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洛伊擡頭看清坐在高臺上的人之時, 他的身子巨震,藍眸中颳起狂風暴雪,心瞬間沉到了谷底。他冷冷的與瀾依對視, 垂在身側的手卻不由自主的緊握成拳。
“讓一讓!讓一讓!”人羣被分開出一條大道, 有十餘名壯漢扛着沉甸甸的鍍金箱子走到人羣正中。
“呼呼!”跟在最後面的文逸好不容易擠出來, 半撐着身子喘粗氣。累死他了!老大這也太急性子了吧!誰求親的架勢搞得像砸場子一樣, 害他差點進不來!
文逸休息夠了擡起頭來, “老大……”卻被洛伊陰鶩的眼神嚇得停住。
怎、怎麼了?他順着洛伊的視線看去,眼睛瞪得銅鈴一般大,像見了鬼一樣。
那那那……那是!!!
文逸猛地轉頭看向洛伊, 從洛伊反常的神色中他證實了自己心中荒謬之極的想法。怎麼會?夫人怎麼會在這兒?她不是早就死了嗎!?
如果坐在上面的人真是老大的娘,那麼……不就代表……
文逸不敢再往下想。他只覺得頭皮一陣陣發麻, 霎時間, 五雷轟頂都不足以形容他心中的震撼!
場上的靜默已經持續了很久, 人們有些騷動起來,紛紛交頭接耳。大多數的目光還是落在洛伊的身上, 尤以女子爲甚,都在打聽這個男子究竟是何來頭。
烏鉄努低咳一聲,下面的衆人立馬噤聲。烏鉄努的聲音低沉威嚴,他厲聲訓斥手下,“還不趕緊看座!”
身邊候着的人趕緊擡來椅子, 可是洛伊卻一步不移, 連看都不看那張椅子一眼, 面無表情。
人羣中竊竊聲又起。
“這人是誰呀, 那麼大的架子?”
“是來砸場子的吧?”
“好俊的男人啊……”
烏鉄努將底下的騷動盡收眼中, 眯起虎目,沉聲道:“洛大當家, 請入座。”
洛伊仍是不動。
人羣中的竊竊聲更大了。當今世上,能擔得起烏鉄努一聲‘洛大當家’的人,除了那個海上霸王洛伊還能有誰!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想起關於這個男人的各種傳言,甚至有站得離他近的人自己向後退了兩步。
洛伊不做聲,烏鉄努不做聲,瀾依不做聲,沒有人做聲……
這可急壞了笛西。她在高臺之上遠遠的看不清楚洛伊的表情,只知道他不太對勁,她手心裡全是汗,生怕他給阿爸阿孃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洛伊這個死人!他幹嘛像根木頭一樣杵在那兒!趕緊坐下呀!阿爸不是都讓他坐下了嗎?她坐立不安的在位置上扭來扭去,看上去有些滑稽。
洛伊!洛伊!看這裡!
笛西在上面衝着洛伊比手劃腳,動作又不敢太大,怕被別人發現。
洛伊已經剋制自己別往她的方向看了,可還是不經意間瞥到了笛西,見她傻乎乎的樣子,他心神一震。深埋在心底的片段在腦海中飛快閃過。
“洛伊!洛伊!你記住!不要相信任何人!他們都是來害你的!都是來害你的!”
“人都是自私的!他們只是想利用你,只要你一旦沒了用,就會被無情地一腳踢開!你知道嗎!你知道嗎!”
“爲什麼!爲什麼你要是我的孩子!”
女子尖利悽慘的聲音在腦海中一遍遍迴響。
他想起以前聽她驕傲的說,“我阿孃是世上最好的女人。”
爲什麼你要是我的孩子!
我阿孃是世上最好的女人。
爲什麼你要是我的孩子!
我阿孃是世上最好的女人。
……
天旋地轉。
“老大!你還好吧?”文逸眼尖的看見他額頭冒出的細密冷汗,擔心的出聲喚道。
洛伊用盡全力穩住心神,他看向烏鉄努,終於說了第一句話,“王汗……”聲音中帶着奇異的嘶啞,像是冷水澆在燒紅的烙鐵上發出的滋滋聲,鈍鈍的劃過瀾依的心上,瀾依姣好的面容上難言痛楚之色。
洛伊頓了頓,“洛某聽說今日是烏非族的重大日子,特意前來祝賀……”他的目光從沉甸甸的鍍金木箱上劃過,那裡面裝的原是娶她的聘禮……
“……區區薄禮,略表心意。”
哇!人羣譁然,這纔是薄禮啊!海盜真是個日進斗金的行當啊!
洛伊不理衆人作何反應,語畢,直接轉身瀟灑走人,也帶走了一衆姑娘的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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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伊!”
聽見她在背後焦急的喚他,洛伊身形頓了頓,沒有回身,繼續大步離去。跟在他身後的文逸扭頭看了笛西一眼,眼神複雜。
笛西驚訝極了。他是怎麼了?
“洛伊!”她生氣的喊道。
這次他連頓都沒有頓一下,好像根本就沒有聽見她的聲音。
笛西真的生氣了,居然還敢裝作沒聽見!笛西什麼也不顧了,一把扯下頭上繁複華貴的珠釵,提起厚重的裙襬就蹬蹬的跑下臺階。
“西兒!給我回來!!”烏鉄努嚯的站起身來,大聲吼道。笛西也學洛伊的充耳不聞,直直的朝着洛伊的方向跑去,身後揚起一片塵沙……
“西兒!!”
瀾依這時像被抽去主心骨一樣,一直挺直的背脊軟癱下來,她的臉上透出不正常的白,瀾依輕聲哀求,“王,別喚了,讓她去吧。該來的,總是會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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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伊!洛伊!你給我站住!洛伊!”
聽見身後傳來她急切的足音,洛伊臉色愈沉。她追來幹嘛!專門來看他的笑話嗎!是,多諷刺,他一心打算要娶的女人居然是自己的妹妹!
妹妹……洛伊心神大亂,藍眸中隱隱透出嗜血的紅光。
“啊——!”
身後傳來她摔倒在地的悶聲混合着她的呼痛聲,讓他從迷障中清醒過來。
看見出現在眼前的鞋,笛西露出詭計得逞的笑容,他以爲她追不上他就拿他沒辦法嗎?哼,真是太小瞧她了!
一隻白玉般的手伸到眼前,笛西心頭一喜,正要將手交給他。卻聽頭頂上傳來他冷冷的聲音。
“把我的玉佩給我。”
什麼!?笛西猛地擡頭看他。他剛剛說了什麼?
“我的玉佩。”彷彿是爲了回答她心中的驚疑,他又說了一遍。
笛西不敢置信的望着他,他眼中的冰冷卻沒有一點鬆動的跡象。杏眼慢慢浮起水霧,她有些委屈地道:“明明是你自己給我的……”說是什麼定情信物,定情信物是能隨便要回去的嗎!笛西朝他伸出手,“那你先把我的玉笛還我!”
洛伊幾乎沒有多想就從懷中拿出玉笛放在笛西的手上,然後他道:“現在可以還我了嗎?”
笛西低頭看着左手上靜靜躺着的玉笛,上面還帶着一些殘餘的溫熱,她慢慢的收緊拳頭。笛西深吸了口氣,一把扯下脖子上面用紅繩繫着的半塊玉佩,然後,用力的扔出去!
“還你。”她淡淡的道,用近乎挑釁的神情看着洛伊,存心想要將他激怒。
可是洛伊沒有發怒,他只是冷漠的看了她一眼,扔下一句話然後轉身離去。他說,只要不在你的手裡就好。
呵!笛西氣極反笑。
什麼叫做只要不在她的手上就好?當初是誰霸道的硬塞給她的?現在弄得好像是她哭着求着從他那裡要來的一樣!他洛伊不想給,她還不稀罕要呢!!!人都是有脾氣的!他別以爲她會一直任他捏扁搓圓!
“洛伊!你之前說過的話呢!”說很喜歡她,說要娶她的話呢?
“不過玩笑而已。”
笛西衝着洛伊的背影大叫:“你滾!你給我滾得越遠越好!我這一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你了!禽獸!混蛋!王八蛋!就算哪天你回來跪在地上哭着求我回心轉意我都不會再理你了!!!”她一口氣吼完,眼前哪還有洛伊的身影。
他居然真的走了……
【你爹很不喜歡我,怎麼辦?要不我們還是按原計劃私奔好了。】
混蛋……
淚滴砸在地上沾了泥土變成了一個個難看的小泥球,笛西這才意識到自己居然就這樣蹲在地上哭了。
【好了好了,不哭了,你看你哭得多難看……】
真丟臉……
她慢慢地把頭埋在膝上,有壓抑的嗚咽聲斷斷續續的傳出,漸漸地,哭聲越來越大,從小聲啜泣變成了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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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西一個人慢慢的走回家,瀾依和鄧禹祈早就守在了她的房間門口,見她失魂落魄的回來,瀾依趕緊迎上去。
“西兒,怎麼了?”
“阿孃……”笛西埋首在瀾依的懷中,眼眶裡又全是淚水。他不要我了……
瀾依心中一陣抽疼,眼眶也跟着紅了。這兩個孩子如今變成這樣,都是她造的孽啊……
鄧禹祈走過來拍着笛西的後背,勸道:“好了好了,別哭了,難聽死了。”
笛西哭得更大聲。
“師父去宰了那個臭小子給你出氣,可好?別再哭了!”
“嗚嗚嗚嗚……”模模糊糊的音節從她的嘴裡溢出。
“什麼?”鄧禹祈問。
“嗚嗚……不……嗚嗚……”
鄧禹祈一挑眉,不?被欺負得慘兮兮的回來,都還護着他?他的語氣十分的不以爲然,“那小子就這麼丟下你,你都還幫着他說話?小笛西,師父是怎麼教你的?怎麼變得這麼窩囊!以後出去見人別說是我的徒弟!”
“嗚嗚嗚嗚……”笛西依舊只是一個勁的哭。
瀾依瞪了鄧禹祈一眼,出聲維護道:“禹祈,你少說兩句,西兒已經夠傷心的了。”
“那她還不讓我去宰了那個負心漢?”
笛西擡起哭花的一張臉,抽抽噎噎的道:“不、不是……我哭是……是因爲……因爲他明明有事情瞞着我……卻、卻什麼都不肯說……我不管怎麼做他都不肯說……嗚……他就是要走……”
瀾依與鄧禹祈都狠狠怔住。
他們都以爲她是傷心洛伊負心的離去,哪知她竟然將他看得如此通透!她傷心的不是他要走,而是他什麼都不肯告訴她。
瀾依的眼神變得恍惚,她是不是真的做錯了,這樣的結果,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嗎?
“瀾依?瀾依?”看見瀾依失魂的模樣,鄧禹祈擔心的出聲喚道。
瀾依驀地回過神來,看見兩個人擔憂的望着自己,心頭有暖流潺潺流過。瀾依,那麼多年了,你總該得放下吧。
她的心中有了定奪,瀾依道:“西兒,你想知道洛伊他突然離去的原因嗎?”
“瀾依!”鄧禹祈急急出聲阻止。她瘋了不是!
笛西杏眼中滿是驚訝,“阿孃,難道你知道?”
瀾依點了下頭,對笛西道:“你先出去,阿孃有事情先跟你師父說,等一下阿孃會把一切都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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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西蹲在房間門口,眼神飄忽的看着前方,腦海中一片混雜。隔着房門,她聽不清楚裡面的談話聲,只能偶爾聽見一聲沉重的嘆息。
是師父在嘆氣嗎?他那種性子的人,是什麼樣的事纔會讓他都嘆氣呢?阿孃要告訴自己的事又是什麼呢?阿孃怎麼會知道洛伊莫名其妙離開的原因?
她一個人胡思亂想,就要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了。
門吱呀一聲被打開,有人走了出來。
“西兒。”瀾依輕聲喚道。
笛西擡頭看去,卻不經意間突地撞進一雙藍眸之中,深邃澄澈,裡面像是藏着訴不盡的千言萬語。
藍色的!竟然是藍色的!
笛西張大了嘴,驚訝得不知該說什麼。“阿……阿孃……”好半天,她只能發出這兩個音節。眼前本來就美得不可方物的臉,此刻更是不能用言語來形容,那是……那是一種超脫凡俗的美。
那雙藍眸此刻帶着淡淡的哀傷,瀾依輕聲道:“你現在明白了嗎?西兒。”
一切的反常此刻都被一根無形的線串了起來,變得清晰可見,洛伊所有怪異的舉動,此刻都有了最好的解釋。
難怪阿爸一直不讓阿孃知道洛伊的存在。
難怪他們千方百計不容易他們的婚事。
難怪洛伊今日見了阿孃之後會變成這個樣子。
難怪……
笛西久久不說話,瀾依的心慢慢的沉下去。西兒該是恨她的吧,都是她造的孽,才讓伊兒離她而去,是她殘忍又自私的拆散了他們……
“笨蛋!”笛西突然低低的罵出聲。
“什麼?西兒你說什麼?”瀾依懷疑自己聽錯了。
“我說笨蛋!阿孃你們都是笨蛋!洛伊是個大笨蛋!”不顧瀾依臉上明顯的驚訝神色,笛西繼續說道,“其實洛伊纔是阿孃的親生骨肉對吧?”
瀾依的眼中滿是震驚,聲音有些發抖,“難道你知道……”
“我知道呀!”笛西承認得很是乾脆,“雖然那時候我還小,但是我隱隱約約的記得,我總是天天哭着問阿爸要我的阿孃。哭了好多天好多天,突然有一天阿爸跟我說,給我找到阿孃了。”
看見瀾依眼中的掩飾不住的驚訝,笛西突然展顏一笑,繼續說道:“長大了我也知道我自己的阿孃在生我的時候就去世了。我不是沒心肝的孩子,雖然我知道您不是我生下我的孃親,可是這些年來我一直都把您當做我的阿孃來看待。我想,要是我的阿孃還在的話,也一定是這個樣子的。”
紅脣微微顫動了好幾下,瀾依終於痛哭失聲。“西兒,西兒,是阿孃對不住你!是阿孃太自私了!我怕……我好害怕看見洛、洛伊恨我的眼神,那個孩子真的好恨我!當初……當初是我對不起他,他們都以爲我已經是個死人了。阿孃真的不知道該以什麼樣的面目來面對他!西兒,你不要生阿孃的氣!我不是存心見不得你們好,我也怕……也怕……伊兒知道你跟我的關係後……起心報復……那個孩子……他真的很恨我……”
笛西上前一步將瀾依環抱住,哄孩子一樣輕拍她顫抖的肩膀。“好了好了,阿孃不哭,我也不哭了。我都明白的,我不會生阿孃的氣。我知道這些年來阿孃心裡一直都不好受的。”
多年來埋在心底的痛此刻全都發泄了出來,淚水從湛藍的眼中一個勁的滾落,止都止不住,彷彿要將這些年的淚一次性流乾。
笛西的目光投到遠方。能夠怪誰呢?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活得那麼不容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和苦楚,她能夠怪誰呢?
誰也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