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初見,身爲仇人

一行人乘馬車到了箭道街,停腳在一個府門前。撩開車前簾子,披着玄色織錦斗篷的林韻柳下了馬車。一級級踏着石階,走到了緊閉着的黑漆大門前,她站定了腳。寂寂的寒風裡,兩個燈籠在頭上方搖曳着。她揚臉去朝門頭上看了一眼,那上面橫着一方匾,上書着大大的“肖府”字樣。

這裡就是肖府了。

她感覺自己剛跳出一個籠子,很快卻又要鑽進另外一個。永遠都是籠子圈着自己,何時纔能有個出頭之日?她怔怔望着那兩個字,一時間,心裡面空空洞洞的。

在這扇厚重的大門裡面的人是否也是一樣的面目可憎,抑或者有更爲難堪的事情正等待着她——?

她不願多想,到了她這個境地,想多了,也是無益。

也根本不准她多想了,一個下人已經上前‘啪啪啪’的拍響了門。未多時,伴着後沉的‘吱呀!’一聲,門冉冉開了。其實,肖希源也是早就安派了人在這留心候着呢。聽說人來了,希源和餘管家帶着被五花大綁着的林呆子就迎到前院來了。

高高的門檻橫在腳前,韻柳暗自深吸了一口氣,默然看了一眼,擡起腳來,邁了進去。繡花鞋最初落定在這深院的地上,身子竟有些輕飄飄的,她竭力定了一下,才站住了。

林鴻侯早已是望穿了眼,一眼瞧見那披着斗篷的女子不正是自己的四妹子嘛!黏黏糊糊的就嚷開了,他趕着一口一口的叫着:

“四妹妹!四妹妹!來救哥哥出去了!果真是哥哥的好妹子!”

韻柳應着這聲音,擡起臉,這纔看見前院裡已經聚攏着一簇人。她的目光只落定在其中一個五花大綁的人身上,那人便是她的大哥了。她一動未動,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一對秋水眼漠然的直盯着這個始作俑者。她真恨不得上去咬下他的一口肉來,卻還嫌髒了自己的口。他做了孽,卻要她來替他消罪;更若不是他,她母親又豈會死。可這個人卻是她的哥哥!若是不相干的人,她可以單純的只有恨,對於他,更多的卻是讓她感到厭惡,和一種寒到骨子裡的淒冷。

“肖三爺,這就是我那個妹子!還不錯吧?”林鴻侯眼瞟着韻柳,一面討好的向站在他身旁的肖希源說道。

肖希源沒有作聲,臉上的表情也近乎於漠然。他瞅着那個女子,院子裡昏暗的燈光下,看不太清她細緻的面孔,不過,依然可以籠統看出那是一張姣好的面容。不過,他對她並沒有什麼深刻的感覺,只有一些先入爲主的厭惡。因爲她是林家的女兒,他很容易就恨烏及屋了,對林家的女兒他不可能有什麼好印象。

一旁的肖府的下人卻已經悄聲比較開了,有說“比原來那位長得還好”,也有說“面目看不太清,不過,看那神韻似乎有些不太一般”。不過總算都沒覺得令他們大失所望了,反而有些少許的驚喜:“林呆子長成那樣,一堆肥豬肉似的,她妹子卻一點都不像他”。其中,只有餘管家倒是心疑這送來的會不會是花錢弄來頂替的人。只是,他有這個心,卻並不會說出來,只盼着事情圓滿解決了,也就算了。何況死得也不過是個妾,送個像模像樣的人來也就講的過去了。

聽着耳邊紛紛的議論聲,林韻柳不聲不響又撩起斗篷罩在了頭上,遮住了臉面。把那些人賞鑑玩物一般的目光擋在了外面。

林府派來主事的一箇中年男人立即走前去和肖希源交涉,餘管家也在一旁說了些圓滿和氣的話。肖希源卻未說放,也未說不放。林府主事愁着臉,不知該怎麼好,餘管家也是不敢明說放走,只好試探性的先道:

“給林少爺鬆綁吧。”

話音還未落,卻聽肖希源忽然厲聲喝斥了一聲,道:

“急什麼!”一面他已經踱開步子,走到了林韻柳身邊,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她一番,又道:

“這的確是林府的小姐嗎?可不要隨便弄個人來糊弄我?”

他這一句話急得林呆子還有林府的那一干人是賭咒又發誓。

“人家有心挑刺,你們就是賭咒發誓也沒用。”這時,一直默然的林韻柳忽然冷冷淡淡開了口。

這個輕柔的聲音雖然冷漠,卻極爲清雅,不由得讓希源的心絃略有觸動。一個人說話的聲音語調好比是一個人的另一張面孔,也是這人身上深蘊的一抹表露。

希源再一次朝她看去,凝神看着。

寒風在一點一點費力的撩動着她身上的斗篷,隱約可辨斗篷裡面裹藏着的是一個纖柔的身子。她略低着臉,前額和一雙眼睛都隱藏在了斗篷裡,面頰以下也罩在了斗篷映出的淡淡影子裡,只可辨那一張靜默着的脣粉粉嫩嫩,卻也不露一絲情緒。

希源忽然擡起手來,要去把她的斗篷給扯掉。

他的手纔剛剛擡起,指尖幾乎已經觸碰到那寒涼的面料,她卻忽然身子一閃,向後退避開了一步。希源伸出的手不由得停頓在了半空中。她的動作那樣輕盈,希源甚至沒有聽見她移步的聲音。他低下眼,不自主的就朝她的腳看了過去。

那一雙繡花鞋似乎是藕色的,墨綠色滾邊的袍子下襬拂在腳面上,鞋端只露出了寸餘來。

希源這樣遲疑了一下,才收回手來,背在了身後。他也一面轉過了身去,漠然道:“你真若是林府小姐,就這麼甘心來爲你哥哥消罪?”

“我倒真是希望自己不是林家的女兒。”她淡漠着說,似輕輕嘆了一聲,“只可惜自己的出身卻是由不得選的。”嘴邊的這一句話卻也勾起了她心裡的萬千愁絲,心裡一派悽然。她的聲音直直冷了下去,忽然道:

“我是不甘心。他做的孽,爲何要我來抵?”

“那你爲什麼還會來?”希源緊逼反問道。韻柳聽見這麼一問,頓時又想起如果不是他們肖家弄出這麼個人賠人的點子,也就不會連累下她們母女。一念及自己的母親,她不由得悲從心來。

“如果我有其他選擇的可能,還會到這裡來?”她冷冷的答道,“還不都是你們弄出來這麼一個荒唐可笑人賠人的點子,這會兒反倒來問我!”說完,她一轉身,就要走。她倒寧願這些人瞧不上她,正好免了她的禍事,誰造的孽就該讓誰自己去擔!她這一走,卻是慌得林府主事的忙又攔又阻,嘴裡“四小姐,四姑奶奶”的亂求亂叫。

希源聽見她這麼一番話,心裡是陡然一虛,凝神不語了。一旁餘管家趕忙上來圓場,又命給林少爺鬆綁,這一次肖希源沒再出言阻止。林鴻侯也急吼吼的命令林府裡跟來的下人:

“還不快給爺解開!”

“慢!”

又是一聲斷喝,卻是出自一個女子之口。聲勢之下,一幫人都不禁住下了手,一面都循着聲看向了林韻柳。她正重又轉回身來。

“煩勞拿把剪子來。”她捨棄離她較近的希源,轉向一旁的餘管家,向他淡淡道。

管家愣了一愣,不知道她是要做什麼,並不敢擅作主張,詢問的神情轉臉去看向希源。希源卻不怕她一個小姑娘家能鬧出什麼事來,就叫了底下人拿來了把剪刀來,遞給了她。韻柳握着剪刀就慢慢的朝着林呆子走了過去。林鴻侯正得意忘形,笑嘻嘻的道:

“四妹妹,是要親自給哥哥解繩子麼?”

林韻柳也不應話,走到林呆子身後。她端起剪刀卻不是對準了粗繩子,而是對準了林呆子袖子口,就聽‘哧啦’兩聲,刀口直直的劃開了林呆子的袖管。從裡面的貼身衣裳到外面的棉衣一剪子下去,利利落落的破開了,像兩片破葉子從肩頭往下耷拉着,露出來林呆子兩隻渾圓的肉胳膊。林韻柳卻不肯就此停手,又從後背從下往上‘哧啦’來了一剪子。

林呆子急得亂蹦亂跳,求道:

“好妹子,饒了哥哥吧,哥哥知道委屈你了!”

“你要是敢動,剪子不小心錐到你身上,可不要怪我!”韻柳卻冷聲道,“你做哥哥的給妹妹包辦了這麼一門好婚事,還不准我做妹子的表表心意麼?”

一旁林府主事的那人看見這一幕,更是驚慌不定,趕着就要上去拉林韻柳,卻被希源一伸手給攔住了,道:

“既是親妹子,自然不會傷到自己的親哥哥。兄妹鬧着玩,你也要管?”

其他同來的林家的人想去攔,可是,面前立着一個個身強體壯的肖府下人,根本不由得他們去出手。就在希源的左攔右攔之下,不多會兒,林呆子身上的袍子已經被林韻柳剪成了一片一片碎布條子。別看林呆子一身橫肉,平時因爲不懂得惜養身子,一味的狂賭亂嫖,內裡虛的很,長了一身橫肉卻也只是虛胖而已。

這會兒林呆子滿身飄着碎布條,光着膀子涼在臘月天的冷風裡,已經是哆哆嗦嗦,嗦嗦哆哆了。

肖府人無不拍手稱快,一團鬨笑。希源冷臉橫了那些底下人一眼,他們都不敢明着笑了,暗暗竊笑。希源自己臉上雖淡淡的,兩隻眼睛卻是盯準了披着斗篷的林韻柳,暗暗琢磨這個丫頭。此時,餘管家在一旁冷眼觀看,瞧見希源臉色已經緩和下來了,也發覺他已經將注意力多放在了林韻柳身上,琢磨着這個時候這位爺也該稱心如意了,就上前請示放不放人。希源淡淡點了點頭。當即放人。

眼見着林呆子一行人要回林府了,林韻柳不由得掛念起自己母親還留在林府,唯恐這個沒人性的林鴻侯記仇,回去之後將氣出在自己母親身上。情急之下,就聽她對着剛邁出肖府大門的林呆子忽然喊道:

“等一等。我還有些話要帶給大媽。”她這麼一句其實是說給肖家人聽的,擔心他們跟上去,自己不好和林呆子說話。果然希源示意底下人都不要跟上前。而那林呆子一聽林韻柳喊他,已經是先一哆嗦,身子一僵,不由得站住了腳來。

林韻柳走到林呆子身旁,向他低聲道:

“大哥,是不是因爲剛纔的事記恨妹子了?”

林呆子撇着臉,只是恨恨不語。林韻柳接着道:“你當妹妹願意才進肖家門就作出這麼一幅破落戶的樣子麼?”林呆子不由得一愣,卻聽林韻柳淡淡道:“這還不是爲了你麼?你想想,他們看着我這樣讓你出醜,心中自然是大快不已。只要是消了他們心裡的火氣,放了你還不是自然的事情。這是其一。”林呆子一面聽着,一面默默點頭。

林韻柳又接着道:“其二,他們家見我明着這麼對付你,自然以爲我是向着他們肖家的,對我又就會歡喜上幾分。他們看上了我,還愁不放你麼?妹妹實在是擔心他們家看不上我,不放你回去,纔想到這麼一個不得已的辦法。剛纔他們不還有意挑刺,說我是個假冒的麼?”

林呆子被她這一席話說的迷迷糊糊,一時也不捨起來,嘆息着道:

“妹妹就是不說,哥哥也自然明白妹子你的一番苦心。”又許諾道:“妹子放心,我一定會想辦法把你救出去!”

林韻柳回身又邁進肖府,站定在門檻後,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卻仍壓不住滿心的厭惡與淒寒,忍不住從牙齒縫裡冷冷的迸出一個字——

“滾!”

林呆子還只當他妹子是在做戲給肖家人看,忙不迭的帶人跑了。

剩下了林韻柳一個人呆呆的站在門後面,聽見‘哐啷!’一聲,厚重的黑漆大門又被緊閉上了,又聽見門閂也‘噠嘣!’插上了。恍惚間,身周圍似乎是猛然空了,只感覺到冬夜悽清的冷正在浸透着她。

那一種空茫茫的恐懼也一起來了。

上海的秦世梵家裡。方蓉欣一進門,秦世梵的太太就迎了上來,又張羅着讓傭人拿來乾淨的鞋襪。蓉欣脫掉了雨裡踩溼了的皮鞋,襪子上濺上了泥星子也脫掉了,都換上了乾淨的。秦太太見她進門就連打了幾個噴嚏,怕她淋了冷雨,要着涼的,又讓她脫了外面沾了雨星子的衣裳,拿出自己的貂大衣讓她穿着。

瀟席只是拿手帕擦了擦臉上、頭髮上的雨水。秦世梵也換掉了被潑上酒汁的褲子下樓來了,看見樓下的蓉欣,他笑着跟她打招呼:

“蓉欣可是好久沒來了!”

“瀟席不才放假回來嘛!難道來看我們兩個老古董麼?咱們倆還是沾了瀟席的光呢!”秦太太笑着道。

“伯父伯母可不是老古董,我爸纔是亙古不化的老古董呢!”蓉欣也笑着道,“我前陣子也是沒有時間,忙着考試呢!”

“蓉欣中學也快畢業了吧?”秦世梵走過去,在一張沙發椅上坐了下去,一面又道,“是準備讓你爸爸送你出國去留學嗎?”

蓉欣還沒答話,秦太太先開口了,道:

“一個女孩子家去那麼遠的地方幹嗎?身邊也沒個人照應。我看還是去香港好,和我們家的瀟席在一處,你說好不好?”

“去香港倒是好,”蓉欣道:“不過,我卻是不想再讀什麼書了,去那裡玩一玩還是蠻好的。”

這裡三個人有說有笑,瀟席一直兩手插在褲兜裡,面帶着笑站在一旁,默默地聽着,也不插話。

“哎呀,你看席哥哥的頭髮,像抹了頭油似的。”蓉欣忽然叫道,一面已經跑到了瀟席的身邊,踮着腳,去把他被雨水淋溼了的頭髮一陣亂搓亂弄。瀟席也不阻攔,只是任由她鬧,等她鬧夠了,才伸手去把弄亂了的頭髮隨意的理了理。

秦太太給丈夫使了一個眼色,笑着道:“讓他們兩個年輕人玩吧,再在這兒嘮叨個沒完,該嫌我們煩了。”

院裡的人已經漸漸散了,也帶走了喧鬧,耳邊唯剩有風聲寂寂。希源卻還沒有走,他的目光還停留在這個林家丫頭身上,心裡似有一些牽牽絆絆。可是,她是他獵來的獵物。對自己的獵物產生憐憫的心,那是萬萬不能的。不過,……

她那樣怔怔立在風中,一動不動,不斷撩動起她身上斗篷的風也只有更顯出她的柔弱不堪。今晚,這院子裡昏黃黃的燈光也似透出了幾分柔媚來。

希源低下了眼睛,把目光從她身上收回。他是絕並不願意對她心軟的。因爲她是一個女人,他就更不能對她心軟;女人多是毒蛇,對一條蛇心軟,得到的也只有被咬上一口的結局。更何況他也絕不是那種輕易就心慈手軟的人,而對自己的獵物,他只有會更加的心狠手辣。

他又想起剛纔那兄妹倆不知低語了些什麼,疑心方纔她那麼一番鬧是在故意做戲,演了一出苦肉計。說不定送她來換人回去只不過是林府使出的暫緩之計,日後可能會再利用那個舅老爺的勢力迫使肖府把她交還回去。心裡這樣一番揣度,他本來想對她說一些安撫的話,讓她安心住下,也覺得是多餘了。他斷然轉過身去,把餘管家招到身邊,讓管家安排一個清靜的院子讓她住下,再撥一個老媽子去看着。交待完這些話,他便頭也不會的走了。

剩下一個韻柳,獨立在風裡。

她才意識到她是真的在這裡了。身周圍那陌生的庭院,像是一個方方的盒子,把她圍得死死的。頭頂上也只是幽深的夜幕——

那種窒息的恐懼,簡直就像是被關進了一個黑咕隆咚的箱子裡去,箱蓋子‘嘭!’的一關,裡面的人只有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又是一個深深的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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