海進入東6放牧,已經被海浪吃掉了許多親人,可是踏上6地,還要被貴國當作敵寇砍殺來領賞。這就是謝太師所謂的連捷麼?大燮的馬草真的有這麼貴?我們草原人的性命又真的那麼低賤麼?”

謝墨從鼻孔裡輕輕地哼了一聲:“不是武士又如何?他們既然是牧民,就該留在草原上,難道瀚州草原養不活他們,就要我們大燮來養麼?”

弘吉剌被對方的輕蔑徹底地激怒了,他上前一步,微微地顫抖着,乾脆用力指向了一言不的皇帝:“是!我們草原上是貧瘠,種不出糧食,養不活許多人。你們東6人說我們侵佔了你們的土地,可實際上怎樣?不過是一些可憐的牧人放馬吃了你們的馬草!你們就把他們當成武士殺了,拿着他們的人頭換賞錢!你們說我們是蠻人,到底是誰更野蠻?這就是你們東6的仁義麼?這樣的王是你們東6的王麼?還不如我們草原上的野獸!”

話音落下,高坐的皇帝忽然睜開了眼睛,那是一雙純黑的虎一樣的眼睛,弘吉剌身子一抖,不知爲什麼就覺得冷,他像是一隻被箭穿透胸口的鳥兒,而皇帝的目光就是那支利箭。

大君的手有力的按在他的肩頭,鎮住了他的驚恐。

“真是個好孩子。”皇帝低低地說了一句,又垂下眸子。

“謝太師說下去,”大君的聲音靜如止水,“我們爲了停戰而來,只問大燮的條件,大燮的條件是什麼?”

“虎豹騎請大君帶走吧,但是剩下的人,全部留下馬匹,徒步返回北6。從今而後,每年青陽進貢戰馬一千匹,龍血馬兩匹,其他種馬十匹。青陽部騎兵撤到雪嵩河以北,大燮在南望峽北三十里築城,駐兵一千人,稱‘瀚州督護府’。”

“你們!”弘吉剌幾乎瞪裂了眼眶。

大君按住了他:“就是這樣麼?”

謝墨微微一愣,沒有料到是這樣平靜的反應,他笑了起來:“此外都是小事了。要求大君稱大燮爲‘上朝’,自稱‘下國’,每年一度,陛下生辰時親自寫表祝賀。聽說大君和陛下是幼年的故人,陛下的生日,大君是知道的吧?”

“如果是這樣的要求,你沒有資格跟我說話,”大君看了謝墨一眼,指向了皇帝,“這裡可以跟我談條件的,只有他,你讓他親口告訴我,說他希望青陽像一個屈辱的戰敗者那樣,繳上武器,放棄跟隨自己一生的戰馬,永遠做大燮的奴僕。我真的很想聽到這句話。”

“這……”謝墨的臉色變了變,擠出幾分笑容:“主上最近頭痛症得厲害,平時都不能接見臣子們,這次是爲了大君特意抱病前來的。說話傷身,大君還是不要勉強了,我所說的,都是主上來前口授的意思,謝墨絕不敢有半分的歪曲。”

他招手喚來了一旁奉酒的侍女“若是都在火頭上,和談也就談不下去了。大君遠來,我們少歇一刻,奉一杯酒爲大君洗塵。”

侍女是一個身材纖細的女孩,戰戰兢兢地低頭膝行而前,把銀盤遞到了大君的面前。不知道是否畏懼蠻族之主的威嚴,她也不敢擡頭,哆哆嗦嗦的,酒爵中的酒液都要被晃出來了。

大君沉默着沒有去接酒。

弘吉剌有些可憐這個侍女,覺得在這個劍拔弩張的帳篷裡,她好比一隻處在籠中的小鳥,而籠子上無處不是刀鋒。

他擋在了大君面前:“我們蠻族人不喝敵人的酒,如果喝了,就是決戰的表示。但是我們今天是爲了停戰而來,所以我們不會喝你們一滴酒,也不會碰你們一塊肉。”

這些都是父親鐵顏教給他的。不能讓大君碰任何飲食,這是鐵顏第一條囑咐。

“沒用的東西!敬酒都不會!”謝墨低低地斥責了一聲。

侍女抖得更厲害了,托盤忽然一傾,酒爵倒了下去。弘吉剌愣了一瞬,不由自主地要去接住半空中的酒爵。可他忽然覺得不對,侍女並沒有跟他撲向同一個方向,在他彎腰的瞬間,侍女手中似乎有銀光一閃,她整個人從弘吉剌背後閃過。

“刺客!”弘吉剌大喊,“大君小心!”

他猛一轉身,愣住了。侍女手中的鋼刺停在大君胸前不過幾寸的地方,她的手腕被大君捏死了,像是蛇被捏住了七寸。大君臉上毫無表情,一把抓下了她一頭細軟的長!侍女努力地掙扎着,弘吉剌驚訝地現她的下巴竟然是男人刮過鬍子之後的鐵青色。

“天羅的殺手?”大君搖頭,“一切都完美無暇,可是爲什麼總是記不住遮住你們的喉結?”

被橫置在桌上的長刀“影月”像是一片難以捕捉的水光那樣出鞘,僞裝成侍女的殺手還沒有來得及退後,就從胸口斷裂開來,鮮血濺得弘吉剌滿身都是。謝墨臉色驟變,急地推後。帳篷外的戰馬狂嘶,不知道是因爲聽見了弘吉剌的呼喊,還是帳篷外也生了什麼事。不知道多少炳長刀同時劃破了帳篷,那些看起來英俊而無用的大燮禁軍此時都變成了餓虎,一起割破帳篷撲了進來。

弘吉剌拔出了長刀,腿在打抖,卻還是大吼了一聲:“畜牲!來啊!”

而大君還是端坐不動,他死死地盯着依然高坐在那裡紋絲不動的皇帝:“這就是你給我準備的陷阱麼?姬野……”

他猛地起身,握住了弘吉剌的手,聲音平靜而沉重:“殺出去!跟着我!”

“得呂歸塵級者,賞千金!封世襲之侯!”謝墨的聲音從包圍圈外傳來,“都給我上!”

不知道在同一個瞬間有多少人擁過來,銀鎧的禁軍們在高額的獎賞下不顧性命地撲了上來。一時間無數的長刀劈落,弘吉剌只能高舉戰刀在頭頂去抵擋,等待着被劈成碎片的結果。而又一把刀比所有的刀都更快,一向端靜不言的大君展開了五尺長的窄刀,僅僅是一記毫無華巧的平揮。可是他揮刀比任何人都更快、更狠,卡在了大燮禁軍們舉刀的瞬間,同時有幾個禁軍的胸口濺出血花,那麼堅實的銀色胸鎧也擋不住那一刀的雄偉力量。

“不要怕!”大君在腋下狠狠地託了弘吉剌一把,“在戰場上,你怕,沒有人憐憫你;你不怕死,反而能活下去!”

他率先迎向了禁軍們高舉過頂的長刀,弘吉剌呆了一瞬,咆哮着揮舞戰刀跟隨在大君的身後。金屬的光在他眼前一閃再閃,隨之涌起的是血的猩紅和濃重得讓人嘔吐的氣味,弘吉剌不知道有多少人瘋狂地撲進了帳篷,又有多少羽箭帶着尖利的呼嘯從外面射進來,射在那些瘋一樣的銀鎧武士身後。可是鉅額賞賜的力量推動着這些年輕的武士不斷地撲上,把他們的血肉之軀送到大君那柄鋒利的長刀上。原本灰濛濛的戰刀沾了血,泛起了妖異的光。

虎豹騎們也衝了進來,在不大的帳篷裡,無數人這樣擁擠着展開殺戮,哀嚎聲此起彼伏,血濺落在那厚厚的絨毯上,屍體沉重地倒下。和談的面具已經被撕下,**裸的敵意裡,弘吉剌覺得渾身的血都往上涌,他狂吼着舞刀,追隨着所向披靡的君王。

“閃開!”低低的聲音,卻帶着異乎尋常的威嚴。

禁軍們不約而同地讓出了一條通道,沉默已久的皇帝忽然拾起了一旁的重槍。長槍的突刺像是雲層背後射下的閃電,來得完全沒有徵兆,直指弘吉剌的胸口。

一隻有力的手臂在最後的瞬間推開了弘吉剌。五尺的長刀格住重槍的雷霆一擊,大軍和皇帝的肩甲撞在一起,兩個人的視線死死相對。

“真的是你要殺我啊,”大君低低地說,“直到看見你親自出手,我才能相信這一點!”

“我不殺你,你就會殺我,即使不是今天,遲早的事情。青陽王殿下,”皇帝搖頭,“世上永遠都只有勝利的人能夠活下去,你的人,他們需要佔據東6的土地才能生存,而我的人,他們也要這片土地。這是我們死了,無數皇帝都死了都不能改變的!”

他猛地回撤重槍,揮擊出巨大的扇形。

雙方擦肩而過,大君的肩上閃過血色,皇帝的頭盔鐺的一聲落地,血已經浸透了大君的一隻衣袖,槍刺的傷口在他肩上,柔韌的肩鎧被整個劃開,露出模糊的血肉。而大君犀利的一刀,直接將皇帝的頭盔劈去,在眼角下留下一道血痕。

“姬野!”大君猛地暴喝。

“還有什麼可說?”

“我……”大君的嘴脣在顫抖,“我不會殺你!我從來都沒有這麼想過!”

他猛地扯開了自己胸甲的束帶,手中握着一片灰暗的鐵。他用了很大的力氣去控制自己的手,可是握住這片鐵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顫抖。最後他狠狠地把那片鐵拋向了對面的皇帝。

皇帝伸手接住那片鐵,看起來那像是一把長刀的殘片,刀刃已經殘破:“這是什麼?”

“是當年在南淮的時候,你買的十二把刀,其中一把的碎片,我留着它,是想總有一天,我能報答你。我帶着它來,本來是要告訴你,我可以對你稱臣,只要你還北6以安寧,給蠻族人一個放牧的草原!”

皇帝拿着那塊鐵,似乎迷茫了。

“都過了這麼多年了,你帶着這塊鐵來找我。呵呵,呵呵呵呵,”他忽地用力按着額頭,搖頭低笑起來,“真蠢,你真蠢,原來過了這麼多年,你還是改不了的蠢!”

就在一瞬間,他的衝擊像是雷電射穿了雲層。大君完全沒有料到這樣的攻擊,弘吉剌甚至沒有來得及提醒,重槍已經貼住了大君的喉嚨。

“卑鄙!你卑鄙!”弘吉剌大吼。

“孩子!在敵人喪失警惕的時候,永遠是你最好的進攻機會!”皇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蠻族武士們瘋一樣地要衝過來,禁軍們也並排用血肉之軀擋住了他們。哀嚎聲和砍殺聲裡,皇帝和大君相對無言。

“聽見這聲音了麼?呂歸塵,你看見了麼?不是我埋伏殺了你的七千武士,而是這些人自己心底的火燒死了自己。他們手裡都拿着刀劍,他們要殺人才能活下去。而你是個孩子啊,你不懂這些人的心。”皇帝低低地笑,“所以我說你,真是蠢啊!”

“都停下!”皇帝說。

攻殺還在繼續,殺戮聲吞沒了他的聲音。

“都住手!”皇帝放聲大吼。

那是獅虎般的聲音,瞬間蓋過了一切,像是在帳篷裡炸起了雷霆。

人們愣住了,刀劍互格着停止了殺戮。

“我們有鐵浮屠無敵的駿馬和重甲,還有天軀軍團閃電一樣的輕騎,就算這樣,你們都不自信能夠戰勝手持木杆槍和野嵩箭的蠻人,反而要用詭計和手段麼?”皇帝搖頭。

“頭……頭真痛啊,”他忽然擡起了眼睛,純黑的眼睛裡燃着火一樣明亮,“那麼青陽王殿下,我以這片鐵,還有我們二十年來的一切與你訂盟:以我有生之年,燮朝的一兵一卒絕不踏上青陽的土地,否則叫我身死刀劍之下,魂魄墮入九淵地獄,永世不得轉生。”

一片死寂,人們不敢相信這個時候皇帝提出了盟約。可是皇帝拋下了重槍,他高舉那片鐵,猛地用力!腐朽的刀刃割破了他的手,鮮血滾滿了鐵片上的紋路。

大君伸出手去,也握住了,用力割破了自己的手:“以這片鐵爲你我的證言,從今而後,我永遠不再踏上東6的土地,直到死去。”

血漫漫地融在一起,一滴一滴地打落在地毯上。

“就這樣麼?”

“就這樣!”

大君放開了手,猛地轉身:“弘吉剌,我們走!”

“不會再相逢了吧?姬野,最後有一句話想問你,”走到簾子旁,他回頭,凝視着皇帝,“如果早知道我們之間會是這樣的結果,你當年是否還會來救我?”

“呂歸塵……都已經是大君了,你還在臣子們的面前問我這個問題……”許久,皇帝木然地笑。

“如果早知道是這個結局,在那個戰亂的時代,我們爲什麼要那樣掙扎努力,要肩並肩地殺出一條血路,難道只是爲了最後我們互相舉起刀劍麼?真是悲哀的謝幕啊,若是早就知道,我們根本就不可能活到今天啊!”皇帝低聲說,“可是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野塵的武士們死了,我們的同盟散了,這個世界上不再有姬野和呂歸塵,只剩下大燮的神武王和北都城的大君。”

他搖了搖頭:“呂歸塵,走吧,不要問我的心,過去的心,我們都已經丟失它很久了。”

兩人對視着,大君的目光漸漸暗淡下去,有如燃燒後的餘燼,只剩下一片默默的灰色。他終於走了,再不回頭。這是一生他們最後的一次相逢,此後無論誰,都遵守着這個諾言,不再踏上對方的土地。他們若想相見就只有在海峽的兩側遙望,可是天拓峽那麼寬廣,即使羽人的視力也看不到對方。

“我的頭……我的頭……”皇帝用力按着自己的頭,像是什麼東西要從裡面衝出來。

不知什麼時候,一身黑袍的人無聲地站到了皇帝的身後,她是男子的裝束,可是那張小小的清秀的臉蛋分明只是尚未成年的女孩,束起來的銀色頭光亮得有些耀眼。她踏上一步,所有侍從都爲之退避,她從背後扶住了皇帝,從腰袋裡摸出了扁平的盒子,打開來,裡面是黑色凝膠一樣的藥膏。她颳了一些藥膏,以刀刃在火絨上灼燒。神秘的煙霧裡有一股冷冷的香,令每一個聞到的人都不由得想湊上去一步,可是他們都露出畏懼的神色,退了開去。

皇帝卻張大了鼻翼,貪婪地吸着那些煙霧。

他安靜下來了,眸子那股跳躍的鷹悍的火焰漸漸地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濛濛的灰暗。他穿着烏鐵重鎧的身體被身材小小的女孩環抱着,卻偏偏有一種別樣的協調。女孩拿過他的手,接過的謝墨地上的綁帶。

皇帝順從地把手遞過去,任她扯着繃帶包紮。

“原來你已經記起來了。”(大燮羽烈王在他一生後期患有嚴重的頭痛症伴隨間斷性的失憶。)

“西門……你知道麼?我討厭睡着……因爲我討厭做夢……”皇帝迷茫地看着上方,“我總是夢見一些我不想看見的事情,比如夢見我騎着馬帶着許多的刀要去救一個人,可是我放着馬跑啊跑,怎麼都只是無邊的草原,一個人都沒有。我在夢裡大喊說你在哪裡啊,我知道我要救的那個人要死啦,可是我找不到回去的路……我救不了他。”

“後來呢?”

“其實直到我來之前我都在猶豫,謝墨勸我趁機殺了他,我知道這是對的……”他凝視着西門,“可是我看見那塊鐵了,我知道我不能殺這個人,我原本是要救他的啊。”

“是啊,你原本是要救他的,可是也是你自己說的,沒有永恆的朋友,也沒有永恆的敵人,也許有一天你會連我也殺了。”

“我不會殺了你的,因爲殺了你,我過去的事情就再也沒有人記得……你注意到了麼?他脖子上帶的……”

女孩猛地扭過頭去:“不要問了!你應該知道從我這裡你問不出什麼。你剛纔也說了,過去的心,你們都已經丟失很久了,還要問我這個局外的人索取什麼呢?”

“活了這麼多年,還是這樣的孩子氣。”皇帝輕輕撫摸西門的頭頂,把鐵片放在她手心裡,輕輕拍了拍,“找一個人,幫我把這塊鐵送到很遠的地方,埋在泥土裡,不要讓我再找到它……可是也不要埋得太深……這樣經過許多年,有放羊的孩子會把它挖出來,從生鏽的紋路里面,去讀我的往事……”

他忽然支撐着身體站了起來,向着帳口踏前一步,揭開簾子,蠻族武士們的身影已經不見了。

“我的……往事……”

“主上!主上!”

在武士們的驚呼中,皇帝仰天倒下。他鐵甲的領口散開,用銀鏈子繫着的半彎翠玉帶着許多年前春天的綠意,像是一彎綠色的月,輕飄飄地浮起在空氣中。

十月,帝都。

夜深人靜,滿園子的梧桐烏森森的有如鬼爪。風捲枯葉飛旋着飄落,最後都堆積到南面廂房的臺階下,積了兩尺來深。這是一座年代久遠的廟宇,穿過森嚴的門棟,後面的園子開闊,蒙塵的大匾上是筆力遒勁的大字——“帝君聖武”。

前朝白氏的宗祠,也即是胤帝國的太廟。自從離國浩浩蕩蕩的天驅軍團開進天啓城,侍奉宗廟的僧侶和僕役已經跑了精光,新即位的神武王也無意一把火燒盡前朝遺老的根脈,只是任它這麼荒廢着,直到哪一天自己坍塌。

腳步聲停在門口,甲冑低沉地一響。

“主上!”隱藏在陰影中的武士們柱着長刀單膝下跪。

“都留在這裡。”皇帝揮了揮手。

武士們又悄無聲息地散去了,皇帝走進了庭院,門在他背後緩緩閉合。他最後站在庭院的正中央,一片枯葉在靴底下咯啦啦地破裂。他站在滿庭院的枯葉和白茅中,風掀起他黑色的大氅,獵獵作響。南側那間靜悄悄的廂房忽然燃起了燭火,映着窗上一個孤零零的人影。

“大都護得勝歸來麼?”人影低聲說。

他咳嗽了幾聲,咳得撕心裂肺,像是有風從胸腔裡透過。他的肺早已不管用了,灼熱的內火無時無刻不在侵蝕他的五臟。

“不算得勝,不過他已經退回北6。”皇帝說,“一切都如你的預料。”

“所謂蠻族的入侵,不過是其他部落在邊境挑起爭端,想逼着他兵東6吧?好比當年九煵和朔北諸部在鐵線河上和真顏部衝突,進而逼迫青陽大君兵剿滅真顏,這是草原上禿鷲的智慧,它們有時候會故意和羚羊羣生衝突,但是衆所周知的,禿鷲並不吃活物,它們這樣做,只是要吸引周圍逡巡的狼羣,在狼羣展開大規模的屠殺後,它們就可以去啃還連着鮮肉的骨架了。東6最艱難的時候,也是蠻族最有機會稱雄整個九州的機會,可惜得很。”

“可惜?”

“他們的君主是呂歸塵,而不是你,如果你們兩個人易地而處,我絕對相信你能帶着蠻族的鐵騎兵踏平關隘橫掃四州。”

“接下來你是不是要說因爲他是仁慈的君主,而我是殺人奪位的王?”

“不是,你多心了。”窗後的人低低笑了起來,“我和你是一樣的人,哪有資格嘲弄你呢?要想成爲一國之主,‘酷忍’兩個字,時刻要放在心上,當初還是我教給你的,不過沒有想到,你做得比我教的還要好。不說這些了……我只是奇怪,現在東6局勢微妙,可是青陽也是建國之初,內亂還沒有平息,諸部表面順服呂歸塵,而私下裡不乏再次挑起戰爭的心,外面又有羽族和夸父的大敵。你如果能夠其三萬鐵騎兵,強渡天拓海峽,在枯水的季節沿着雪嵩河河牀直搗朔北原,只需要兩個月。白胤沒能統一北方,但是這個功業可能在你的手中實現,你爲什麼退兵?”

“我已經和他訂立盟約,我有生之年,不會再踏上蠻族的土地。”

“盟約?”廟中的人笑得大聲起來,像是風中一段殘燭的火焰起伏,“你會把盟約放在心上?我們的做事的風格,忍字爲先,趨利而動,畢全功於一役。盟約是你退一步尋求機會的手段麼?”

“不是。”皇帝沒有被他的狂悖激怒,半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腳下,一片落葉被風捲在他的鐵靴邊稍稍逗留,擦着地面飛走了,“十四年前,我與他第一次訂盟,原以爲是一生的盟約,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而這次是我和他重續當年的約定,無論我們當初是何等愚蠢,這一次說出的話,直到我死去,都不會改變!”

窗後的人沉默了一會兒:“這個世上還活着的人裡,能讓你這樣執着的也只剩他了。難得今天有空來看我這個將死的人,有沒有興趣跟我說說你們當年的事情?”

“其實來找你就是想跟你說說話,”皇帝走上臺階,用大氅在滿是落葉的臺階上掃了掃,坐下,雙手支着額角,“十四年前,是胤成帝四年,那一年我只有十九歲。”

【歷史】

大燮神武三年五月,東6和北6生過一次危險的邊境衝突。

消息震動朝野。東6人的記憶中,有過胤景帝和胤安帝屈服於北6強悍的騎兵,和親納幣的屈辱時代,也有過胤武帝振奮威武,兩次北征的英雄時代。可是過五十年,東6和北6的精英兵團未曾有過真正的對抗。雙方的手中都握有血腥的屠刀,只是誰也無法斷言對方的實力,不敢輕易挑動新一輪的征伐。

但是蠻族人還是來了,在新的帝國——燮帝國尚未確立其地位的緊要關頭,青陽國虎豹鐵禁衛越過了天拓海峽,在臣子們的一致力諫下,羽烈皇帝,天驅軍團大都護姬野親自率領鐵浮圖蠻騎兵部和三萬輕甲精騎北上,三個月後,雙方決戰於中州唐兀關前。

這場戰役雙方都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可它的結束卻是來歷史上難解的謎團。

能夠追溯的只是決戰之後的第三天,青陽國王呂歸塵率領殘餘的人馬撤退。乘船北渡之後,呂歸塵親手在海邊立下了鐵碑,禁止蠻族武士越過海峽侵略東6人的土地。而羽烈皇帝也並不追擊,一個月後,他回到了帝都天啓。次日,皇帝下“緘口令”,有敢議北征者,當庭杖殺。

雙方沒有締結任何書面的合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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