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郎向來信佛,忙問如何破解。老和尚道需將眼前這對姐弟分開,兩人不得相見纔可保千金無憂。
侍郎卻攢着眉頭,他憶起當年將男嬰送走,他的愛女絕食三日的魄力之舉,如今兩人相處七年之久,感情篤深。萬一強行將兩個孩子拆散,恐怕她的愛女會做出何種壯烈行爲。
老和尚見對方爲難,繼續道:“令愛出生時,是否身帶奇香,滿月時奇香才消失不見。尊夫人於誕下令愛前一日,曾夢到一種縈繞幽藍之光的白花,此花你們從未見過。”
侍郎驚訝,閻如採出生帶香這不是什麼秘密,可夫人誕下愛女前的那個夢境只有他們夫妻兩人知曉。閻夫人曾同他一起查閱人間百花集皆未曾尋到閻夫人夢中所述那般暈着幽幽之光的空靈之花。
侍郎惶恐跪地,求高僧力保愛女性命。
老和尚便將七歲的小如涯帶走了。
小如採自然死都不同意,可這次一向疼她的爹爹死了心要將如涯送走。當日,眼看着小如涯被老和尚領出侍郎府。她被幾位家僕生生攔在府門口,她將眼睛哭得紅腫,嗓子哭到沙啞,使出吃奶的盡頭將家僕的胳膊咬得千瘡百孔,衝破一衆束縛後朝着漸漸離去的背影喊得撕心裂肺:如涯,如涯……
小如涯回眸望過來,一雙清澈的大眼睛裡貯滿淚水,可以看出他也不想同如採分開,性子堅毅的小如涯卻將脣抿得緊緊的,沒說一句話。
小如採繼續哭喊着撲了過來。老和尚施法牽着小如涯一步十丈,幾個剪影后,便消失於大路盡頭。
人間歲月分明,白雁自北向南劃過天際,柳枝上的乳燕又銜了新泥築巢;城郊南苑圍牆裡的芭蕉染綠,城中萬戶窗櫺又添了新霜;天邊流雲聚了又散,輪迴裡,時光無聲蔓延,一眨眼十年過去。
閻如採翻牆的功夫無人能及,這日,她再一次拎着碎花小包袱躍上牆頭,此番守護在圍牆外的不是十年如一如的護衛,而是她的爹爹閻敬天。
望着牆頭上站得猶如筆直青松的女兒,他嘆息一聲,無奈道:“你先下來。”
牆頭上的那根青松卻一屁股坐下來,雙腿悠閒晃盪在半空中,“不,我下去你又會叫人將我綁了回去,我就在牆頭上坐着,讓全城的百姓見識下我翻牆的能耐。”
侍郎暗暗瞅了瞅門外來往的行人,妥協道:“爹爹給你一次機會,許你用一年時間去尋如涯,若是一年之內尋不到,乖乖回來嫁人。”
牆頭上的青松咕咚一聲墜下來,緊了緊懷中的小包袱便跑起來,“爹爹,你在家爲我們安排好新房喜燭吧,等我將如涯找到帶回來給您老敬茶。”
侍郎府門口的青石階處走來身着杏衣的閻夫人,她望着將一衆馬車甩在身後的女兒,輕聲問:“你真放她走?”
侍郎深深吐氣,“難不成你想看她整日上房揭瓦跳窗翻牆的模樣,她若再這樣下去,我的老臉全葬送在她手裡。再說,這十年來,女兒與我們鬥智鬥勇,與這一衆護衛斡旋,練就了一身逃跑本領,想來出去後也吃不了什麼大虧。等時間長了仍尋不見如涯,她自然會乖乖回來的。”
閻夫人愁上眉梢,“若她真的將如涯尋回了,可如何是好。”
侍郎挑了挑眉,“怎麼會,如涯被高僧帶去了何處,連我們都不知,何況十年已過,面目前非,恐怕即使兩人見了面也認不出來,更或者如涯早已將我們忘了。”
閻夫人蹙起的煙眉,這才鬆了鬆。
依我看,侍郎終於允許女兒出府的真正原因是想壓壓新都城百姓的悠悠之口。這十年間,閻採兒將肢體語言毫無保留免費展示給城中百姓欣賞。上房上樹拆牆鑽狗洞,甚至縱火燒宅想趁着混亂偷溜出去的事蹟也時有發生。
當然最常展示給大家的是她的獨門絕技,一秒鐘翻牆術和超猛近身搏鬥術。
隔三差五,侍郎府的牆頭上便突然躥上個姑娘,跳下圍牆後二話不說便與圍在牆角的護衛搏鬥起來,剛開始這位姑娘一對一,後來一對二,再後來一對一排。連環無影腳配連環無影手,一排護衛便噼裡啪啦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侍郎見識到自家閨女越來越精進的功夫後,欲哭無淚,只好又花銀子請了裡三層外三層的護衛來守院。偶爾路過的行人好幾天瞧着侍郎府的牆頭風平浪靜,還會互相打聽下。
咦,那姑娘好幾天沒出來翻牆頭了。
自從閻如採及笄後,侍郎便開始張羅女兒的婚事。奈何整個新城沒有不知曉閻家女兒愛好翻牆,近身搏鬥術也打得精湛的傳聞。竟沒一個主動來府上提親的。就連愛錢財的媒婆也不敢掙侍郎家的這份高風險銀子。只怕嫁過去的閻家女兒一個不小心將夫家打得半身不遂,再說哪家有頭有臉的門戶都不希望娶進來一隻喜歡上躥下跳的猴子。
熱愛討論八卦的新都城百姓暗地裡爲閻家女兒取了兩個外號,一個叫閻如虎,一個稱閻如猴。
百姓們分成均勻兩派發表不同意見。
一方說,閻家女兒撲倒一衆護衛的身法剛猛迅雷,猶如猛虎撲食,稱其爲虎最爲形象。
一方說,閻家女兒於眨眼間躥上牆頭的功夫,令南山上的猴王汗顏,稱其爲猴更顯逼真。
至於是虎是猴至今沒爭出個勝負來。
侍郎大人不想讓新都城百姓欣賞到女兒如虎似猴的獨門功夫,亦不想日日將愛女捆綁在閨房內,只好將女兒放去江湖走一遭,好將女兒於話題風雲榜上的勁頭壓一壓。
其實我私下認爲,不是這位父親多慈愛,捨不得將愛女日日捆綁着,實在是捆不住。閻如採於每次捆綁之中攢足經驗,日復一日,無論將她捆得多麼複雜繁複的繩子,她都能在一炷香之內解脫得乾淨利落。
這位侍郎父親,實乃黔驢技窮。
後來,侍郎有些任命的爲女兒貼榜招女婿。榜單上赫然寫着無論身份貴賤,只要是身強體壯的青年男子皆可報名。
侍郎府於張榜那日迎來空前熱鬧,估計整個新都城年齡稍稍合適的乞丐全來排隊報道了。乞丐手中拎着破盆爛碗排出幾十仗長龍。知曉的自是明白侍郎府在招夫婿,不知情的以爲侍郎府在發救濟糧。
侍郎大人晃悠着腳步見識了大門口乞丐報道的壯觀隊伍,又晃悠着腳步吩咐僕人關了大門。自家女兒竟淪落到只有乞丐願意迎娶的地步。他這個做爹的是如此的失敗啊。那一幕深深刺激了這位失敗的父親,故此纔有了放任女兒去尋夫的一幕。
這個如虎如猴的閻如採自從離開宅邸後,開始挨戶到寺院蒐羅打聽。她見到和尚便比劃着有沒有見到一個那麼高那麼寬鬍子那麼白,面目那麼可憎的老和尚;有沒有見到老和尚身邊帶着一個那麼高那麼寬皮膚那麼白,面目那麼精緻的小男孩。
和尚們無一不搖着頭。閻如採明着暗着將寺院蒐羅個遍,確定沒有她要找的那兩位後,便輾轉下一個目標。
這姑娘的執着超乎我的想象,一年之內馬不停蹄走遍大江南北,入深山進石窟,無論大小寺廟她都要進去打探一番。日子一長,她身上背的除了乾糧還有鞋子。她會進入鬧市後多買幾雙鞋子,用麻繩穿起來後,隨性地掛在肩膀上,以不至於登山踏谷時鞋子被接連磨破沒得穿。
被她扔掉的每雙鞋子,鞋底間隱隱可見血跡,那是腳底水泡被磨破的痕跡。
剛開始,我還偶爾幻出個身來,悄悄跟着她行進,後來實在堅持不住,便隱了身子快進着看。
當我快進到一個春秋輪迴後,這姑娘仍在一處荒郊尋找寺廟。她從山麓間的一座僧廟走出來,臉上是失望而疲憊的神色。她揉了揉發痛的腳踝,向小路旁的一座茶棚顛簸走來。
落座後,她點了一壺粗茶和幾個饅頭,慢慢啃起來。
想必她的盤查用得差不多了,難爲養尊處優的侍郎千金長途跋涉千里尋夫,一路過着粗茶淡飯的清苦日子。
我幻出身子來,拽着肥肥進了茶棚,落座在閻如採的鄰桌旁。
肥肥想吃雞,可這偏僻茶棚不能滿足他的小小願望,他便抱着我大腿撒起潑來,“姐姐,我們不要跟蹤那隻老虎猴子了,她老往深山老林子裡跑,那裡都沒有好吃的,肥肥要吃雞腿。”
這肥牧童一嚎喪,整個茶棚裡的客人全向這面看過來,大家一致認爲我們是來捕捉老虎猴子的獵戶萌萌二人組。
鄰座的閻如採詫異着,走了過來,低頭瞅了瞅肥肥,又瞅了瞅我,不可置信道:“姑娘我見過你。”
我嚇了一跳,忙從凳子上跳起來。對方卻暗暗瞅了瞅茶棚裡零星的客人,壓低聲音覆在我耳邊說:“姑娘同這位小孩童可是十多年前被全城通緝的妖人?”她拉住我的袖子激動道:“劫富濟貧,懲惡鋤奸,你們知道你們將多少惡霸豪強逼得傾家蕩產甚至自宮麼?我好崇拜你們。”
……我緩緩坐下,還以爲我真的穿越了,或者閻如採穿越了,原來是被崇拜了……
如此緣分,我同閻如採便拼了一桌,我望着風塵僕僕的對方,問了句,“何時返回新都城?”
她眼睛一暗一亮,從懷中掏出個全國僧廟分佈地圖來,細細研究,並堅定道一句,“何時找到我要找的人,我纔回去。”
我嚥下口中的花生米問:“倘若一直找不到呢。”
“那就一直找下去。”
她話及此,我再無可問。
不是我狠心不向她透露心上人所在地的風聲,而是如一汐所言,若我想知曉這段畫境裡的真實故事,最好不要擾亂干涉這段歷史。
自茶棚道別後,閻如採便一直向西行去,一天一夜後,終於到達懸空縣邊界。
皓月當空,山林溪水間躍着鱗鱗月光。她躬身鞠一捧清水洗了臉,對着溪水中自己的倒影喃喃自語:“我翻了那麼多座高山,走遍那麼多寺廟,拜見那麼多僧佛,若是佛祖有靈,定會讓我找到你吧。”
山間莫名捲起一陣冷風,針葉林呼嘯出詭異風聲。閻如採蹲在清溪邊還未回過神來,背後襲來一團絲絲縷縷如同長線頭的白光將她環繞住。須臾間,白光的線頭將她層層疊疊包裹在其中,一個巨大工藝品——白色蠶繭,便直挺挺立在溪水邊。
我隱着身子暗暗思忖,這是什麼妖精,捉人的手段如此另類藝術。而蠶繭裡的閻如採,此刻是覺得憋得慌多一些,還是勒得慌多一些。
一個披麻戴孝,皮膚白到透明,嘴脣紫到發黑的婦人驟然現出身來,她對着溪邊搖搖欲墜的蠶繭陰笑了幾聲,抓起蠶繭飛入無邊夜色。
懸空寺正殿前,脣色發紫的婦人拎着巨大蠶繭騰於半空中,眉眼囂張嗓音尖銳,“遲淵小和尚,老孃將晚餐帶來了,若不嫌棄,咱們一起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