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兄誕辰第1679年,春。
江戶城下,水戶藩邸。
剛剛就任幕府大老(大的老中)的德川光國站在自己書房內掛着的一張巨幅海圖前面。一個濃眉大眼,五官的輪廓非常突出的“小姓”扶着燭臺,替新任的大老照着亮。
在光國身後還站着兩個人,一個是大久保忠朝,另一人是個年近五旬,一派高級武士的打扮的男子,他還是日本國中少有的壯漢,留着一部濃密的鬍鬚,看上去挺猛的。
光國手上還拿着另外一張發了黃的小海圖,一會兒看看大的,一會兒瞧一瞧小的,顯然是在做對比。
那張小海圖是德川光國命令手下的目付們從幕府的檔案裡面找出來的,是領導了“伊達丸遠航”的仙台藩士支倉常長返回日本後手繪的太平洋海圖——這麼一份差一點就能消滅美國太平洋艦隊的海圖,已經靜靜地在江戶城的庫房裡面躺了六十多年,如果不是德川光國當了大老讓人去找,估計得躺到德川幕府滅亡,被人當廢紙處理了。
而那張大海圖,可比小海圖詳細和精準太多了!這是照着荷蘭東印度公司的間諜從西班牙人那裡偷出來的海圖複製的——荷蘭人幹商業間諜那是太拿手了,實際上他們就是靠偷葡萄牙人的海圖找到前往東印度羣島的航路的!
不過荷蘭人從西班牙人手裡偷到的太平洋海圖卻沒什麼大用,太平洋沿岸就幾個有點人氣的港口,全都是西班牙王國的殖民地。而這些港口所對應的腹地,也都在西班牙人手裡。搶不下腹地,光是搶個港口,實在也沒什麼用處。而要搶下腹地荷蘭東印度公司實在虧不起了!
所以荷蘭人也把他們花了大價錢搞來的海圖丟在了巴達維亞的庫房當中歷史上大概得一直放到荷屬東印度被日本鬼子佔領。
不過這一回,這兩份足以改變未來世界格局的太平洋海圖,終於湊到了一起——都落在了德川幕府的大老德川光國手裡了。
一番對比之後,德川光國終於確認了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巴達維亞總督斯皮爾曼給的海圖是真的,同時也確定了支倉常長所繪製的海圖可用,這才輕聲嘆息:“真是可惜瞭如果神君和秀忠公早知道不可一世的西班牙人原來是紙老虎,他們一定會偷襲阿卡普爾科港,爲日本打開通往新世界的大門!”
大久保忠朝馬上附和道:“大老言之有理,如果神君和秀忠公能夠看透西班牙人的外強中乾就好了.不過現在也不晚!
以日本的國力,一年之內建造100條可以駛往新大陸的西洋蓋倫船也不是什麼難事兒。如果一條蓋倫船可以裝200名武士,100條船就能裝上整整一萬名武士!
有一萬名武士,就足以打下一塊大塊地盤了!”
德川光國回頭看着那位大鬍子武士:“片倉君,現在仙台藩還能製造伊達丸號這樣的大船嗎?”
這個大鬍子原來是仙台藩的家老,名叫片倉景長,是仙台藩內領地石高最多的家臣,擁有一萬八千石的領地,而且還擁有自己的居城白石城!
根據德川幕府的“一國一城令”,一個令制國由複數的大名分割領有的情況下,城主級和國主級的大名各有一城。一個大名領有複數的令制國時,領有的各令制國各有一城。
而這位片倉景長並不是大名,只是仙台藩的家臣,卻能擁有自己的城,這就讓仙台藩打破了“一國一城令”,達到了“一國雙城”。
光是這個破例的“雙城”,也能說明德川幕府對仙台藩和片倉家的重視了。
而這一次德川光國把片倉家的家主景長從白石城請來的原因,就是爲了和他商量建造西式大帆船的事兒——這事兒仙台藩有經驗嘛!他們在三浦安針和他的英國夥伴指導下,先後建造過兩艘西式大帆船,一艘載重80噸,另一艘載重120噸。
“什麼?現在嗎?”片倉景長聽見德川光國的要求都快無語了,伊達家替幕府造船遠航那是60多年前的事兒,參與過這事兒的工匠就算還活着,估計也幹不動了,造船可是體力活!
而且德川幕府從40多年前就開始實行嚴格的閉關鎖國,各地造船的工匠根本沒業務,要麼餓死要麼改行,所以那些老工匠的手藝肯定也斷了傳承。你讓仙台藩上哪兒去找船匠幫着造船?
“不行嗎?”德川光國也知道這事兒有難度,但日本人是不怕困難的這是個難得的優秀品質!他們遇到困難的時候就喜歡蠻幹!
於是光國就對片倉道:“去把當年製造伊達丸的後代統統找來.如果他們的祖先能學會製造洋式帆船,那他們也一定能學會!”
合着造船的手藝還能遺傳啊!不過這也符合日本國的老規矩——工匠精神嘛!一個事兒都是祖祖輩輩一直幹,講究的就是一個代代相傳的手藝。譬如天皇的兒子當天皇,將軍的兒子當將軍,大臣的兒子當大臣,藩主的兒子當藩主,武士的兒子當武士.
“可是當年打造伊達丸的仙台船匠是在英吉利裔的武士三浦安針指導下造船的,現在也沒有三浦安針.”片倉景長當然不想把造船的麻煩事兒往仙台藩攬了。
這可不是一樁買賣,沒有幕府花錢,仙台藩接單的好事兒。
這個事兒叫“普請”,是個佛教用語,就是集衆勞動的意思。擱在德川幕府的體制下,就是各藩出人幫幕府幹活,是個封建義務一般情況下幕府是不給錢的,講究的就是個白嫖!
“沒有三浦安針不行嗎?”德川光國問。
“不行,不行,絕對不行!”片倉景長馬上搖頭。
“好!”德川光國重重點頭,然後一指替自己扶着蠟燭臺的那個“小姓”,“片倉君,他就是三浦安針!”
“什麼?”片倉景長愣了又愣。
三浦安針都已經死了好幾十年了現在怎麼又來了個三浦安針?難道復活了?也不對啊,三浦安針不是個英吉利人嗎?這怎麼
小姓似乎看出了片倉的疑問,馬上自我介紹道:“片倉家老,在下幕府旗本三浦安針,在下乃是第四代三浦安針。”
第四代三浦安針?這也可以?片倉都給整無語了。
而更讓他無語的是,日本人起名字的方式講究的就是一個多元化,這個祖祖輩輩就用一個名字也是可以的。譬如那個神君家康的忍者頭子服部半藏的“半藏”就是個祖傳的名字。還有許多商人也喜歡把自己的名字傳給子孫這是把名字當招牌了。
這個三浦安針在日本是有後代的,看來三浦家也把“安針”這個名號祖傳化了。
看到片倉啞口無言了,德川光國就舒了口氣,笑着對片倉景長道:“片倉家老,現在三浦安針有了,船匠也有了巴達維亞的總督斯皮爾曼還答應提供一些洋匠來指導。造船普請的事兒,就交給仙台藩了.雖然是普請,但幕府也會記得你和仙台藩的功勞,等將來在新大陸開闢了地盤,幕府就給你在新大陸封個百萬石!”
“百萬石?”片倉景長終於打起精神了,“水戶大納言,這個新大陸也有稻米?”
“好像沒有.不過有玉米!”德川光國說,“我已經跟斯皮爾曼打聽過了!到時候封你一個玉米百萬石!”
玉米百萬石也是百萬石嘛!
片倉還是有點不大敢相信,“可是.我們真能打下來?”
“能!”德川光國重重點頭,“西班牙人就是一羣紙老虎,打不過我們無敵的日本武士的!”
數十條擁有四十根長槳的快蟹船穿破了清晨海面的霧氣,突然衝進了九州北部寧靜的博多灣。其中的二十條船,搶在志賀島和能古島上的日本炮臺反應過來之前,就轟的一聲靠上了這兩座島嶼的灘塗。
而餘下的二十多艘快蟹船,則不管不顧,徑直往博多灣內的鳥飼、久原兩處灘塗衝去。沒一會兒,這二十多條快蟹船也猛地衝上了灘塗。
這可是四十多條大型快蟹船,不是一般用來衝灘的小舢板,這種大小的船一旦衝上灘塗,再想要離開就不大容易了。至少在這一波搶灘登陸戰結束之前,那是肯定沒戲的。
也就是說,有人爲了搶佔博多灣,居然豁出血本,把四十多條快蟹船當成了“一次性大舢板”.這一條快蟹船的造價超過500兩,40多條就2萬多兩啊! 如果登陸不成,這2萬多兩可就沒了!
而每艘快蟹船上都有上百名水手和上百名朝鮮新建親軍的官兵,四十多條船幾乎同時衝灘,差不多就是八千大幾百人一次性投進去了。
這一錘子買賣的氣魄可真都大的!
一次砸進去價值2萬多兩的船和8000大幾百官兵.而且連人帶船,都是有進無退!
而爲了鼓舞士氣,每個參加這次登陸戰的官兵,都能一次性得到10兩銀子的打賞,如果登陸成功就再給10兩。
光是這些花銷,今兒這場衝灘的價值超過18萬兩!
而普天之下能這麼打仗的,除了鄭經大概就是楊起隆了!
鄭經不可能從朝鮮向九州北部出兵,而且他家和德川幕府的關係不錯,所以入侵的事兒他不負責,他負責勸降所以今天這場登陸戰就是楊起隆發動的。
他本人現在正在博多外海上的一條載重500噸的老閘船上,扶着船艉樓上的欄杆,焦慮地看着被霧氣籠罩的博多灣。在他身邊還站着一個六十多歲的朝鮮高官,朝鮮日本體察使尹𫔔,這個朝鮮老頭看上去比楊起隆還要緊張——他原是朝鮮國中的“南人黨南征派”,南人黨是朝鮮國的一個朋黨,和一個什麼西人黨敵對。
而南征派則是依照對日立場劃分的派別。在楊起隆入主朝鮮當上監國之前,尹𫔔並不是南征派而是北伐派,就是主張北伐大清的一派。當然了,他就是主張一下,不是要真幹。
不過在大清監國都入了漢城的情況下,再口嗨什麼反清北伐,可就太危險了。
於是尹𫔔就改成南征派了.主張討伐日本,永絕倭寇之患!
還真是高瞻遠矚啊!
只是他怎麼也沒想到,楊起隆這個大清一等公爲人特別實在,可能在大清當官的時候沒聽過那麼多慷慨陳詞,結果就真的被尹𫔔說服了,決定出兵爲朝鮮國報仇雪恨!
而且還說幹就幹,去年年末就打掉了草樑倭館,今年年初更是調集了數十艘戰船,出兵8800就去進攻日本了!
剛聽說這事兒的時候,尹𫔔還琢磨着是不是要等楊起隆兵敗後請大明天兵來朝鮮?這個共和就共和吧!總比倭寇反殺回來好吧?
朝鮮國弱民窮,實在禁不起又一場倭寇入侵了。
可是沒想到,楊起隆居然拉上尹𫔔一起幹了,兩個人一起乘坐一條剛從大明買來沒多久的大船,和施琅指揮的登陸船隊一起,選了個北風呼嘯的日子,就出海入侵日本了。而且總共只帶了8800這怎麼可能成功?
日本國那邊已經得到消息了,還派了幕府老中大久保忠朝到九州來當郡代,組織九州的武士一起抗朝。
九州武士可多了,十幾萬都有!而且那些日本武士全都無比兇殘,當年殺得朝鮮國差一點滅亡,現在8800人就去討伐人家.你這8800人要都是大清來的精兵也罷了,可問題是他們大多數是朝鮮人,這怎麼打得過?
朝鮮要完!
同一時刻,在博多灣內的久原灘頭上,一條快蟹船還沒有停穩,上面裝得滿滿當當的朝鮮新建軍官兵和大清北洋水師中的朝鮮槳手,都已經順着從船艏放下來的跳板衝下來了。當先的一個朝鮮新建軍的隊正披着厚重的棉甲,舉着軍刀,紅着眼睛。士兵們也轟隆隆地下來,一個個神情緊張。
“倭寇的老巢,我們終於衝上來了!就是死在這裡,也死而無憾了!”
這個第一個踏上日本九州本島土地的軍官,就是來自慶尚道安東地方的金尚勇,他也算出身名門,是赫赫有名的安東金氏的子弟,可惜不是嫡出,而是個不值錢的妓生,註定不能受到朝鮮王國的重用——朝鮮的出身實行嚴苛的從母法,哪怕名門出身,也得是嫡出才值錢。
要不然一個庶子、孽子,甚至更低賤的妓生,在身份上甚至是比普通平民都不如,當然也不入兩班。無論怎麼奮鬥,也沒什麼前途。
可是讓金尚勇沒想到的是,來自大清的監國大人楊起隆根本不在乎什麼庶出、孽生、妓生的人家唯纔是舉,唯勇是舉!
而且給錢還多,還論功晉升!
真是太公平了!
所以金尚勇和其他新建軍中的庶子、孽子、妓生子,全都跟找到了組織一樣,對於新軍有了極強的歸屬感,也願意爲楊起隆而死。
不過今天登陸博多灣這種死法,還是太草率了
想到這裡,金尚勇就回頭看看,霧氣已經散去了一些,負責衝灘的大部分快蟹船的身影已經清晰可辨!
而海面上,並無日本國的一船一舟.昔日繁華的博多灣顯得無比蕭瑟,似乎入侵的“朝鮮船”,就是這裡唯一的船隻了。
奇襲難道成功了?
如金尚勇這種級別的軍官,當然不會知道如今日本國的武備到底是個啥樣?
因爲七八十年前的那場戰爭,也許還有許多朝鮮人將現在的日本當成一個軍事力量非常強大的國家,甚至日本人自己也是這麼認爲的。
但實際上的情況是,由於七八十年的太平盛世,和德川幕府的種種限制。現在日本國各藩的武力,都已經變得相當孱弱。他們的軍備水平,甚至還遠遠不如當年豐臣秀吉派出去侵略朝鮮的軍隊。
雖然被幕府派到九州擔任郡代,自己還有唐津一藩的大久保忠朝早就預料到博多灣有可能遭遇攻擊——歷史上的元寇來襲,打的就是博多嘛!但他卻實在派不出大軍在博多灣嚴密佈防。
這九州的武士雖多,但已經準備好要爲德川幕府盡忠的實在沒幾個,倒是有不少人正巴望着德川家倒黴,他們好趁機崛起呢!
而且就算被大久保忠朝打發到博多佈防的九州武士們,突然看到海面上向自己衝來的敵艦,也在第一時間陷入了慌亂。以至於用來防禦的火炮都沒有一門能及時打響。
一隊九州武士,正好在久原灘頭巡邏。他們幾乎是眼睜睜看着敵人的大船衝上灘頭,可是卻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慌亂之中。甚至連手頭的火繩槍的火繩都沒有能及時點燃。
直到他們發現金尚勇的手下已經開始在沙灘上列陣,才知道大事不妙,也亂紛紛的跟着一起排隊,勉強組成了一個陣型。
可當他們剛剛列陣完畢,對面密百餘步外集的子彈就噼裡啪啦打過來了,而且還打的異常精準,一輪齊射就把這些倭兵打的死傷慘重,僥倖活下來的,也喪失了抵抗下去的勇氣,轉過身就倉皇而逃。
這反應讓所有的朝鮮人都大吃一驚。
這就是威名赫赫的倭寇嗎?他們怎麼變成了紙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