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監軍使姓樑,滄州清池縣人,元德三年的進士,是一個地道的莘莘學子,不過若真是有家世背景者,也不會被調任到河西爲官。這類從寒門讀書出來的貧家子,他們中不乏敢與權貴針鋒相對者,也不乏謹小慎微的鼠膽之輩,但對衍聖公府毫無疑問都是敬重有加。然,沒得將別人的謙讓當做理所應當,於是在新任監軍攜家居驛館兩日後,他們終是將監軍府騰讓了出來,而離別之日也這樣到了。
元德十五年六月初十,孔家三房踏上了回京之路。
十里長亭外,看着漸行漸遠的浩蕩隊伍,孔顏忍不住潸然淚下。
來時風雪肆虐,卻是賢妻相伴,兒女繞膝。
回時豔陽高照,卻是夫妻陌路,女兒遠嫁。
而唯一不變的,竟是魏光雄率衆將迎送的盛大場面。
孔顏收回眺望的目光,垂目回首。
不遠處,赫然是一列列兵馬重裝列隊,兩頭一字排開的旌旗迎風招展,在正午陽光下,一個袞金大書的“魏”字赫然在目,是那樣熠熠生輝,閃耀着奪目光芒。
原因爲他,只因踐行的這三千鐵騎!
他們身穿札甲,腰挎長柄刀,雖不是剛從疆場喋血而歸,但周身凜冽而沉斂的殺氣,望之生畏。此時,他們神情肅然,眼中只有對“魏”字帥旗的敬畏,一望而知,這是魏光雄的親軍,在魏家軍中必是地位超然。
即使是她這樣生在錦繡中的閨閣小姐,也知這是軍中最規格的致敬之禮。
她知道前世是沒有這樣的踐行之禮,因爲前世父親堅決不允河西廢王賦,最終卻落得一年後被貶回京,而朝廷見河西局勢穩定了則令派監軍使允了廢王賦行軍賦。
想到前世今生朝廷兩次卸磨殺驢的行徑,再看魏家眼下的做派……
孔顏抿脣,心中莫名有些異樣,似不甘又是悵然。對魏家竟有種難言的滋味——她真沒想到魏家居然會這樣爲父親踐行,畢竟此別之後,無論是父親還是孔家都不可能再予魏家任何利益。
這魏家人到底是忠是奸?
疑惑一閃而逝,孔顏卻無心去探究。滿腹心思都是離愁別緒。
“孔顏!”正心鬱間,身後傳來一個隱含恨意的聲音。
不用回頭也知是誰。
高門大戶之女,沒有拋頭露面。
魏家亦是,早就在郊外長亭處掛上布幔,以便有女眷前來送行。
而今日送行的女眷只有她和孔欣,是以,亭內除了她二人就各一侍婢,能連名帶姓叫她的只有孔欣。
見孔欣冷不丁突然發難,陪同一旁的英子立馬上前一步,橫立在二人中間道:“二小姐……”話沒說完。就被打斷。
“滾開!“憋了一個多月的火氣,纔好不容找到了機會,豈能讓一個侍婢破壞,而身邊又是孔家家僕,她有何好顧及。孔欣一把撩開幃帽上的白紗,怒目而喝。
下人再是體面,也無法和主子對上,饒是孔欣不是她的主子也一樣,英子一時進退兩難。
孔顏心下明白,看來是得和孔欣面對一次了。
孔顏抹去臉上的淚,將白紗從兩邊撥到耳後。回身對英子示意道:“英子,去亭外守着。”
兩姐妹的事,不是她們下頭人可以參合的,英子當下應聲退下。
孔欣身邊則是打小伺候的大丫頭紅纓,能當了大丫頭,自少不得一副玲瓏心腸。見狀忙默聲隨英子一起福身退下。
一時間,長亭內只剩孔顏和孔欣兩姐妹。
前世今生屢次陷害,本該姐妹之情斷絕,但是臨別前父親的話猶言在耳。如此之下,雖對孔欣委實無話可說。倒也可忍耐一二,聽有何可說,不過看孔欣樣子應是無一句好話。
孔顏皺了皺眉,心中不堪煩擾糾纏,遂隻立在那等孔欣言語。
孔欣看着一臉漠然的孔顏,只覺心頭更恨。
又是這個樣子!又是這個樣子!她最恨的就是孔顏這個樣子!
不言不語看似溫和地立站那,恬靜端莊得彷彿對一切都不計較,其實根本就是目下無塵,誰也沒被她放在眼裡,偏生世人還不明就裡的讚譽有加!
再一想到母親仿若枯槁的樣子,她再是抑制不住的控訴道:“看見母親那個樣子,你這下滿意了!?“說着憤然冷笑,”京中都贊你賢良大度,可誰知你根本就是恩將仇報!我母親養育你十六年不說,這次若不是母親想出調換兼祧人選的法子,你還能當上魏府的二少夫人?早被送回主宅的家廟關起了!”越說越覺怒氣難,“不過受些詬病,你就將母親揭發,可還有良心!?“
說到最後一句,孔欣雖是極力隱忍,眼淚卻順頰流下。
孔顏默然,她從未見過孔欣這般模樣,只是孔欣也孝心可嘉,可這一切都是王氏咎由自取,她沒必要留在這裡聽孔欣的指責,於是淡漠道:“無論你怎麼怨懟,我自問問心無愧。”說罷,轉身離開。
孔欣一愣,她沒想到孔顏可以無動於衷到這個地步,心頭忽然沒來由地一慌,孔顏這是真的不再念姐妹之情!
惶急之下,她一把拉住孔顏的衣袂,淚如雨下道:“大姐,事已至此,我也不再多說。可是父親呢?你忘了孔家有家規,男子四十無子方可納妾,父親不可能再納妾了,你忍心讓父親人到中年,卻孤單的一個人麼?母親再是不好,對父親卻是一心一意的呀!現在我和你都遠嫁異鄉,你真忍心父親身邊連一個噓寒問暖的人都沒麼?”
哭聲漫語,卻是字字珠璣,像一把軟刀子插進胸口。
孔顏閉了閉眼,斂下眼底的愧意,她一手甩開孔欣,轉身直言道:“你句句道我害你母親,可你想過兼祧被換人的消息已被李家傳開,父親知道只是遲早。”說着,目光望向上京的方向。繼續說道:“而且父親固然有氣我被算計了,但是歸根究底,父親是介意你母親爲了一己私慾陷害他人,甚至置整個孔家聲譽於不顧。“
話略一停。孔顏直直地看向孔欣,逐字逐句道:“所以,就算我書信一封勸父親,也不可能挽救他們二人的夫妻之情。”
孔欣聞言一呆,不是爲孔顏道出了她的打算,而是她沒想到父親竟是爲此介懷母親。
可,難道就這樣放棄?
此念一起,孔欣隨即想起出嫁這兩個月來,她爲了姐妹避嫌,又他們三房同二房一東一西相隔。偏生李燕飛的院子還在東路,她實在不好過了東路去,眼下好不容易得了這個機會,她怎能就因孔顏的一面之詞放棄?眼睜睜地看着母親不過三十出頭就如守寡一樣活着!?
不行!絕對不行!
孔欣搖頭,見孔顏又要離開。她忙搶先幾步攔住道:“不試試怎麼知道?父親最疼你了,你說的話父親一定會聽的!“
正欲撩簾而下,不想又被孔欣纏住,孔顏不由生出幾分不耐,皺眉道:“你也給父親做了十幾年的女兒,父親是什麼性子也該知道幾分?何必再次自欺欺人。“
簡短一語,不過是孔顏不耐之言。卻一下觸及孔欣短腳。
只見孔欣當下臉色一變,憤恨、不甘、委屈……種種複雜情緒充斥尚是稚嫩的嬌顏,然後她似發泄地厲聲哭道:“是,我是不瞭解父親!他只要你一個好女兒就夠了!”
撒氣的稚言,訴出的是一個女兒對父親的怨。
原來孔欣早已積怨甚深,而且是源於此。
想到父親臨別之言。無論她和孔欣如何,父親顯然是疼孔欣這個嫡幼女的,到底不願看到父親疼愛的女兒對他心懷怨懟,孔顏想了想道:“你別誤解父親,他對你的疼愛。不比我少。”說完見孔欣冷笑連連,猶豫了一下補充道:“這兩日父親不見你,是不願看見你爲你母親說情,他無法答應愧疚所致。可見我時,卻一再讓我對你多爲照看。”
“你照看我……?”
孔欣聽得怔住,是沒想到這兩日父親不見是爲此,她眼中迷茫了一瞬,怒氣似有消散,可母親爲她被父親所棄,以及這兩個多月在魏家的種種,就像一座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她需要在一個人面前拋開一切,不用再裝賢良,再裝大度。
如是,孔欣一下抓住孔顏照看她的話,仿若一塊浮木之於溺水之人,她緊緊地盯着孔顏,恨聲道:“父親真是所託非人!你冷心冷情,這一個多月來,你照看我什麼了!?”
孔欣何須她照看?
這兩個月來,儘管魏湛明顯偏寵李燕飛,可是孔欣卻上下交好,府中誰不知三少夫人年少心善?就是這兩日在監軍院裡,一直不假辭色的魏湛不也緩和了態度麼?
聽着孔欣一聲聲質問,孔顏無言之下卻不由一疑。
先是質問父親,後又是質問她,現在更是一副情緒失控的樣子,這分明是故意……
想着,孔顏忽然瞭然,孔欣不過十四的年紀,又一直被王氏嬌養着,如今突逢鉅變,怕是隱忍不下去了。
孔欣猶自不知孔顏的洞悉,她繼續恨道:“若不是你橫插一腳,我怎會晚李氏一步入門,落得前日才和三爺圓房!?”想到這不由一恨,她的新婚之夜居然是在出嫁兩月後,還是在她的孃家,可更恨的是——孔欣咬牙切齒道:“李氏卻已經懷上一個多月了!”
李燕飛有孕了?
孔顏聽得一訝,孔欣卻不管此事尚無人知,只是憤憤不平道:“你生母產後虛弱早亡,父親爲你定親十八歲成婚生子,現在就是嫁到魏家,也有湯藥讓你避子。可我不一樣,我——”
一句她若晚育會被李燕飛再壓一頭的話尚未說出,只聽一個男聲斷喝道:“你服蕪子湯!?”隨即布幔一掀,一個身形頎長的男子闊步而入。
孔欣看清來人,猛然捂着口舌,慌張低頭,“二,二伯……”
伴着惶恐的聲音落下,一抹笑意從脣邊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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