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裡, 允禮來回的踱着,靜謐的屋子裡瀰漫着一種壓抑的興奮和躁動。
“你說的,可是真的?”
“回王爺, 千真萬確。這是那薩滿的侄子親口說的。他家祖輩兒就給老祖宗們配這種藥, 方子就在家裡放着。”
“還有別人知道嗎?”
“奴才當時是保護御史左大人辦差, 按照爺的吩咐, 暗地打聽, 不驚動任何人。那侄子輸了錢,在賭場上親自河奴才講的。”
“賭場?”允禮淡淡的眉毛動了一下,“皇上那裡也知道你好賭?”
“主子恕罪!”那侍衛噗通跪下, “左大人知道奴才好賭,所以才讓奴才單獨出去耍耍。否則奴才根本沒機會打聽消息啊!”
“那真是委屈你了。”允禮趕緊扶起他, 神色和緩許多, “你這樣做很對。這些銀子先拿去貼補家用, 聽說你的一個侄兄弟還在候補道,江西那邊有個缺, 就讓他過去吧。”
“啊呀,這可是天大的恩典啊!奴才給主子爺磕頭了。”那人激動的有些語無倫次,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道:“對了,十七爺。這黑玉散魂丸是做什麼用的?看起來不象什麼好東西啊。”
允禮眼神一閃, 那人悚然一驚, 啪的扇自己一耳刮子, “瞧我這臭嘴!”
“算了。你回吧。”允禮還是那副淡笑的樣子。
昏暗的屋子裡有些寒意。
允禮最近有些神秘, 私下探問了幾次, 卻沒問出什麼。花園裡那侍衛欲言又止的模樣早就引起蓉蓉的懷疑,而允禮回來後那股竭力剋制的感覺幾乎觸手可及。
蓉蓉拼命告訴自己不要去想了, 允禮絕對不會做不利於自己的事情。可是,心卻總是不由自主的揣測着,琢磨着。有幾次差點就要動用百順門,卻在最後生生剎住。
這個男人是可靠的,我必須相信他!
正琢磨,侍女進來稟報:“夫人,王爺說蒙信大人外放了,這是大事兒。要您收拾一下,一會兒在東花廳見見。”
這倒是好事,因爲身份敏感,蓉蓉平日從不串門子。這次理由倒是冠冕堂皇,可以讓主僕見見面。
不過,蓉蓉心裡也覺得奇怪。自從雍正擺明了態度,不追究允禮的過往,見風使舵的官員不是沒有。奈何允禮嚴謹自守,又在那場風波中落下不太好的名聲,府門前雖不至於抓鳥撲兔子,也長了不少草。而且,府裡出去的奴才也有外放的,何以這個蒙信如此受到重視?那個嫡福晉名義上已經死了,琴心是她的丫頭。若是爲保護自己,其實更不應該接觸琴心纔對。他真的只是單純的欣賞蒙信嗎?
顛三倒四的想着,蓉蓉覺得腦袋都要炸了。明明很簡單的事情,偏偏想不明白!放棄的扔下手裡的活計,挫敗的看着窗外的藍天。自己究竟是怎麼了,連允禮那個傻子都不如麼?
洛蓉畢竟是洛蓉,她只是沮喪了一小會。
當窗外紫藤上的蜘蛛把一根細絲從一根藤拽到另一根藤上的時候,她已經想到了一點:自己已經很久沒有注意允禮的行蹤了。因爲久臥病榻,蓉蓉幾乎不知道允禮現在的官職,而允禮也從不提及。
辦法只有一個——,
可是……
蓉蓉猶豫了。
他和別人是不同的!心底有個聲音小小的響起:他不是教主。那他是誰?是……義父那樣的男人嗎?
蓉蓉心裡怦怦亂跳,我……我也可以象孃親那樣被人疼嗎?
“怎麼還不換衣服?”允禮的聲音隨着人一起來到眼前。蓉蓉突然發現他似乎從來沒離開過自己,不管什麼時候,也許幫不上忙,但是總是在自己的周圍!
“你不忙嗎?”脫口而出的問話讓允禮一愣,蓉蓉連忙掩飾,心裡卻被突如其來的熱流充斥的滿滿的,“我……我是說,你不去安排一下?”
因爲蓉蓉生病,允禮府裡府外一把抓,事無鉅細,樣樣過問。
“哦,安排好了。換過衣裳,咱們一起過去。”看蓉蓉臉色有異,上前摸摸她的額頭,“不舒服嗎?要不就休息休息吧。我讓琴心過來。”
“沒有!沒有……”蓉蓉覺得大腦一片空白,反覆的問自己,他爲什麼要跟在自己旁邊?
有一個答案几乎破土而出,卻被生生按下。
她不敢。
“我看你還是休息一下好了,我讓琴心過來陪陪你。來,我扶你去牀上躺會兒,準是妞妞又累着你了。”
“真的,我真的不累!”蓉蓉突兀的抓住允禮的手,噌的站起來,有點急切的看着他:“不累,一點也不累。我和你去,我想和你去!你……你讓我打扮一下。”
蓉蓉突然想把自己打扮的漂亮一點,一定要把自己打扮出最漂亮的樣子!
吃飯的時候,允禮幾乎食不下咽。蓉蓉用了幾乎一個時辰的時間梳洗打扮,然後換了個人兒似的出現在他面前。他承認那是很美麗,可他更擔心。不明白蓉蓉怎麼突然間那麼愛美了?
因爲琴心?以前沒見啊!
因爲蒙信?不可能吧!
環顧四周,除了太監就是婢女,沒人了呀!
琴心見慣蓉蓉各式面孔,到沒什麼異常。主僕兩人有說有笑。蒙信幾乎不敢擡頭,幸好他平時話就少,也沒人理他。
允禮看來看去,把目光定在蒙信身上,越看越不順眼。想起自己一會兒要吩咐的,強壓着無名火,吃了兩口就放下筷子。
“怎麼?吃這麼少?”蓉蓉幾乎在他停下的一瞬間就已經發問。琴心有點吃驚的看看她,又看看允禮,低頭偷笑。
“哦,飽了。”允禮漱漱口,“你再吃點兒。我給蒙信交代幾句。”也不管蒙信吃沒吃飯,就帶走了。
允禮一走,蓉蓉明顯沒了精神。話也突然變少了,看着琴心問道:“啊?我們說哪了?”
“小姐,我說句不中聽的話,您可別生氣。”琴心這幾年當家作主,蒙信對她千依百順,日子過的稱心如意,人也舒展許多,對蓉蓉的恭敬裡,多了些逾越的親暱。
蓉蓉伸出手指劃過菊花“千手佛”纖長的花瓣,發現自己並不在意這種變化,而且還有些期待接下來的談話。轉頭笑着斜了她一眼:“即是不中聽,怎麼會不生氣呢?”
琴心聽出話裡挑刺的意思,卻見蓉蓉這般模樣,知道她沒有生氣,膽子也大了起來:“那我就當您許了啊!我看王爺對您的心思可不一般,小姐您可別錯過。”
“錯過?我都嫁給他了,還錯過什麼!”
“小姐您跟別人說這話,對我可就不能這樣說了。”琴心瞭然的一笑,“這嫁與不嫁在您心裡可沒那麼重的分量。我說的是您的心可別錯過。”
哎呀!蓉蓉驚叫一聲,猛地收回手指。上面冒出一個紅紅的血泡,被花刺扎到了。
揮退上來的婢女,蓉蓉輕輕含在口裡,慢慢的吮吸着。
方纔,在席間時,琴心見蓉蓉如情竇初開的少女般興奮而無措,又是高興又是擔心,生怕她想不明白錯過了十七爺的厚待。
現在看蓉蓉這般反應,琴心醒悟過來,自己心急了。
兩個人的事情,必須兩個人解決。外人是插不進手的。若是時機不對,說什麼也白說;時機到了,一句話一個動作,她可能就豁然開朗。所謂緣分,不過如此。
心裡嘆了口氣:小姐,您好自珍重吧!
琴心不說了,蓉蓉反倒開口問道:“琴心,蒙信待你好嗎?”
“啊?好啊!他敢對我不好!”
“怎麼個好法?”
“呀!怎麼個好法?奴婢可從來沒想過。就覺得他好,可真想想,似乎也沒什麼可說的。真要說什麼吧,就是――”琴心低頭想了想,“反正每次打雷的時候,有他在我就睡的着。”
“你怕打雷?”蓉蓉吃驚的看着她。
“哎呀,”琴心有些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明明不怕的。嫁給他以後,突然有一天打雷又打閃的,就嚇得睡不着了。非得他在身邊才行。”
“那他就一定會在你身邊?”
“有時候出去辦事也不一定能及時回來。不過我知道他一定會往回趕的。”琴心的表情好像抹了蜂蜜,蓉蓉總覺得花上的蜜蜂一定會飛過去叮她一口。
“那麼急,不怕路上出事?”
“怕呀!擔心死了。”琴心表情變得緊張起來,不知道這個兩面派什麼時候這麼外露,蓉蓉歪着頭仔細的琢磨。琴心沒覺察,繼續說:“只好叮囑他了。聽不聽的也沒辦法。爲這,還吵過呢!”
說是吵架,意思卻甜的很。蓉蓉心裡一動。琴心繼續說:“他這個人啊,不會說漂亮話。有時候連漂亮事兒也辦不了,就是一個傻實在。唉,我也不圖他有啥出息,只要能一輩子對我好,我就心滿意足了。男人們要天下要財富,女人要啥?不就是自己家的那個男人嘛!”
“我不在乎天下人,只有你和妞妞,纔是我要保護的。”
允禮的話喀喇喇的象閃電一樣劈下來,蓉蓉呆立在那裡。
“禪雪,我寧負天下人,也決不負你!”
乾爹的話和允禮的話重疊在一起,象滾滾的驚雷,聲聲捻過。
蓉蓉突然明白自己擁有的和擔心失去的,這陣子的患得患失遽然涌上心頭,又忽地消失無蹤,喜悅和心酸同時溢滿心房,壓的人難以承受,化成淚珠涌出體外。
初見面時那個有點壞的溫柔男子,驚濤駭浪中不離不棄的影子,山村裡養家餬口的男人,守着她、護着她、愛着她已經很久很久的允禮……
千瘡百孔的心不知什麼時候被溫柔的覆上溫柔的傷藥,等到溫暖重新回到心房,才發現已經過去半生。兜兜轉轉了很久,心總是最後一個接受現實。
“琴心,我……我……,允禮……”
無需多言,琴心重重的點點頭,“小姐,王爺值得呀!”
主僕兩人又哭又笑,最後抱頭痛哭。
或許,從今天開始,小姐才真的從天晤崖逃出來吧?
可是,怎樣纔算對他好呢?
送走琴心,蓉蓉又陷入愁雲中。以前自己理所當然的享受別人的殷勤與厚意,算計和利用着男人的癡心。如今真想對一個人好了,突然感到很茫然!
就像那些男人討好自己所做的嗎?不行!
越想頭越疼,漸漸的眼前搖晃起來,隱隱有針扎的感覺。在意識喪失之前,蓉蓉只來得及喊一句“允禮!”
對了,也許最重要的是告訴他,自己有多麼在乎他,喜歡他,那樣死也值了!
至於他做什麼,瞞了自己什麼,都不重要。
自己不也有很多秘密嗎?
寧謐的內室,蓉蓉靜靜的趴在牀前的腳凳上,嘴角掛着舒心的微笑,沉入濃濃的黑暗!
朝聞道,夕死可矣!
一陣秋風吹來,帶着些微的涼意。
繁茂的菊花輕輕的顫抖的幾下,寬的細的,長的短的,各式的花瓣便有搖搖墜落的。原本彩雲般鋪滿花園的世界,轉眼雲散煙消,留下一地零落的殘紅。只有那些五彩的顏色,還倔強的留着繁盛時的景象。
不遠了,只要一場淅瀝的秋雨,這勝景就會埋進土裡,融進水裡。待到明年這時,不知道又是誰家軒妍誰芬芳了。
允禮在書房靜坐的時候,就這樣靜靜的看着今年的第一場秋雨。只是在他的眼裡,這場秋雨更加肅殺。等到雨收雲霽,就會有人“順理成章”的死去,現在他在等這樣的消息……
“王爺!”雲停的時候,消息傳來:侍衛開勇在賭場挑釁被人打死了。
撣撣衣服上的土,允禮站起來。
還有很多事要做。
最緊急的就是那張藥方。
有了藥方,蓉蓉就有救了。
走出書房,遠遠的眺望皇城的方向,那個人也許已經忘了這隻小老鼠了吧?
同樣的時間,另外一個男人也坐在書房裡,靜靜的看着變幻的天色。
不同的是,他的身邊立着一個女人。
“十七爺若是真的爲小姐着想,離咱們越遠越好。除非有什麼不得已的難爲,否則也不會叫你到府上去。”琴心坐在蒙信對面,輕輕的說着,眼神堅決,沒有絲毫的退讓。
蒙信嘴巴動了一下,躲開琴心的目光,嘆了口氣。
琴心摸了一下自己的腹部,最倒蒙信身邊,輕輕的說:“不爲別的,總要爲我們的孩子想想吧?”
蒙信吃驚的睜大眼睛,雖然琴心嫁給他這麼多年,孩子卻是第一個!
“老爺,”進來一個家人。蒙信眼睛一亮,下意識的看了一眼琴心。
琴心沒有說話。
蒙信猶豫了一下,對那人說:“沒事,講吧。”
“按爺的吩咐,開勇已經死了。”
琴心喃喃的在蒙信耳邊說道:“我能想到的,別人還想不到嗎?”
天色放晴,似乎一切還很明媚。
蒙信輕輕的攬過琴心,頭慢慢的放在她的腹部——
那“密摺專奏”的恩典現在看來就像一塊燙手的山芋,而且已經放進了嘴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