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裡,溫慶軒的心立刻就是一咯噔,他有心想跳下車,阻止牛寶林不要胡來,但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想想韓冰代表組織跟自己的談話,想想就像打了興奮劑的範衛東和唐保國,想想牛寶林的“死磕到底”,他一介書生,又能怎樣呢?他能做的已經做了,只能由他們去了。
沒容他多想,就聽到一陣警報聲襲來。溫慶軒嚇了一跳,本能地說道:“快,離開這條街道,找小路!”
小司機一聽,猛踩油門,汽車就拐進了一條小路。這是一條小衚衕,路面還沒有硬化,坑坑窪窪的不說,門口還站着好多聽廣播的人。他們只能戰戰兢兢地往前走。
說是戰戰兢兢,一點都不過分,上頭,有牛寶林的高音喇叭,下頭,是他們的告全體村民書,老百姓手裡都握着傢伙,瞪着眼看着他們。
溫慶軒把擴音器的聲音擰小了一些,說道:“還有別的路嗎?”
小司機說:“前面就是一條可以出村的路。”
“我們現在不能出去,到村外先先躲躲。”溫慶軒不想這個時候就出村,混亂不說,而且還不安全。
小夥子說:“前面有條路,是通往萬馬河的砂石場,要不我們開到那裡去?”
溫慶軒說:“別,我們開到沙灘上還行,別往有人的地方開。”
小夥子說:“那好,咱們從這裡拐彎,有一條小路,出去後,沿着村邊走,也能出村。”
溫慶軒說:“好,就走這條路。”
他的話音剛落,就聽警車由遠及近地傳來,也就是說,前面的路也有了警察。應該說行動開始了。
溫慶軒急忙說道:“離開這條街道。”
小夥子嚇得腳下一踩油門,130車便拐上了一條小路,窄窄的街道,兩邊到處是石墩和樹樁,要不就是柴火垛,小夥子的汗都出來了,這條路上,同樣聚集了好多人,慶軒唯恐在這條狹窄的街道上被人們圍攻,便趕緊關了擴音器的喇叭。但是,當人們明白這輛車是幹什麼來的後,就彎腰撿起地上的碎磚頭、石塊向他們的車砸去。
也許,見他們只有兩個人,沒有什麼威脅,人們也只是對着他們的投擲一些石塊等物,並沒有攔截他們。溫慶軒出了一身冷汗。
他們的車好不容易開出了街道,拐上了一條環村的土路,眼看就要出村了,溫慶軒看見村頭仍然有多輛警車在把守,而且閃着警燈,他實在不願看到也不想看到和村民衝突的場面,就說道:“想辦法離開村子。”
小夥子也機靈,他一打方向,汽車便駛離了小路,向沙灘衝去。
沙灘上沒有路,全是雜草和石子。他們駛離了村莊,遠離了附近的砂石場,小司機還在往前開,似乎離村子越遠,他們就越安全。
前面是一片墳地,墳地的四周是一片樹林。小司機就把車停在這片樹林的背後,這裡相對比較隱蔽,東南面是樹林,北面是萬馬河,西南面是大片的莊稼地,莊稼地裡有一條偏僻的小路,這條小路直通前面的村莊。
小司機將車掉好頭,這才停了車。
此時,天色已大亮。
溫慶軒看了看左右,說道:“熄火吧。”
小夥子熄了火,扭頭看着溫慶軒。說道:“我們怎麼辦?”
溫慶軒沒言聲,他搖下車窗,伸出頭,側耳傾聽,這時,就聽到村裡傳來了一陣緊似一陣的狗吠聲和手持喇叭喊話的聲音,還聽見人們的喊叫聲……
“好像開始抓人了?”小夥子說道。
溫慶軒沒有說話,而是使勁搖上了玻璃,努力把那嘈雜的聲音關閉在窗外。
小夥子又說:“我們怎麼辦?”
溫慶軒說道:“睡覺。”
“睡覺?”
“對,睡覺,我們的任務完成了,不睡覺幹嘛?你是不是想去看看熱鬧?”溫慶軒沒好氣地說道。
小夥子說:“我可不敢。”
溫慶軒說:“一會頭走之前,你出去把橫幅摘掉,把喇叭卸下來,我說什麼時候走咱們再什麼時候走。”
“好的。我馬上就去摘。”
小夥子說着就開門跳下車,他解開拴橫幅的繩子,摘下兩條橫幅後,摺好,開開門,放進了駕駛室裡,又跳上車廂,去卸四隻喇叭。卸着卸着,他就往村裡看,伸着耳朵聽着什麼,最後,他把卸下的喇叭放進車廂裡,進了駕駛室,臉上充滿恐懼地說道:“溫部長,我怎麼有點害怕呀?”
溫慶軒扭頭看着他,說:“你怕什麼?”
“我怎麼聽着村裡的動靜越來越大,好像還有槍響,有人哭喊,會不會死人呀?”
溫慶軒扭過頭,鐵青着臉不說話。
小司機見溫慶軒臉色難看,他便老實地坐在車裡,大氣都不敢出,兩隻眼睛不時地看着窗外。
過了半小時,就聽見不時有警察鳴着警笛從村裡開出,駛出村外。
又過了半個小時,村裡嘈雜的聲音逐漸小了下來,最後,便聽不到喧鬧的聲音了。逐漸有汽車從村子裡離去,因爲隔着莊稼地,溫慶軒只能從聲音中判斷汽車離去的聲音。
小司機也一直在聽着村裡的動靜,過了一會他說道:“似乎過去了,沒事了,咱們走嗎?”
溫慶軒看了看錶,說道:“再過十分鐘。”
過了十分鐘,溫慶軒跟小司機說道:“咱們走吧,儘量別走大路,最好避開牛關屯。”
小司機點點頭,說道:“幸虧我對這邊的路熟。”說着,就發動着車子,便駛向了剛纔看到的那條莊稼道上。
莊稼道很窄,勉強可以通過,但是車身往往會刮到探出頭的玉米秸稈,小司機小心緩慢地向前行駛着。
突然,他們看到前面有四五個手握鎬柄、鋤頭、鐵杴的人站在路中比劃着什麼,神情很激動的樣子,看見他們的車過來了,他們便下意識地握緊了手裡的工具。
小司機說道:“不好。”他的聲音都哆嗦了。
溫慶軒的心也在突突跳,但是他強裝鎮靜,說道:“沒事,保持車速,千萬別熄火。”說着,他伸手就將小司機放在駕駛室裡橫幅扔到了腳底下,並且用腳踢到了最裡面。然後把擴音器也搬到了腳底下,腳便踩在了上面。
那幾個人並沒有立刻給車子讓開路,他們瞪着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這輛車,快到跟前了,溫慶軒搖下玻璃,探出頭說道:“勞駕幾位,讓下路。”
幾個人見溫慶軒面帶微笑,一看就他們一老一小的兩個人,就閃到了玉米地裡,汽車便開了過去,溫慶軒趕緊搖上車窗,衝他們擺擺手,表示感謝。
小司機的汗就下來了,他也微笑着衝他們點點頭,眼睛卻時刻盯着左右,溫慶軒也用眼睛餘光監視着那幾個人。
溫慶軒小聲說道:“別緊張,加速前進。”
車子就在他們的注目下,慢慢地向前駛去。
待車過去之後,後面的人突然指着他們說道:“好像是宣傳車,奶奶的,截住他們!打丫的……”
小司機一聽,下意識地踩下油門,汽車便不顧一切地向前衝去,也不管什麼玉米秸稈了,反正這車也不怕刮蹭,他們不顧一切地駛出了莊稼路,駛上了一條水泥路,後面的人見怎麼也追不上了,其中一個用鐵杴從地上鋤起一鐵杴泥土,衝着他們的後面拋擲,就聽咣咚一聲,砸到了車的後幫上……
駛上了水泥路,溫慶軒和小司機都長長出了一口氣。
司機說道:“我的媽呀,嚇死我了。”
溫慶軒也出了一身冷汗。
順着這條水泥路一路疾馳,牛關屯村便被他們甩在了後面,繞了一大圈後,才駛上了回城的路。
後來,溫慶軒得知,他們回來的時候,這場“戰鬥”早就結束了,牛關屯共計有五十多人被抓,牛寶林等幾個骨幹分子全部被抓,駐守在莊稼地裡的村民被驅散,抓的抓,傷的傷,他們搭建的臥鋪被搗毀,村民們挖的壕溝也被填平,緊接着,早已經等在外圍的施工方几十輛作業車從不同的方向一齊進入莊稼地,大片的莊稼被推倒……
在這場混戰中,多名公安幹警受傷,有一名武警戰士睾丸受傷,一公安幹警因爲磚頭擊中頭部,造成顱內出血……六七輛警車受損嚴重,其中,一輛防爆指揮車被砸。在抓捕鬧事分子的混戰過程中,公安幹警曾經一度遭到村民的圍攻,爲驅散近乎瘋狂的人們,警方釋放了催淚瓦斯,並鳴槍,這也就是小司機聽到槍聲的原因所在。
有一村民大腿內側的動脈被塑料彈殼擊穿,在送往醫院的過程中流血過多死亡,還有兩個傷勢比較嚴重者,其中一個到醫院後搶救無效死亡,另一個仍未脫離危險,至於骨折、擦破皮的流血者,不計其數……
彭長宜回來後,他給雯雯打了電話,雯雯在電話裡哭了,她說:“彭叔兒,怎麼會是這樣啊?王圓出事,我儘管也擔心,但是因爲有爸爸在,我心裡有底,可是,我爸爸他也……這讓我怎麼辦?”
彭長宜很同情雯雯,就說道:“雯雯,你別哭,讓你婆婆聽到。”
雯雯說:“我從來都不敢當着他們的面哭,現在就我一人在家,婆婆去超市買東西去了,彭叔兒,你說我爸爸會有事嗎?”
彭長宜的心也收緊了,被紀委帶走的人,沒有不弄出點事的,有錯抓,沒錯放,就是這個道理,何況王家棟是在這樣一個背景下被紀委帶走的,沒事都得整出事情來。再說了,王家棟從政幾十年,哪能沒有事?這次,肯定是陳穀子爛芝麻的一起抖落了。所以,對於這次雙規,王家棟凶多吉少。但是他萬萬不能把這話告訴雯雯的,他只能安慰她說道:
“雯雯,放心,你爸爸的爲人我知道,他不會有什麼問題的,要說問題,就是這次不配合市委的行動,除此之外,他什麼問題也不會有。”
雯雯輕聲抽泣了一下說道:“我知道,爸爸肯定不會有問題,但是,擱不住別有用心的人雞蛋裡挑骨頭的找問題,他們既然敢這麼做,就是想置我爸於死地的。”雯雯畢竟是在市委機關工作的人,大小也是個領導,又在王家棟的身邊耳濡目染,官場上的事她是知道一些的。
“雯雯,別想那麼多了,你還在哺乳期,你該知道,孩子,是你爸爸的心尖兒,所以,帶好孩子,照顧好你婆婆,纔是你最打緊的事兒。還有,不管你爸爸有沒有事,不管你爸爸回不回來,你都要撐起這個家,另外,我還是那句話,你爸爸的事,是你爸爸的事,你絕對不能摻和,不能向任何人打聽,不能向任何人抱怨,什麼話都不要說,這個家,你不能再出事了……”
雯雯嚶嚶地哭出聲,她聲音顫抖着說道:“彭叔兒,放心,我會做到的,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問,什麼也不做……”
“對,你必須這樣。以後下班就回家,少往人羣中湊。該長的心眼必須要長。”
“嗯。”
彭長宜說:“記住,家裡家外有任何事,你誰都不要找,你只需找我一個人,懂我話的意思嗎?”
“懂,謝謝彭叔兒,眼下,我只有彭叔兒這麼一個主心骨了。”雯雯抽泣着說道。
彭長宜堅定地說道:“放心,既然你跟我叫叔兒,就請你記住,我不會離開你們半步的,有事隨時給我打電話。”
雯雯點點頭說道:“好的。彭叔兒。”
晚上,彭長宜住在金盾賓館裡,他給女兒打了一個電話,自從娜娜知道父母離婚的消息後,他打電話的次數明顯比以前多了起來,他跟女兒說了幾句話後,就掛了電話,他沒有告訴女兒自己回來的消息。
九點鐘的時候,他給樊文良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了王家棟被雙規的消息,樊文良顯然很吃驚,他就大致把自己掌握的情況跟樊文良說了一遍,樊文良說道:“長宜,如果錦安有比較知近的人打聽一下,如果沒有知近的人就不要亂打聽。”
彭長宜說:“明白, 我想想辦法吧。”
彭長宜放下樊文良的電話後,他就想到了戴俊蘋,他想給她打電話問一下,但總覺得電話說不清楚,就想着去一趟,想起樊文良說的話,覺着還是打電話隱秘一些,他看了看錶,覺得這會戴俊蘋應該在家,他就直接撥了戴俊蘋家的電話。
電話是靳老師接的,靳老師每個雙休日都會回來,彭長宜跟老師寒暄了幾句後,說道:“老師,您給我找下阿姨,我跟她打聽點事。”
靳老師說道:“我就知道你小子找的不是我。”
彭長宜“嘿嘿”笑了幾聲。
戴俊蘋過來接電話,當彭長宜跟她說了王家棟的事後,戴俊蘋就是一驚,她不知道王家棟被雙規的事。
這件事她不知道也屬正常,因爲紀委有的時候是獨立辦案,雙規一個縣級市的領導,也就是紀委會決定,報請一把手後批准,就可以實施了。沒有必要讓常委們都知道。但是王家棟是一個縣級市的人大主任,這個動靜也不算小啊?即便是小道消息,戴俊蘋也該是能聽到的。
戴俊蘋說:“長宜,這樣,明天上班我留意一下這件事。”
彭長宜發現戴俊蘋說話比較謹慎,她沒有說“打聽”,而是說“留意”,本來,戴俊蘋即便是一名常委,但雙規的事,是非常敏感的事,紀委有獨立辦案的權限,是不能隨便打聽的,何況,這個問題向來都是敏感的事情,有時,也是唯恐避之不及的事情。
想到這裡,彭長宜說:“那好,謝謝您。”彭長宜知道,如果戴俊蘋想“留意”,她就會留意,如果她不想“留意”,你就是想讓她“留意”也是不可能的。於是就說道:“戴阿姨,一切隨便,不要特意打聽。”
戴俊蘋說:“我心裡有數。”
第二天早上,彭長宜接到了陳樂的電話,陳樂告訴他,他的看守所人滿爲患了,市委市政府對牛關屯採取了行動,動用了四五百警力,其中還有錦安的防爆大隊……
彭長宜知道就是因爲這次行動,王家棟才辭職被紀委人帶走的,聽完後,他氣憤地說了一句:“瞎鬧,簡直是瞎鬧!”
第二天下午,彭長宜在回三源的時候,他特地讓老顧沿着繞道牛關屯,當他來到牛關屯村耕地的時候,就見成片成片的玉米被推土機推倒、碾平,遠處,十多輛挖掘機正在轟轟隆隆地施工,有一種劫難後的悲涼景象。即將成熟的莊稼被毀,任誰看到這情景心情都會沉重。他下了車,走到地裡,從地下摳出了一個玉米穗,剝開後,用手掐了一下。
老顧也扒出一個玉米穗,說道:“這樣的曬幾天都能磨面吃了,可惜了!”
這時,有一個老農揹着筐,在撿玉米,彭長宜走了過去,說道:“大爺,您看今年這收成一畝地能產多少斤?”
老人伸出一個手指頭。
“一千斤?”
老人說:“我們村裡這幾百畝地是肥地,我說一千斤還保守了呢,哪年都過一千,不像那幾個村子的地,他們那幾個村地裡產的糧食,哪年頂不過我們村這塊地,這也是我們村老百姓對徵地有意見的真正原因。”
彭長宜點點頭,沒有說話。
老人又說:“從低指標過來的人,看見糧食就有心疼,我看着可惜,就想過來撿撿,可是越撿越鬧心,不撿了,地都沒了,撿這麼幾根苞米又有什麼用?”老人說,就把手裡的苞米扔在了地上。
彭長宜知道這是老人此時的痛,也是全村人的痛,他也不知道該怎樣安慰老人,就說了一句廢話:“村裡也沒人來撿嗎?”
老人梗着脖子說道:“撿什麼撿?上午來了那麼多警察,抓走了好幾十人,誰還有心情撿這個呀,哎,莊稼人,也是有尊嚴的啊——”說着,一賭氣,就把筐踢倒,裡面的苞米也被踢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