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四平聞言。
身軀一顫。
繼他三個哥哥被當庭呵斥之後，總算輪到他了。
“從蔣大平三人的描述裡可以看出來，馮翠花老人從小便喜歡偏心你，諸事都讓着你，可你就是這麼對待伱母親的？”
“你捫心自問，你提出的贍養方案裡，可曾有一點感激？”
法庭上。
周全民像是罵上癮了，繼續呵斥道：“你還是一名教師，所謂的師德你還有沒有？！”
“教書育人，教書之後，便是育人，你是要負責教育那些祖國花朵如何做人的！”
“身無表率，不能以身作則，反而棄養父母，遺棄天倫，你這種人當老師，簡直是害羣之馬！”
四個兄弟裡。
蔣四平的身份最爲特殊，屬於老師。
還是那種班主任級別的，平日裡和學生們打交道最多。
言傳身教。
可他的品行如此……
言傳身教的效果可想而知。
這些祖國未來的花朵，難免被他帶偏一兩朵！
“你說無暇照顧馮翠花老人，是因爲你的岳母同樣臥病在牀，狀況更糟糕。”
頓了頓。
周全民深深看了眼低着頭的蔣四平，冷冷說道：“贍養老人，本來是應盡之責，可卻不能成爲拋棄你生母的理由！”
“說實話，你對生母尚且如此，我無法想象你會對岳母的照顧能有多用心！”
他的語氣裡。
盡是質疑。
自己的母親尚且可以不管不顧，卻擡出了另一個老人需要照料爲藉口。
這種事說出去都不會有幾個人相信。
五分鐘後。
周全民呵斥完衆人。
法庭上。
鴉雀無聲。
合議庭的其他成員，都不自覺的點了點頭。
顯然。
周全民的這番話，也是他們想說的。
而旁聽席上……
張清源等人，罕見的沒有說話討論。
都呆呆的望着周全民。
這一刻。
周全民的形象，在他們心中無比挺拔。
以前的案子，在審理階段，周全民從來是客觀公正，沒有表露過個人傾向。
而這個案子……
似乎是被徹底氣到了，居然當庭懟着四人一頓罵。
這每一句話，都說到了他們的心坎裡。
極爲解氣。
而被告席上。
蔣大平四人都低下了頭，臉色通紅。
表情反應如出一轍。
他們所做的這些事情，被審判長公開點明，當庭指責，他們都有些抹不下臉。
他們終究……
還是具備廉恥感的。
“咚——”
周全民再次敲響法槌。
看着一言不發的蔣大平等人，沉聲道：“現在，請被告方自由討論，重新商定合理的贍養方案。”
“方案裡，必須要兼顧照顧老人的日常起居、經濟援助、情感寄託等方面。”
這個環節……
並非是審理環節，而是討論環節。
而贍養馮翠花……
法院優先參考的，是蔣大平四人的意見。
若是四人提出的方案合理，法院是會予以支持的。
……
晉城。
律政先鋒律師事務所。
張瑋正目不轉睛的盯着屏幕，看着蔣大平一方的反應。
這個環節……
其實已經不涉及雙方對抗了。
他看好的王大錘也沒了用武之地，一直坐在律師席上看戲。
案件進行到此。
需要由蔣大平四方進行闡述，陳明各個家庭的情況，討論出一個合理的贍養方案。
但……
他們剛纔說出的贍養方案，實在是太氣人了。
審判長都看不下去了。
直接下場對四人進行了呵斥。
“最好的方法，其實是四方多承擔一些經濟贍養責任，另外輪流照顧老人……”
張瑋皺了皺眉頭，分析了一遍。
結合各自的家庭情況，可以制定出一個合理的經濟援助。
如果不願意接老人來家中贍養……
那就需要他們多出一些錢，以支持養老院的贍養費用。
一般來說。
一人一個月出一千，其實差不多。
畢竟……
送去養老院，他們省卻了大量麻煩。
不用專門分派人員去照顧老人的起居、飲食等等。
其次。
將老人送去了養老院，並不意味着不需要再照顧老人。
贍養責任包括經濟上的，也包括精神上的陪伴。
必要的時候……
還是需要輪流陪伴老人一段時間，說說家常話之類的。
這是最合理的解決方案。
然而……
被告席。
蔣大平等人再次展開了討論，聊着聊着卻爭吵了起來。
“老大，你家經濟情況不錯，完全可以多出一點，咱們幾個湊點錢，每個月支持養老院的費用吧。”
“媽現在的這個養老院我查了查，算是比較貴的，一個月三千多，咱們找個便宜點的，兩千五的。”
“我兒子馬上要考大學了，我要多存點錢，每個月最多出500。”
“呸！你出500的話，那我也不可能超過500！”
“還有陪護，咱們要不一人輪流一個月？”
“不可能，我沒有時間！”
“……”
剛開始。
四人還聊的好好的。
可說着說着，卻火氣十足，互相爭吵了起來。
不患寡而患不均。
四個兒子，都要等量承擔贍養責任，顯然是不合適的。
而每個家庭的情況都不同。
有的負擔大，有的負擔小。
有的收入高，有的收入低。
緊接着。
蔣大平四人的辯護律師，爲了維護當事人的權益，也加入了“商討”之中。
“從法律上來說，雖然各個子女應當承擔的贍養責任是同等的，但我方當事人經濟收入較低，應當予以考慮。”
“你要這麼說，那我方當事人家中孫子孫女衆多，他的子女都將孫子孫女留給了他照顧，並未給一分錢，如何能承擔如此大的開銷？”
“我方當事人的岳母如今正在家中，需要照顧，平時又要去醫院看病治療，同樣是一大筆開銷。”
“我方當事人可以在陪護時間上多承擔一些，但經濟上應當予以減少！”
“……”
四個律師的討論還算和平。
都在圍繞法律上的贍養情況來討論。
但字裡行間，都在試圖減少贍養責任。
彼此言論針鋒相對。
一時間。
法庭上，突然成了菜市場。
爲了商討這個贍養問題，而吵的不可開交。
張瑋：“……”
望着這一幕。
他嘴角忍不住抽了抽，輕嘆了口氣。
無論是老大還是老二，或者老三和老四，都覺得對方提出的方案不公平。
都認爲對方應當承擔更多的贍養責任。
四人討論了半天。
也沒能討論出一個四方可以接受的方案。
生的兒子多，到時候贍養的時候也會成問題。
人性本就是如此。
即便再孝順，但當看到自己盡心盡力照顧父母，而兄弟卻置之不理，或者稍顯疏忽的時候都會感到不快。
更有甚至，會生出又不是我一個人的媽，憑什麼我一個人照顧的想法。
這種事情。
在日常生活中比比皆是。
許多老觀念覺得，生的兒女多了，可以防老，其實並不多。
有時候兄弟姐妹多了……
還不如一個獨生子女。
至少獨生子女享受了父母的所有關愛，理所當然的要承擔所有的贍養義務。
……
晉城法院。
第二刑事審判庭。
被告席。
蔣大平四人依舊在爭論，個個面紅耳赤。
討論了足足兩個小時。
也沒能討論出一個合適的方案。
所有提出的方案，都被另外三人給否決了。
而旁聽席上。
張清源等人則是看的津津有味，聚精會神的聽着。
竟然沒有一個打瞌睡的。
“這比自由辯論環節有意思多了。”
“依我看，他們是壓根沒想要贍養翠花啊，討論了這麼久，一個結果都沒有。”
“討論了這麼久，最捨得出錢的居然是老大，出到了每個月600元。”
“他們還想要讓翠花轉院？憑什麼？”
“……”
一邊看着討論。
張清源等人一邊也自言自語了起來。
這個環節比起枯燥的法律辯論的確更有意思。
四人聊着聊着，就開始擺日常裡的瑣事，吐槽對方的不是，不斷揭短。
極大滿足了他們的八卦之心。
短短兩小時。
他們都快對蔣大平四人的各種品行、事蹟知根知底了。
“咚——”
終於。
法庭上。
周全民也看不下去了，主動敲響了法槌。
中止了四人的討論。
沉聲道：“贍養責任的討論到此結束，暫時休庭！”
說完。
便站起身，帶着合議庭全體成員離開了法庭。
“這是咋回事？咋不讓他們繼續討論了？”
張清源見狀，不解的看向了秦牧。
秦牧微微一笑，解釋道：“估計是看他們無法內部解決，只能由法院官方裁定了。”
這種事件……
法院會優先讓當事雙方進行調節和討論。
可蔣大平四人實在是太奇葩了。
即便上了法庭，依舊討論不出一個四方接受的方案。
“說實話，我還是有點佩服你們的，都坐了四個多小時，你們居然還這麼有激情。”
隨後。
秦牧忍不住看了眼張清源，以及他身邊的李衛國等人，感慨了一句。
他坐了這麼久。
屁股都有點疼。
可張清源這些七八十歲的老人們，個個精神矍鑠。
不困也不累。
他一個年輕人都有些自愧弗如了。
正在此時。
原告席的馮翠花和王大錘也朝着他走了過來。
王大錘則是暢快的吐出了一口氣，對着秦牧說道：“這次應該穩了。”
他的神情有些激動。
這次庭審，他的發揮非常出色。
以一敵四，不落下風，還全程碾壓。
可馮翠花卻顯得有些糾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秦牧見狀。
看着她，認真說道：“現在是休庭環節，等下開庭，合議庭估計會宣讀判決，要不要撤銷對遺棄罪的控訴，你好好考慮一下。”
這是最後的機會。
在判決宣讀之前，都可以宣佈撤銷自訴刑事案件的控訴。
而馮翠花聞言，尚未說話。
張清源便搶着說道：“翠花，剛纔他們的反應你也看到了，沒有一點懺悔之心，千萬別心軟，你心軟了以後只會更慘！”
旁邊的李衛國也跟着說道：“是啊，我本來也不贊同真的讓他們判刑，可他們商量了兩小時，最高的纔出每個月600元，這樣的兒子有什麼用？”
他只有兩個兒子。
但住養老院的錢，都是兩個兒子分攤的。
畢竟也沒住他們家裡，凡事也不用麻煩到兩個兒子。
而蔣大平四人……
完全沒有贍養的想法。
着實可恨。
馮翠花嚥了咽口水，瞥了眼被告席的四個兒子。
又看向了秦牧，問道：“判刑的話……他們真的不用坐牢嗎？”
秦牧點了點頭：“不用。”
遺棄罪比較特殊。
真要送進去了……
到時候沒人贍養，和遺棄老人其實沒有實質性的區別。
這種判決和立法初衷也不符合。
所以基本上會是緩刑。
“那……我就不撤訴了。”
馮翠花咬了咬牙，艱難的做出了一個決定。
彷彿用盡了她的全身力氣。
……
另一邊。
被告席。
休庭期間。
蔣大平同樣忐忑的看向了己方律師，詢問案件的情況。
“情況不容樂觀，遺棄罪的構成應該是成立了，你現在還有最後的機會。”
他的辯護律師苦笑了一聲，不動聲色的指了指旁聽席的馮翠花。
接着說道：“現在向你媽跪下認錯，說不定她會心軟。”
可蔣大平聽後，卻是臉色鐵青。
說什麼也不肯道歉認錯。
而是死死盯着這名律師，不滿的說道：“你之前說過的吧？這個案子有八成勝算，現在怎麼搞成這樣了？”
他越想越覺得，自己又被坑了。
這個律師比張瑋還菜。
更別說對面這個勝率只有30%不到的律師了。
在他看來。
這個律師菜於張瑋，張瑋菜於王大錘。
輸，似乎是理所當然的。
“這也不怪我啊，對面這個律師……要麼是有高人指點，要麼是扮豬吃老虎。”
這名律師嘆了口氣，滿臉委屈的說道：“不過你也別太擔心了，這起案件特殊，就算敗訴了，你也不用坐牢。”
隨後。
他將緩刑的概念說了一遍。
蔣大平懸着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聽說就算判刑後，也能住在自己的家裡，和平時一樣生活，他就沒有什麼擔心的了。
這個判刑……
對他來說，似乎沒有任何影響。
而在他旁邊。
蔣二平、蔣三平、蔣四平也在埋怨他們的律師。
在瞭解了緩刑後。
也沒有再那麼緊張了。
至於向馮翠花下跪認錯……
沒有一個人這麼做。
……
四十分鐘後。
休庭結束。
“全體起立！”
周全民帶着合議庭成員，重新返回了法庭。
在莊嚴肅穆的氛圍中。
全員站立。
蔣大平四人忐忑的望着周全民，臨到判決難免有些緊張。
“今日，晉城第二刑事審判庭針對蔣大平四人涉嫌遺棄罪一案進行了五個小時的審理。”
周全民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經審理，本案事實清晰，證據充足，案情無疑點，適用法律明確。”
“本院認爲，尊老愛幼是我國的傳統美德，無論是法律還是道德層次，都應當提倡。對幼者，應當愛護；對老者應當敬養。”
“而本案的蔣大平四人，在過去五年來，對其生母馮翠花存在棄養行爲，未曾盡到應盡孝道，未曾予以任何經濟上、物質上、精神上的援助。”
“在五年內，馮翠花因年老體衰，失去了勞動能力，沒有經濟來源，在大病就醫手術期間，蔣大平四人均未到達現場，導致無法及時手術，致使身體機能受損……”
“蔣大平四人的行爲，違反了刑法第二百六十一條，情節嚴重，觸犯了遺棄罪。”
“現做出以下判決：
判處蔣大平犯遺棄罪，處以有期徒刑三年，緩期五年執行。
判處蔣二平犯遺棄罪，處以有期徒刑三年，緩期五年執行。
判處蔣三平犯遺棄罪，處以有期徒刑三年，緩期五年執行。
判處蔣四平犯遺棄罪，處以有期徒刑三年，緩期五年執行。”
“另外，蔣大平四人應當依法承擔贍養責任，現做出贍養判決：
蔣大平爲家中長子，家境殷實，應當做表率作用，每月應當予以馮翠花900元贍養費，且每週應當通過電話、見面等形式多陪伴馮翠花。
蔣二平經濟情況最好，每月應當予以馮翠花1000元贍養費，且每週應當通過電話、見面等形式多陪伴馮翠花。
蔣三平家庭條件較差，每月應當予以馮翠花750元贍養費，且每週應當通過電話、見面等形式多陪伴馮翠花。
蔣四平享受了馮翠花更多的疼愛，且爲人師表，更當以身作則，每月應當予以馮翠花1000元贍養費，且每週應當通過電話、見面等形式多陪伴馮翠花。”
“若對本判決不服，可在判決生效之日起，十五個工作日內向本院發起重審或者向上一級法院提起上訴。”
這一篇判決詞非常長。
三分鐘後，才宣讀完畢。
其中包含了刑事懲罰，以及民事贍養判決。
話音一落。
整個法庭，再次陷入了短暫的寂靜。
原告席上。
馮翠花身軀顫抖，不由自主的老淚縱橫。
她終究……
把自己的兒子，送到了判決席位。
此時她的心裡，無比後悔。
早知如此。
小時候就應該多管教一下，而不是一昧溺愛。
而在旁聽席。
張清源等人都很激動，對這個結果極爲滿意。
“解氣！太解氣了，這是降壓藥啊，剛纔的血壓都給我降下來了！”
“我有個問題，他們如果不陪伴的話，算不算拒不執行判決罪？是不是又可以告他們？”
“我記得小秦好像說過，緩刑期間如果有新的犯罪行爲，是不是要直接去坐牢？”
“我就喜歡他們打死都不肯道歉的樣子！”
“……”
前半程。
他們都差點氣炸了。
好在判決結果，讓他們極爲舒適。
而其中陪伴的內容……
更是引起了幾個老人的注意。
和秦牧相處了這麼久。
耳濡目染之下。
他們對法律多少懂一些。
之前的孟磊，有一項罪名就是在判決下發後，拒不執行判決引起的。
“的確是這樣。”
旁聽席的C位，秦牧點了點頭：“如果不執行的話，的確會觸犯刑事犯罪。”
緩刑期間。
只要有三項違法行爲，或者一項犯罪行爲，都將直接去坐牢。
而通常來說……
判處三年有期徒刑的，都是三年緩刑。
法院的這次判決卻是五年！
足以說明，合議庭的人加長了對蔣大平四人的考覈期。
五年內，他們必須要堅決執行法院的判決。
但凡違逆……
就要被執行實刑。
而在被告席。
蔣大平四人並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都對這個判決……
露出了不服之色。
蔣大平皺了皺眉頭：“我居然要給900元？一個月900，她一個老太太要這麼多錢幹嘛？”
蔣二平同樣緊咬着牙，有些不服：“我家庭好，就應該多付錢？憑什麼要給1000？這不公平！”
蔣三平看着下發到眼前的判決書，也不是很滿意。
滿是憂慮，喃喃道：“一個月750，一年都快一萬了……”
蔣四平則是眉頭緊鎖：，不忿道：“我是老師，就該多給錢？這是哪門子道理？”
和張清源等人的反應截然相反。
他們四人……
對判決結果，極爲不滿。
最不滿的地方……
並非是刑事判決，而是民事贍養判決。
判決裡的陪伴等要求，都被他們給自動忽視了。
他們在意的是四人要出的贍養費都不相同，他們都覺得這不公平。
但……
每個人都沒有上訴或者二審的想法。
畢竟……
這個案子糟心了這麼久，如今總算解決了。
尤其是蔣四平。
雖然每個月要多消費1000元，但終究是度過去了。
若是再上訴的話，指不定會出什麼幺蛾子。
“其實，我也不建議你們上訴。”
蔣大平身邊的律師認真說道：“這個判決其實是比較理想的了，但是在緩刑期間，有幾個注意事項。”
這名律師對着蔣大平，叮囑了幾個注意事項。
比如說不能違法，不能再犯罪，需要向社區報備之類的。
“放心，我也不是傻子，不可能在犯法了，更別說犯罪了。”
蔣大平聽後，隨後說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