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歡閉目躺在軟枕上,素色衣襟隱隱滲出血來。白蕭煌靠近牀榻,沉着嗓子道:“你……你又是何必。”
她緩緩掀開眼簾,轉眸過來,“你來看我,我很意外。”
白蕭煌面色有些不自然,視線不動聲色飄到琴案間被夜風吹得颯颯作響的樂譜上。
虞歡支起身子,走下牀榻,直直盯着對方的眼睛,“倘若我不是唐冪,你有沒有可能會喜歡我。”
白蕭煌回望她一眼,未曾言語。
她微微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我知曉之前你不喜歡我,甚至討厭我,可是你能否再給我一次機會。大夫人的名諱,月繡千絲鐲的尊貴,承歡居的富麗堂皇,這些對我來說無關緊要,我要的不過是一個機會。你會給我麼?”
他嘴角微微動了動,“這些話從你口中說出來,有些不可思議。”
“所以,一切都是會變的。”她鼓起勇氣拉住他華美衣襟,滿滿期待,“你會給我一次機會的,是麼?”
他面色間閃出一絲疑慮,恰好軒窗灌進的夜風將一頁琴譜吹落。他擡步走過去,拾起琴譜緩緩放下,道一句,“早些休息吧。”便走出空寂宅院。
時光如流水,或急或緩悄悄蔓延向前。初冬的白霜掛滿枝頭,虞歡也未曾見過白蕭煌一面。
她曾去靈犀居附近溜達過幾次,只是抵達門口卻不再向前。她於來回奔走的山莊下人口中總是聽到關於少莊主是如何在意如何疼愛二夫人的暖心事蹟。
偶爾她會將手掌覆在心口處暖一會,望着靈犀居的常青藤呆滯一會,便一個人暗暗離去。
聽聞最近二夫人身體不適,少莊主衣不解帶日夜守候。虞歡坐在空蕩蕩的承歡居,對着管家剛剛送來的飯食苦澀一笑。
“其實,他在意的是我。”她只能對着空氣說這句話了。
桌案上擺着一盤清蒸鮮蝦,她手執竹筷夾起一隻,很快便放下。披了件幽蘭暗紋素襖,走出裂錦山莊。
山莊門口恰好遇到手拎藥材包的白蕭煌自馬車上走下來。
她與他擦肩而過,竟不知該說些什麼。她視線微微頓在藥包上,擡步繼續向前。
“你去哪?”走了幾步又停下的白蕭煌,倏然問。
“隨便走走。”她頭也沒回道。
白煌蕭沒再言語,拎着藥包徑直入了靈犀居的玄紅木門。
虞歡對着山門旁的一堆假山,幽幽道:“我病了,他是那麼在乎我。”
初冬的引江,零星點着幾葉扁舟,河岸邊寂寞寥寥。
“小蝦米。小蝦米。”虞歡對着波光盪漾的江面喊了又喊。
再她落寞轉身之際,耳後傳來低沉醇厚的嗓音,“姑娘喊我何事。”
虞歡轉過身子來,對着那道墨衣飄飄的身影露齒一笑,“許久不見,來看望你。”
宿引眉心蹙了蹙,趨步向前,“剛纔江底聽到呼喊聲,懷疑不是你。你的嗓子怎會變成這樣。”
她嘴角淡淡一勾,“換皮的代價。”
江面上起了寒風,宿引見她穿得實在單薄,央請道:“去我的寒江殿坐坐如何。”
虞歡望望寬闊遼源的江面,點點頭。
他從袖間掏出一枚晶瑩剔透的白珠子遞過去,“避水珠,你放在懷中可避水。”
“怎麼?爲何不動,不是要帶我去你寒江殿坐坐麼。”虞歡將珠子揣入懷中,見對方許久未動,不解問道。
“你……你……可以抓着我的衣衫,我帶你入江底。”宿引有些彆扭。
虞歡笑笑,大大方方抓住他的墨袍,“小蝦米,你好可愛哦。”
宿引面頰微微浮出一絲暗紅,視線在對方手腕間的猙獰疤痕上僵了幾下。
虞歡似乎對水下世界很有探知慾,一雙眼睛盯着江面鑽研得認真。
須臾間,兩道身影沒入半江瑟瑟半江紅中。待她睜開眼睛時,兩人已經落在江底宮殿門口。
她望着遍地比牛還要大的貝殼顯得很詫異,“小蝦米,你的真身比它們還大麼?”她終於放開緊緊貼着對方的身子。
宿引一副終於輕鬆了的表情,“……恩,比它們大。”
虞歡張了張嘴吧,生生望着對方,“你每天要吃多少啊,一百條大肥魚夠你一頓吃麼?”
……宿引有些面癱。
“那個你的……你的茅廁一定也很大吧。”虞歡發揮無盡的想象力。
我覺得虞歡這話問得很有水準,總不能直接問人家,我說你吃得那麼多,拉得也更多吧。這樣的問法,真是太粗暴了。
宿引面癱得更嚴重一些,頓了好一會,才道:“姑娘,讓我看看你手腕上的傷,我這殿裡有些上好靈藥,能助姑娘祛疤。”
虞歡立刻乖乖點頭,跟着宿引走入步步驚奇幽藍一片的寒江殿。果真,女子對於身上的疤痕是相當在意的。
熠熠珍珠椅上,宿引將藍貝殼中的水晶膏塗到她的傷口處,再細細包了一層薄紗,“這藥膏一日一次,足月便可將你腕間的疤痕去掉。”
虞歡卻琢磨在對方骨指纖細的十指上,“你的大鉗子很大麼?能夾死老鼠麼?”
……宿引擡眸,“姑娘不是想讓我幫你去捉老鼠吧。”
“不會不會,蝦米捉老鼠,比狗拿耗子還要多管閒事,太爲難你了,我只是隨便問問。”
……宿引笑得僵硬,動了動脣角卻說不出話來。
“蝦米原來是有睫毛的啊?蝦米的睫毛都這樣長麼?”她好奇地打量對方長長羽睫。
宿引望着盡在咫尺依然不停靠近的虞歡,不動聲色向後退了退,“咳……姑娘的嗓子需要治一下麼,我聽着你的聲音有些不習慣。”
她將不斷探出去的腦袋收了收,“嗓子能治好?”
“我儘量一試。”
“蝦米的醫術都很高明麼?如果魚兒生病了,螃蟹斷腿了,貝殼有孕了,烏賊噴不出黑水了,這些你都能治麼?”她問得真摯。
“……這個……看情況。”
話剛說完,他怔怔望着虞歡將嘴巴撐到極限的模樣,“你這是做什麼?”
虞歡將嘴巴合上,“不是你要幫我治嗓子麼,我張開嘴巴給你察看啊。”
“哦。”宿引木木回一句。對着張大嘴流口水的虞歡欣賞了片刻,眸底含笑,起身到珊瑚匣中取了一瓶藍色的藥水出來。
“你的嗓子傷得很嚴重,你每日服用一滴鮫珠水,嗓子恢復如初應該不成問題。”
“鮫珠水?”虞歡接過瓶子細細打量。
“是鮫人眼淚調配成的藥水,鮫人歌喉嘹亮,眼淚能助受傷的嗓子復原。”
虞歡握着瓶子將對方崇拜地望着,“小蝦米,你不過是一隻小蝦米,怎會擁有如此多的珍貴之物。”她又望了望華麗冷清的寒江殿,“你的蝦子蝦孫呢?這宮殿裡怎麼只見你一隻蝦。”
“……咳,我還未成家,沒有蝦子蝦孫,這寒江殿只有我一個。”
她在水晶磚上走了幾步,“承歡居里也只有我一個。”
“你怎會落到如此地步,你的相公對你不好?”他問。
虞歡搖搖頭,“不關他的事,是唐冪取代了我的位置。是她將我害成這樣子的。”
宿引靠近幾步,面露幾分端肅,“當初我便提醒你,你不聽勸。你心中執念將你變成如此樣子。如今看來,你對他似乎無一絲怨恨。”
她眼簾垂了垂,語調幽幽,“我的執念是我的心,我的心裡是他,他便是我的執念。爲了他承受多少委屈辛酸,我都無怨無悔。”
宿引忽明忽暗的眸子將她望着,默然不語。
虞歡眸子倏然清亮起來,快步向前抓住對方的衣衫,“你是妖精會法術,你去將害我的唐冪揍一頓好不好,反正她打不過你。”
他微微勾脣,“其實你最想要的不是我將那女人揍一頓,你最想得到的是你心上人的心,對吧。”
她點點頭,認認真真將他望着,“你能幫我麼?”
宿引默了會,搖搖頭,“這個我做不到……我還是幫你將那女人揍一頓吧。”
“真揍啊?”
“你說要揍到何種程度?”
“這樣吧,你哪都別揍就揍臉。”她突然搖搖頭,“不對不對,除了臉打哪都行。那張臉可是我的。”
宿引淺笑,“這個好辦。”
虞歡是滿面春風走進裂錦山莊的。山莊下人見到她眉宇間的盈盈笑意,無不詫異。
虞歡曾聽聞山莊下人給她起了個第一木頭夫人的綽號。原因是自她嫁入山莊以來,不哭不笑不爭不鬧,整日紮根在承歡居以一種木頭的形式和木頭的表情度日。活脫脫的木頭代言人。
可今日木頭不但下了山,且燦爛如朝霞般走了回來。這真是直直將人心底的窺探慾望勾得特活躍。思維更活躍的山莊下人很快就編排出一個順風順水的理由——第一夫人給少莊主帶綠帽子了。要不怎麼解釋第一夫人每次孤身一人自山莊外回來時,總是春風十里面如桃花。
又很快,這個勁爆新聞便傳入少莊主的耳朵裡。白蕭煌面上寫滿了煩躁,提着寫了二十七遍才寫好的休書走向承歡居。
承歡居門口,一大羣黃蜂圍着一位衣衫華貴的女人華麗地轉圈。
唐冪在地上左三圈右三圈滾得很有規律,那些黃蜂也奇怪,周圍那麼多下人不叮,偏偏圍着唐冪。更奇怪的是,唐冪露在外面白白嫩嫩的臉蛋不受黃蜂青睞,被衣衫包裹嚴實的身子卻被大批黃蜂前赴後繼不斷鑽進去。
唐冪邊打滾邊發狠地往自己身上拍,目的很明顯,想拍死這些黃蜂。可這些黃蜂生得天賦異稟動作敏銳,大手捶打到哪,它們便幻作一股黃煙自領口飄出,飄到唐冪驚悚的眼珠前便大大咧咧重新幻成黃蜂,再排着隊自唐冪的袖口有條不紊地鑽進去,如此,無限循環……
滾得越發嫺熟的唐冪除了狠命在自個身上捶打外,口中還嚷嚷着,“妖蜂妖蜂,這些是妖蜂,快去請降妖道士,快去拿火把來。”
自然,去廚房拿個火把要比下山請個道士省時省力得多,只見一位小廝擎着火把顛顛跑來。唐冪一邊滾得風生水起一邊加重捶打的節奏,然後再分出個精神嘶喊:“燒,快燒死這些妖蜂。”
小廝擔心黃蜂燒不成,倒把夫人燒得半生不熟,只好傻傻擎着火把欣賞夫人就地扭曲的風采。
許是唐冪被黃蜂折磨到有些崩潰,撲過來奪過小廝手中的火把便往自己身上貼。果然,天賦異稟的黃蜂瞬間化作黃煙消散,而唐冪成功將自己燃成個火球。火球一邊撕心裂肺嚎叫一邊衝不遠處的池塘衝去,咕咚一聲,她毫不猶豫一頭紮了進去。
山莊下人驚呼一片,紛紛跳水撈人。
我暗自琢磨,唐冪身上的衣裳真是上好的料子,遇火就着,星星之火瞬間燎原。以後我堅決不穿那種料子的衣服。
而這邊,承歡居樓臺之上,虞歡笑得情真意切,轉眸詢問身側玉樹臨風的宿引,“不是說幫我揍她麼,怎麼會是想出這樣的法子教訓她。”
宿引一臉正色道:“本來人類的事我不好干涉,再說傳出去我打人有點掉身價。不如借用大自然的力量招點黃蜂逗逗她,讓她自己打自己。倘若她把自己打殘了那便是她自己的事,我沒動手。”
虞歡恍然大悟道:“原來小蝦米你深藏不露啊心腸也是黑的啊,水生動物的腦子果然長得同陸地生物有些不同,這麼創意的報復都想得出來。”她接着問:“那些黃蜂看着不一般。”
“我水裡朋友多,陸地朋友也不少,那些黃蜂是我向黃蜂妖王借來的。”
虞歡將崇拜的眸子眨了又眨,宿引卻一臉謙遜道:“畢竟活了兩千多年,若不認識些水陸兩棲動物會很沒面子。”
虞歡像模像樣點點頭,“不過看着自己的樣子在地上滾出那麼多花樣來,真有些不習慣。”
宿引將眼睛眯了眯道:“同感。”
白蕭煌握着休書匆匆趕來見到池塘邊奄奄一息的心上人,大驚失色。抱起唐冪轉身擡眸間,望見承歡居閣樓上盈盈而立一對身姿。
他眸色深了深,抱緊唐冪趕回靈犀居。
許是將身子腫了幾圈的唐冪好生安頓了,白蕭煌又揣着休書分秒必爭趕到承歡居。他將白紙黑字的休書擲到地上,冷眸瞅着虞歡身側英挺而立的宿引,“又是你,勾搭完我二夫人又來勾搭大夫人。你是哪裡學得偷雞摸狗不帶一點聲響潛到別家宅院的功夫。瞧你這滿身採花賊的氣質,瞧你眼裡的淫邪賊光,你來我山莊目的何在?”
宿引矮身拾起地上的休書,欣慰道:“已經簽名了,字有些難看,不過不礙事。”手掌圈住虞歡的細腕迫不及待向外走去,“謝公子成全。”
白蕭煌岔腿瞪眼橫在牡丹門口,望着自己的夫人跟着別的男人以昭告天下的神情態度大大方方走出裂錦山莊。
這頂綠帽子戴的,真特麼酸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