炘宏不願定義自己的品行好壞。只是,往往當他突然思考起這個問題時,那便說明他正在做、或者即將做一件對不起自己良心的事。
對不起自己?還是對不起...他?
......
半小時前。
炘宏木訥地看着手機屏幕裡的一張男生自拍。這男生長得很一般,但也算端正;皮膚黢黑,但這可能是背光的效果;頭頂的頭髮較長,濃密烏黑,但額前的三七分盡顯“非主流”氣質;最奇怪的,還是在於他故意裸露着上半身較薄的肌肉,彷彿在秀出自己的“健壯”,他的胸腹的線條明顯只是並不飽滿美觀,畢竟在“閱男無數”的炘宏眼中不認爲美觀。
這是誰?
炘宏再次眯起眼仔細觀察了一番,卻還是想不起來。
這人的微信暱稱叫“LOVE”,實在兩年多以前加的他,然而這暱稱並沒有任何參考價值,有趣的是,他的頭像是自己和一個歐美女人的合照,炘宏無比好奇地想知道他是誰,他不曉得這人當初爲啥要加自己。
“LOVE”的朋友圈幾乎每天都會發動態,但無非是一大串“豎大拇指”“哈哈大笑”之類的表情,配上一張他與別人視頻聊天的截圖,並且截圖中的他總會豎起大拇指,彷彿在誇讚那個與他視頻的人。
炘宏彷彿從來沒見過這麼奇怪的人。
這並不是炘宏第一次對這廝感到好奇了,因爲就在去年暑假,他就已經見過他真人了。那次炘宏和家人在郊區公園散步,迎面跑來一個穿着熒光綠運動背心,一身運動裝備的男孩子,炘宏最初只是隨便側過臉瞥了那人一眼,可他居然笑着衝炘宏招手,彷彿認識他一樣。
他依舊在回憶當中,從小學全班同學的面孔,到初中、高中,甚至連一起補過幾天課的同學都在腦海中過了一遍,然而,並無結果。
那從方形天窗投下的陽光,逐漸變化成了淡淡的藍色,已經傍晚了。
炘宏感到腿痠,纔想起自己已經站了好一會兒,望望四周無人,於是便像蹲坑的動作一樣,蹲了下來,稍稍閉了一會兒眼睛。
“不行,這裡太閉塞了,思維打不開,這樣恐怕根本想不起來!”他喃喃,然後再次站起來,仰起頭看向天窗外一片淡藍色的柔和世界,便知道此刻那毒辣的日頭,已經奄奄一息了,他現在可以離開地下車庫了。
上了地面,他一路盯着石板路,一邊思索着,一邊走出了小區大門。
此時此刻,最適合的事情,無非是去有花有草、人煙稀少的地方,好好地散散步,放鬆自己的每一個毛孔。
他又陷入了沉思,當然,爲了防止不會因爲沉思而在途中遭遇任何“不測”,他早已養成了分心分神的,思考片刻,便能將自己的神志迅速抽離出來,掃視一遍是否有路障的存在。
他索性直接點開這個“LOVE”的朋友圈,想通過他的動態發現點蛛絲馬跡。
他從不打字,不對不對,應該說是不會打中文;並且,喜歡和別人視頻聊天,有和一個年輕的胖女孩兒、一個禿頂大叔、一個嘴巴很大的黑瘦男孩兒,甚至,還有三個白種人,並且,每一張視頻的截圖中,聊天的雙方都會笑着互相比個大拇指,還有,一些奇怪的手勢。
他們,是共同完成了什麼嗎?
炘宏越看越糊塗,用大拇指一刷,這些動態便直接向下翻了十多條,但是,他突然看見了一條無比抓眼的,那是此人唯一轉發過來的朋友圈,卻也是唯一一條有中文字的:
“聾人社區:廣大聾人朋友,感謝您對無聲傳媒網的關注。......”
他是聾人?
那些視頻裡的手勢,原來都是手語。
那麼,一個聾人,怎麼會突然想到加炘宏呢?他什麼時候和聾人有過接觸?還是這人僅僅只是爲了加他而加他呢?
殘疾人羣,這是炘宏一直都有心去了解有心去接觸卻始終沒有機會了解接觸的羣體,其實,若是有天突然想到,他甚至也假設自己是個殘疾人,假設自己失明然後閉着眼走路;假設自己沒了雙腿然後跪在地上用雙手使力來進行移動;假設自己是聾人然後戴上耳塞躺在牀上體驗無聲的世界。
但,這些終究不過是體驗,是他爲了心中的好奇而去嘗試的體驗,挨不過幾分鐘,就當自己完成了這份體驗,然後便會慶幸自己生而是個健全的人。
只是慶幸?還是僥倖?
這種感覺,讓他突然聯想到另外一個羣體——孤兒,他從小就對孤兒“情有獨鍾”,這種情結很複雜,就連他自己都沒有完全想通。幼時的他閱讀過兩本關於孤兒的外國名著,一本叫《苦兒流浪記》,另一本是《霧都孤兒》。他認爲這兩本書算是自己這種奇怪情結的啓蒙。
當然,這種情結並不是說明他喜歡孤兒、更不是想要變成孤兒,只不過,他莫名羨慕那種漂泊流浪的生活,有坎坷、有苦難,沒有家人的疼愛,卻能在很小的年紀經歷許許多多精彩的生活,最主要的是,沒有家庭作業。
別人從書中讀出了苦難和不幸,以及家庭的溫暖和幸福,而小學時的炘宏,讀出的,卻是一次能夠徜徉金黃的麥田、穿越神秘的森林、遊蕩陌生的街市並且見識過人性的貪婪醜惡卻也獲得過熱情的溫撫的奇妙探險。
幼稚的可笑,但正體現出他那時對於自由天空的嚮往。縱使那取代家庭作業的,竟是孤獨寒冷的人生。
每次和父母吵架,他會一個人隨意坐上一輛乘客很少的大巴,僅僅花了一塊錢,卻能把整個城市的風景都給走馬觀花一遍,並且,能夠在無拘無束的幻想與思慮中消遣一整個天色灰濛的下午。
看着車外的風景,他甚至會把自己當作孑然一身的孤兒,享受着自由的清風,掃視着陌生的面孔與擁堵的人潮,還有近郊的稻田、小橋下的幾道鐵軌。
這邊是他最初對孤兒的所有感觸,但,他是什麼時候纔開始把殘疾人和孤兒聯繫到一起的呢?
他回想起了那個早晨,那個建在偏僻小鎮的福利院,那種抱着幾件棉被和舊襖的手臂酸楚,那副看着全家人帶着大包小包走進福利院大門的身影,那羣偷偷和祖母抱怨院裡飲食難吃的老奶奶,那層裝着囚牢一般的防盜窗的孤兒樓頂層,那羣錘着防盜窗的患有精神病的少年,那幾個四肢殘缺五官畸形的光頭女童,還有,那個熱情的,拿着自己各種練字本以及簡筆畫給炘宏與媽媽看的聾人少年。
原來,他高二的時候,第一次去孤兒院的那次,就遇見了他。
看着他陽剛的肌肉照片,回想起初次見到他時那燦爛的,彷彿一個健全少年一般的陽光笑容,炘宏矇住了。
他點亮了“發送消息”的綠色按鍵。
“HI”他決定用英文。
“Hi (開心表情)”沒多久他就回了。
“Nice to meet you”炘宏只敢用最簡單的英文交流。
“Me too(開心表情)”
他遲疑了片刻,最後還是動了手指:
“Do you have girlfriend?”他的良心居然開始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