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皇漓含笑望着雲肄,走近茶靡花叢,折了枝最鮮豔的茶靡花,抱起坐在木樁上蕩腿的雲肄,含笑道:“父王不會去哪兒,給你母妃折枝花兒。(小說~網看小說)”
雲肄將信將疑地望着北皇漓,又轉過頭望着我,似在確認什麼。
北皇漓亦是望着我,我會意,與他相視一笑。
雲肄確認了北皇漓真不是要離開,便安靜萎靡下來了,北皇漓抱着他走向我時,雲肄拿過北皇漓手中那支茶靡花瞧着。然後到了我面前,雲肄將那支茶靡花遞給我,“給你!”
我慢慢接過那支如雲茶靡。北皇漓隨機應變,消了雲肄的疑心,沒讓雲肄察覺我們耐人尋常的婚姻自然好,然而茶靡花開,花事茶靡,被認爲是一年花季的終結,常被文人騷客拈於詩文之中,用以比喻一段感情的結束。北皇漓說折一枝茶靡花給我的話,之於我們的未來,實在不是什麼芬芳兆頭。
雲肄在北皇漓懷中打了個呵欠,睏倦地捲成一團,夜早已深,他不睡覺等在我臥房外面顯然早困了。然北皇漓纔有抱他回他臥房睡覺的意思,他已扯了北皇漓的衣服,睡眼惺忪的下了地來。他的衣袍並不合身,明顯大了幾個尺寸,莆一下地,腳踩着袍角,立時撲住地上,幸好北皇漓及時扶住。然而他的睡意卻是給驚沒了,他提着腰間衣服,使衣袍不至於拖到地上,擡頭望住我和北皇漓,“父王母妃早些歇息吧。”
他不是在說他要去歇息了,是在等我和北皇漓進臥房歇息。
我心裡也有些底了,顯然是見我“嫌惡”北皇漓,見我們夫妻關係貌合神離,他有意撮合。
北皇漓當了他的面,扶了我進臥房,又當了他的面,關了房門。便聽得門外腳步聲遠去,雲肄回去睡覺了。我和北皇漓面面相覷,北皇漓更是啼笑皆非。
這再回臥房,已不同先前與北皇漓閒話家常,漫漫長夜,當如何打發?我坐下,隨手拿過針線活做起來,是做給佑兒的一雙鞋子。北皇漓給自己倒着茶,目光落在我手上鞋子上,凝神道:“肄兒身上的衣服看着眼熟,好像是佑兒以前穿過的?”
“是佑兒已經穿不上了,擱置着的舊衣服。”三年來,佑兒身上的每一針每一線都是我親自縫製的,北皇漓自然曉得,我亦並不否認。
北皇漓望住我,想說什麼,又不好說。雲肄行走間衣服拖地的聲音在我耳邊婆娑,我道:“他並不是沒有衣服。春她們給他做了那麼多,是他自己不穿的。”
北皇漓依舊並不說什麼,只輕笑一聲,坐在了椅子上,背靠着椅背,肘支在一旁的桌子上揉起了太陽穴。他喝茶,我做鞋子,有一句每一句話地聊着。終於二更了,我慢工出細活手上鞋子也做好了,他手撐着額到:“去睡吧,夜深了。”他道:“我在這坐着就是。”
我推辭道:“你去牀上睡吧,我坐着。”
他好笑地道:“你和一個男人謙讓這個做什麼?”
一盞燭火明明滅滅,兩人的呼吸錯落有致,顯然都沒睡着。而夜重更深,涼意泛泛,我在牀上輕輕翻側過身,望着坐在那裡的北皇漓,語輕道:“你過來牀上睡吧。”
他的身體僵了僵。半響聲窒道:“明月,我並不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到了牀上,我會不碰你嗎?——這不是你有身孕的新婚之夜,我們已成婚三年。”頓了頓,又道:“你對我那麼放心,高估我了。”他也知道,是出於對他放心,我才說出了那樣的話,他苦澀一笑。
我默默收回望住他的目光,側身向裡。衾被那樣暖,竟是暖不過心裡的潮溼。酸澀問道:“不冷嗎?”
這是對他心甘情願將這種婚姻持續下去,處處恪守道義尊重我可辛苦的問。
以前我亦問過類似的問題,甚至一點也不隱晦地與他道明他可以去追尋自己的幸福,給我這麼一個名分讓我們母子名正言順地活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已合該我感恩,完全沒有必要因爲是我名義上的“丈夫”而對我、對這樣有名無實的婚姻忠誠。
一如既往我這樣提及時,他屏蔽去聽,此刻,亦置若未聞。
一會兒,他清淺均勻的呼吸傳來,似已睡着。
良久,我也合了眼。
翌日我醒來時北皇漓已不在臥房,昨夜他歇在我房中,今晨自不可能去的遠。果然我更衣梳洗後去隔壁臥房叫兩個孩子起牀,北皇漓的聲音從表兄弟臥房傳出:“肄兒,喜不喜歡?”
並沒聽到雲肄的回答,臥房裡靜得繡針落地的聲音也聽得見。
便又聽到北皇漓道:“試試?”
我放輕腳步走到門口,正看到雲肄默默地在試一雙新鞋子。
“大了!大了!”雲肄一反先前的安默,突然叫道,手裡也不閒着,脫着腳上的鞋子塞進北皇漓懷裡,叫道:“父王騙人!這不是我的!是表哥的!是表哥的!”
北皇漓向來是待雲肄很好的,昨晚所見雲肄不合身的衣服心有不忍,如是拿了這雙鞋子來安慰那孩子。然而他一大男人,又怎細膩到能想到佑兒六歲,雲肄一三歲的孩子穿佑兒的鞋子肯定是大了。鞋子合不合腳,穿鞋的人最知道。哪怕雲肄只是個三歲的孩子,也曉得那雙鞋子不是做給他的。何況他長這麼大,我從沒有爲他做過一針一線。他豈會不心存懷疑?北皇漓沒料在一孩子面前弄巧成拙,有些手足無措,回頭見我站在門口,北皇漓望一眼懷中鞋子——昨晚他親眼見着我做給佑兒的新鞋子——北皇漓擡眼看我,很是尷尬,艱難地一笑。
我只作沒見到眼前局面,不省的眼前狀況,從他們繼父子倆人身邊走過,徑去往尚坐在牀上的佑兒那裡。
我照常給佑兒穿衣,佑兒卻並沒照常伸開手配合,而是望着那對繼父子,佑兒回頭望我,叫我道:“姑姑……”
佑兒的眼裡寫着他全部看在眼裡的,先前的狀況,然而卻只是這樣叫我一聲,什麼也不說。
這孩子一直都是這樣的。
中午我在賬房對賬,無意間擡手瞥過窗外,雲肄非常歡快地舉着罩網捕蜻蜓,佑兒跟在他身後,離得遠聽不見他說什麼,但見得到他不時回頭招呼佑兒,很是熱情很是討好的樣子。甚至於我從沒見到他對佑兒像這刻這麼熱情過。這樣真誠的熱情。我想起早上那事,對此刻表兄弟感情如此之好更見存疑,於是問春道:“這是怎麼啦?”
春欣然又欣慰地道:“少主很識大體呢。”
我看看,疑問道:“佑兒?”
春笑道:“可不是。那雙鞋子被少主送給了世子呢。”
可是……
春道:“少主親手將那雙鞋子交到世子手裡,說送給他。世子說,他纔不要呢。少主還是很執意。世子又推辭說,鞋子大了。少主說,等世子再長大些就可以穿了。”
我挑眉:“——他收下了?”
春歡喜點頭,口上嗯嗯作聲。
我不禁望着窗外雲肄捕蜻蜓的歡快身影。
這怎麼可能?他性子那麼彆扭……
可雲肄卻是很快樂。我看了他很長一會,也不得不承認他很快樂。於是我抿脣一笑,“如此,叫秋把王爺請過來吧。”經過早上一事,北皇漓很是不好意思,竟是躲到後山的佛堂上香禮佛了。我低頭看賬簿道:“我給他報報賬。”
春欠身告退,嬉笑應道:“是!”
北皇漓如釋重負地到來之時,我正對着整理出的各樣數字暗自心驚,北皇漓不禁問道:“怎麼了?”
我黯然道:“這個月又虧損了很多呢。”
北皇漓釋懷笑道:“我當是什麼大事。”
我擡頭看他,“這個月虧損了七十多萬兩銀子,比前幾月都虧損的多呢。四月前‘瑾瑜繡莊’是首次虧損,損銀四千兩;三月前再次虧損,損銀十六萬兩;兩月前的虧損是四十八萬兩;上個月虧損六十五萬兩。”
北皇漓啜茶道:“虧了就虧了罷,我本來就不想你勞心勞力操持這些。”
北皇漓望住我笑道:“我好歹也是享有一方封地的藩王,還養不起家?”
“……我並不想那樣寄生着,你也是知道的。”我漠然道。
北皇漓豈會養不起我們母子姑侄,然而僅只我們也就罷了,還有早已陸續遷徙過來的汝陽王府十萬兵馬。一藩之王旗下哪會沒有軍隊,北皇漓早就把汝陽王府的衛隊當自己的親衛軍那樣養着。可我畢竟太過良心不安。越受他恩惠,越不能處之泰然。何況這樁婚姻本就愧疚於他,哪裡再肯他因我付出;而云坤馭下有方,衛隊都是年輕力健的男兒,除了操習兵力外,這兩年其中大部分人也在幽州覓得如花美眷,建立了自己的家庭,安家落戶扎地生根,能夠自食其力,不消我養軍。可手下的人對我越是忠貞,作爲主子,我越想犒勞將士。如是,北皇漓出資助我營商,開了瑾瑜繡莊,專營絲繡。起初瑾瑜繡莊只是幽州一家小小店鋪,經過發展壯大,時至今日,已經貨通全國,乃至華夏各地。我全心經營,只是時常怔然‘瑾瑜繡莊’這商號名字。繡莊名字是北皇漓當初替我定的,取的是雲肄的小字。當時我待反駁,北皇漓說‘瑾瑜’爲美玉名,意思是瑾瑜繡莊的絲繡也如美玉那樣寶光耀目;又說‘瑾瑜’意爲美好的品德,商家最重信譽,顧客也最看重信譽,我也就無從駁斥了。
瑾瑜繡莊開張以來,一直只盈利從無虧損,一來繡樣好,二來我經營有方。嗯,商海沉浮哪有不翻船的時候,有虧損很正常,這並沒有什麼。可連着幾月都出現負額,一次比一次多,就實在說不過去了。
如是北皇漓邀我去後山看今年新開的蓮花,走至半途,我又折轉了回來,吩咐春道:“去把洪掌櫃的給我請來!”“是!”
雖是繡莊開張,可對外哪敢明示掌櫃的是我?便是明示瑾瑜繡莊與齊王北皇漓有牽連都引人懷疑。如是,明面掌櫃已到來,給我請安道:“郡主。”洪掌櫃是老商人精於算計,哪會不曉得我請他來做什麼,不等我開口,已道:“範家商鋪的人實在厲害!”
賬簿明細我也看了,這幾月和瑾瑜繡莊搶生意搶的最厲害的正是那範家商鋪!瑾瑜繡莊的虧損,也全流進了範家商鋪。比之瑾瑜繡莊,範家商鋪稍晚一些開張,然而也僅僅只是稍晚。基本上,開張的時間相差無幾。這三年來,範家商鋪並未與瑾瑜繡莊有交集,更多的是一種觀望狀態。真正擂臺交集是在半年前。那範家商鋪不是真有幾把刷子,便是觀望已久蓄謀已久,一與瑾瑜繡莊對壘,繡織業中的楚翹瑾瑜繡莊立即有招架不住之勢。可不,這五個月虧的多慘。
範家商鋪不同於瑾瑜繡莊中經營絲繡,而是有些類似秦記,各行各業都有涉獵。然而與秦記不同的是它的低調,範家商鋪在各行業可謂都默默無聞,繡織業自然亦是。當然因爲起步較晚,它的聲望財勢也是遠遠比不上秦記的。但卻也從不有虧損。範家商鋪經營者不是對盈利和營商興趣寥寥,便是有其他大業在做,躋身商貿之列不過是閒來之時小試牛刀,或者有目的地在商界伸出觸角。總之,範家商鋪的東家,他的行爲,是不能用常人正常的思維來判斷的。就如同範家商鋪在其他行業都不與人爭鬥。唯一的爭鬥,是在繡織業。繡織業其他的繡莊,範家商鋪也不去招惹,唯獨挑了瑾瑜繡莊。這半年,發了瘋似的,盯上了瑾瑜繡莊。
洪掌櫃汗涔涔道:“範家商鋪那掌櫃的啊,我也是昨天才一次見,才一見就不禁冒冷汗,一張殭屍臉,看的人心裡涼颼颼的,我坐在那裡呀,要不自在有多不自在……”
洪掌櫃現在回想起來還是心有餘悸,“齊國……哦,現在已經是晉國了,晉國的國丈大人,皇商秦中書啊,據說就是一張棺材臉,要不是範家商鋪的那掌櫃是我樑國人,不是晉國人,我還懷疑我是見到商界遙不可及的大商人秦中書了呢。”
此際自是沒心思慰問洪掌櫃,我只開解道:“長相是父母給的,又不是別人願意長成那副模樣的,活生生的大活人,不過面孔長得像死人,又不是真是死人,你怕什麼?”
洪掌櫃點頭稱是,我問道:“那掌櫃你既見到了,可知叫範什麼?”
“不姓範,”洪掌櫃道:“姓吳。我聽他身旁的小廝叫他吳掌櫃。”
我不禁蹙眉,範家商鋪的資料那般隱秘,“範家商鋪……我還以爲掌櫃的姓範呢。”
洪掌櫃道:“吳掌櫃說他不是範家商鋪的東家。說東家是她們爺。”
原來範家商鋪的掌櫃也不少真正東家。我輕‘哦’一聲,“這樣從不爲外人道說的事,那吳掌櫃倒是肯對你說。”
洪掌櫃擦汗,語氣頗有些委屈:“他就是這樣對我說的……”
我喝茶道:“那位爺,可知是怎樣人物?”
洪掌櫃回道:“沒見到,吳掌櫃說他們爺不見人的。不過知道了名字,聽吳掌櫃說是叫范蠡。”
范蠡?
自然就想到了楚國宛邑(今今河南省南陽市)散戶隴人。字少伯,春秋末期的政治家、軍事家和經濟學家。出身貧寒,但聰敏睿智、胸藏韜略,年輕時,就學富五車,上曉天文、下識地理,滿腹經綸,文韜武略,無所不精。吳越之爭時,被越王勾踐拜爲臣相。臥薪嚐膽,越王勾踐大敗吳王夫差後,范蠡急流勇退,交還相印,棄官從商。沒出幾年,經商積資又成鉅富,遂字號陶朱公,當地民衆皆尊陶朱公爲財神,乃我國道德經商——儒商之鼻祖。
一朝爲相權傾天下,改道從商亦成儒商之鼻祖……
我嗤笑:“範家那位爺還真當自己是范蠡不成?”
春喜滋滋道:“我也很喜歡范蠡呢。他和西施的愛情故事多悽美。不管過程如何,范蠡與西施泛舟湖上,總成了一對兒!”
我垂眉,不過是後人希望,所以流傳這樣的結局罷了。
但終究未說出口,春曾寄情成朔,成朔傾慕平陽,時過三年,春好不容易又對愛情有了嚮往,做回了以前那個對未來美好愛情憧憬着的姑娘,我怎忍心打擊她?還有夏和秋冬亦是,個個都雙十年華了,我倒是有心將她們嫁出去,可她們卻沒個願出閣。春目前感情空虛,冬在我們都抵制跌蘇時還念着跌蘇公子,北皇漓每每從京城歸來秋就裝扮的格外鮮妍……唯獨剩下個夏,卻還因爲目睹我的遭遇,對愛情失望透頂,根本就沒嫁人的覺悟。何況夏有兄長在,身份又斐然不同,她的婚嫁我怎好做主?
……成朔,唉,有個什麼都曉得的妻子平陽,約是早料到夏隨了誰去,目前又在哪兒,但成朔一直未引起別人注意前來領人,也實在算是因爲平陽,對我存了一分朋友情誼。再說夏是有些性子的,他態度強硬了,肯定也是不能如償所願的。再者齊皇室在翌表哥退位,又歷經兩任傀儡皇帝后,擎天侯府終於取而代之了。三年便已取而代之了。改朝換代,建立了晉朝。四百多年的齊皇室統治告罄。甚至於連燕邦都落入晉國手中,歸爲晉國版圖。原齊國舊臣擎天侯即位爲晉國太祖皇帝,擎天侯府世子爲開國太子;今年晉國太祖皇帝退位,太子即位,是爲晉太宗。傳聞太宗皇帝少年時便已顯出文治武功,晉國江山更是他一手打下,登基的太宗皇帝能力可想而知。加之晉國比之齊國,版圖多了燕邦。燕邦經原先藩王燕頊離長治久安,甚是繁榮。無論是版圖還是國力,而今的晉國都已比我樑國強盛太多。這對樑國自然構成了威脅。這三年,成朔在邊境的時間自然比在京城多。
只可憐了平陽,新婚燕爾,便已聚少離多。
可自古政治與愛情又哪能兩全呢?譬如成朔和平陽,又譬如范蠡和西施。
曾爲政治弘願,爲光復越國,便向越王勾踐獻計,將自己愛人送至夫差榻上。縱然苦盡甘來,如後人所編寫,范蠡和西施最後在一起了那又怎樣呢?西施以色待他人,那些屈辱就能抹去麼?春以爲我喜歡范蠡這個人,其實我是不喜歡的。只不過由衷欣賞他才能罷了。作爲一個女子,終究是喜歡不起他來的。
就像不喜歡那個人一樣……
“……那位范蠡範爺,雖然沒人見過他,可是惹不起的。”洪掌櫃低眉順目道:“那位範爺,背後的後臺強大着呢,據說是朝中一位權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