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見皇后娘娘!”太子宮的宮人,見王娡到來施禮。
王娡擺擺手,看到正殿前,中郎將袁種帶龍驤侍衛們候着。看來景帝劉啓也來看劉小豬了。
袁種和侍衛們要施禮,王娡示意靜聲。側殿太子太傅衛綰正在翻卷書簡,看到王娡進來,默聲施了一禮,看到王娡問詢的眼神,把手指向菡萏閣。
菡萏閣是太子靜修的靜室,此時門掩着,王娡聽到裡面景帝劉啓與太子劉徹在交談。
“……將爲太子奏方術之士有資略者,若莊周、魏牟、楊朱、墨濯、便蜎、詹何之倫,使之論天下之精微,理萬物之是非;孔、老覽觀,孟子持籌而算之,萬不失一。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太子豈欲聞之乎?於是太子據幾而起,曰:“渙乎若一聽聖人辯士之言。”澀然汗出,霍然病已。”
劉小豬在背誦枚乘的《七發》。聽聞小豬背得流暢無誤,王娡不由得笑起來。
“徹兒可知《七發》其意?”景帝問道。原來劉啓是來考察小豬的學業。
“七發先寫楚太子有疾,而吳客往問之,指出太子之病,源於生活過分侈靡安逸;後分別寫音樂、飲食、車馬、遊覽、田獵、觀濤六種活動;最後言明只有聽要言妙道、提高學識和精神修養才能根治疾病。”劉小豬侃侃而答。
“爲何開始吳客勸誡楚太子勿要沉溺聲色犬馬,後田獵、觀潮起興,直至聽取要言妙道,太子疾患才痊癒?”劉啓追問。
“父皇,孩兒以爲:先是儒家身份提出勸誡,爲主流觀點;後以道家之意,倡導走出宮闈,接近自然之味,爲“道法自然”之態。最終聽取要言妙道,解惑釋疑,爲聖賢之道。”
“嗯~~”景帝似在讚許,“那徹兒認爲《七發》最精妙之言,是哪裡?”
“當是“論天下之精微,理萬物之是非”。開眼界、增知識、明道理,纔是根本!”劉小豬認真回答。
“徹兒所悟甚好!”景帝嘆息,“朕漸感身體不適……你皇祖母大行前,囑咐你的話,記得嗎?”
“孩兒……”劉小豬猶豫一下,“孩兒記得。”
“說給朕聽!”
“皇祖母說:徹兒切記,劉氏江山,勿要他人改了姓氏!”劉小豬說道。
“徹兒可知皇祖母之意?是讓你,小心你母后!”景帝劉啓說道,“徹兒心中要有定數,你母后之言,當聽則聽,當做則做……”
門外的王娡聽得咬牙切齒:竇老太婆死有餘辜!以六宮多事爲由支開本宮!原來是要離間我夫妻、母子!
“朕已封你母舅王信爲蓋侯,田蚡爲太中大夫,原是爲徹兒登基後所倚重……”劉啓沉默一會,“朕隨後會褫奪爾等爵位,剪除你母后羽翼……”
“咣噹!”王娡猛地推開房門。
“陛下!您怎能如此對八歲小兒言說其母?!”王娡怒目圓睜,淚水奪眶而出。
“徹兒,出去!晴姐姐在殿外,去和她練劍!”王娡強壓怒火,故作平和對劉小豬說。
劉小豬看看母后,又看看父皇。見景帝尷尬不語,不安地施禮後出去。王娡關上門,一雙如水美目,盯得景帝侷促不安。
“陛下!娡兒不知身犯何錯,竟致陛下視臣妾爲佞逆……”王娡聲淚俱下,“是臣妾對先皇和母后不孝?是對陛下不忠?還是對兒女不慈、對六宮妃嬪諸皇子不賢?”
“陛下見過大漢哪個妃子,出宮到險惡之地,誅殺諸侯王太子,除漢廷心腹大患?”王娡說着上前一步,卻驚得景帝后退一步。
“陽陵邑時疫,臣妾冒死前往,二十日掃平疫情!爲陛下贏得萬民傘和民衆愛戴!又奉帝命去樑地,暗殺樑王……”
“臣妾惜陛下名節,爲陛下分憂,出生入死,披肝瀝膽,難道於大漢無有寸功?臣妾無怨無悔,做這些乃份內之事,皆因臣妾是太子之母、大漢皇后!臣妾只此一子,難道會奪徹兒的江山?!奪了江山又傳於何人?!”
連聲質問,王娡痛不欲生,“臣妾爲陛下生兒育女,孝奉母后,維護漢家利益,方有先皇賜封湯沐邑!”
“陛下重病垂危,臣妾衣不解帶,端湯煮藥,陛下才得轉危爲安……”
“如今陛下疏離臣妾,更視臣妾爲佞逆!”王娡提裙撲通跪到劉啓面前,悲憤慨言,“不如陛下殺了臣妾!以換陛下心安!”
景帝劉啓面色難堪,連聲說道:“朕並無此意、並無此意……”他心虛地轉身背對王娡,“皇后多慮了!”
此情此景,王娡知道,再也回不到她初登後位,帝后同心協力的時候。
哽咽再三,王娡低聲哭泣道:“求陛下將臣妾貶爲庶民,或是幽禁永巷吧!臣妾不知罪所以然,只知陛下心何以安……”
殺、貶、囚,王娡把三條景帝除她而可能使用的手段,都端到劉啓面前,逼他退無可退。
“皇后言重了……”
或許劉啓動過這種心思。但王娡當面鑼、對面鼓把他陰暗想法攤在他面前,戳破了他心底的暗處,反讓他慚愧難言,掩飾不迭。
“朕只是和徹兒談起母后……皇后素有賢名,又得羣臣和民衆敬愛,朕得娡兒爲後,乃大漢之幸、百姓之幸!”
王娡飲泣。景帝劉啓忌諱她,甚至到走近一些,攙她起身都不敢的程度!
她計殺樑王,大概是史上第一個生化殺手。手段之高明,除了她本人和景帝劉啓知曉,再無第三人。親手毒殺心上人,一爲天下太平,二爲向劉啓證明與劉武並無瓜葛,換來的什麼?是帝王的猜忌和恐懼。真是報應!
有的帝王,希望你有實力有腕力,幫他定江山,穩朝野。你善解人意,分憂解難,他誇獎你“婦女能頂半邊天”。一朝得勢,你知曉他的陰暗,他明白你的手段。他有除你而後快的想法……
作爲太子之母,劉小豬是天選皇位繼承人,王娡又是公認的賢德皇后,景帝再陰私促狹,被王娡戳破陰思暗慮後,也不敢輕舉妄動。
“求陛下放臣妾出宮!”
王娡覺得,而今只有她退出權力中心,才能讓劉啓安心。她也需要時間和空間來考慮接下來怎麼做。畢竟,她和劉啓在政權的穩定與傳代上,全力配合的蜜月期,一去不復返了。
“八月酎金獻祭,皇后爲六宮之主,此時出宮不妥吧!”景帝劉啓冷聲說道。
不妥?難道這樣各懷鬼胎、虛與委蛇、戒備對方就妥了?但凡有一點過失,不知被劉啓如何下死手。皇帝想找你的事,呼吸都是錯!
劉小豬已覺察到父皇和母后的齟齬不和。難道讓這個天選之子無心學習,去關注父皇和母后的明爭暗鬥?
“陛下適才與徹兒談及《七發》。臣妾想到民間,寄情山水,以身體驗道法自然……”王娡一臉悵然,“百病皆因憂思起。臣妾離宮,亦是爲陛下龍體考慮!萬望陛下珍重龍體!”
說完王娡深施一禮,果斷轉身出去。
劉小豬正心不在焉地拿着劍在殿前,和郅晴有一搭沒一搭地比劃着,看到王娡出來,急忙迎上去。
“母后!”他丟下劍抱住王娡的腰。
感覺到小豬不安的心緒,王娡心底泛起酸楚,強忍淚水笑道:“徹兒身爲太子,要心胸豁達,勤學敏思……聽父皇的話!不能再粘着母后……”
“母后!”劉小豬仰起臉,探詢的目光打量着孃親,讓王娡不敢對視他純真的眼睛。
扯開他的手,王娡忙說:“和太傅讀書去吧!母后就是來看看你,該回宮了!”
轉頭看到景帝劉啓揹着手站在殿門口,臉上陰晴不定,王娡甩開劉小豬,徑直帶着郅晴離去。
“晴兒,願和本宮去到民間,遠離京畿繁華之地嗎?”
“皇后娘娘,”郅晴可愛的圓眼睛盯着王娡,“晴兒願隨娘娘天涯海角。可……太子,方纔太子都要哭了!娘娘離開京師,是十日、二十日?日子久了,怕太子思母心切!”
郅晴的話,似有所指,又似無意,聽得王娡心亂如麻。
這一世,劉小豬恐怕是她最牽腸掛肚的人。她相信景帝劉啓心中的皇位繼承人,除了劉小豬,別無選擇。
但劉啓最大的忌憚,就是劉小豬已是皇太子。擔心王娡會爲了權力殺他,以便讓年幼的小豬早日登基,成爲皇太后,以母權壓制皇權,威脅到劉氏江山。
留在宮內,對劉小豬利大還是弊大?離開吧!讓劉啓覺得劉小豬在他掌控之內,對小豬更穩妥些。免得帝、後相爭,牽連到太子。
收拾好隨身物品,王娡留下幾封書信,看平兒帶着兩個妹妹在學紡線,就沒打擾她們,只叮囑寧兒和乳母、宮人們照顧好公主。
以往出宮還要太后、景帝允准。現在沒有了皇太后,她又是出走離宮,自然不會去請求景帝劉啓的同意。
取出皇后玉璽印綬,和書信放在一起。官員有掛印辭官,王娡這叫什麼?掛印辭宮?
帶郅晴剛出了椒房殿,就看到袁種的身影一閃而過。
“袁種!袁將軍!”王娡大喊一聲。
“叩見皇后娘娘!”袁種垂着腦袋出現,深施一禮。見王娡已換上平民衣飾,更是滿面焦灼。
“袁將軍怎會在這裡?”王娡問道。
“小臣路過、路過!”袁種結結巴巴地說。
“路過?深宮之內,袁將軍隨意遊蕩?”王娡沉臉發問。
“回娘娘!”袁種撲通跪下,“小臣奉帝命,來看皇后要幹什麼……”
“奉帝命?”王娡冷笑,轉臉吩咐郅晴,“把本宮桌案上的物品拿來,讓袁將軍帶給陛下!”
郅晴把裝着皇后玉璽印綬的盒子和書簡抱出來,遞給袁種。袁種抱着東西,行禮後拔腿就跑!
“母后!”平兒聽到動靜,跑出來看,“母后怎地這樣打扮?”
“平兒,孃親有事須離宮外出。你照顧好妹妹!”王娡嘆口氣,“父皇賜封你爲陽信公主,陽信縣爲湯沐邑,很快會爲你指婚……”王娡有些不忍。
她不想女兒早早成婚生子。奈何此時國策如此,女子十五歲前必須嫁人,否則課稅五倍。身爲皇家,更要爲典範。
平兒作爲長女,是深受父皇和母后喜愛的,及笄之年,就被父皇賜了封號和湯沐邑。景帝劉啓更是要替長女,覓萬戶侯爲婿。
“皇后娘娘,車駕去往哪裡?”郅晴問道。
“先到陽陵邑。”
到陽陵邑後,和姚翁碰面,分析商量一下當前時局,之後……王娡要去芒碭山……祭拜樑王劉武!
王娡在郅晴攙扶下,坐上車駕。太僕施禮,正要駕車向長安城北門而去。
“母后!母后!母后!”
聽到劉小豬的喊聲,王娡呆住了!她探身出去,卻看到一輛馬車疾馳而來!
“太子!是太子殿下!”郅晴高興地跳下車。
王娡下了車,心裡百味雜陳。劉小豬追來幹什麼?是景帝劉啓讓太子追來的嗎?挽留還是告別?骨肉分離,是就此一別,還是此後不得見?
馬車穩穩地停在王娡的車駕旁,駕車的卻是太子太傅衛綰。
“母后!”劉小豬跳下車,興奮地抱住王娡,“孩兒和母后一起出宮!”
“這是……”王娡抱着兒子,有些費解地看向衛綰。
衛綰從車上抱下王娡讓袁種帶給景帝的璽綬,恭恭敬敬地施禮,舉到王娡面前。
“老臣衛綰,奉帝命,陪太子隨皇后娘娘體察民情!”
劉小豬高興地替王娡接過璽綬:“母后!父皇問孩兒,可幾日不見母后。孩兒說,願日日於母后膝下盡孝!父皇又問孩兒,《七發》之音樂、飲食、車馬、遊覽、田獵、觀濤六種活動,徹兒想體會哪些。孩兒言,遊覽、田獵、觀濤宮闈之內不得!父皇命孩兒跟隨母后,出宮遊覽!”
劉小豬話癆一樣嘚嘚說着,讓王娡心情也由陰轉晴——和景帝劉啓的心理戰,她贏了!
劉啓交還皇后玉璽印綬,並把大漢的繼承人,交到王娡手裡——這是在求和示弱!雖不會一下子冰釋前嫌,但起碼不是敵對的關係了。
“論天下之精微,理萬物之是非。徹兒,母后要帶你,踏遍山河!體察人間百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