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弱百年的國民,很少有亡國悲思的境界,但是被趕出家園的切膚之痛,清晰刻印在每個擠上浮橋的百姓無助面龐上。
戰亂既是人禍。
這時代沒有很好的救援大災難的經驗,三座浮橋擠得爆滿,不時有人跌落入水,冬天的江水,不說刺骨冰寒,也絕不是涼爽的感覺。人一旦落水,過不久,體溫下降到極限,人也不再撲騰了……
浮橋上的人們自顧自地往前擁擠、倉促逃離身後的血腥戰亂,江面上所有船隻都是超負荷運轉,再沒多餘精力來接濟救援落水之人……
黎葉急得直跳腳,但是他目前的身體狀況,入不了水,而且沒有現代救援設備、足夠船隻輔助,他一個人無法解救落水的數百男女老少!眼看他們沉淪、再浮起來、飄向下游……
第四、第五座浮橋建起之時,擁擠的人羣,再次塞滿了兩條新生路,故事照舊……
相比幾十萬軍民的龐大數量,不幸落水的數百人,也微不足道。並不在陳德榮這樣的國軍救援指揮官的眼中,他只有“顧全大局”,死上千把人的,他覺得可以接受……
黎葉留在這裡心理的煎熬,比在甲一臺還要糟糕!
於是,不顧陳德榮的反對,隨着救援船到了對岸的下關碼頭。
“守江炮神”的名頭,威震國府和鬼子三軍。
但是,在這擁擠的碼頭上,很難起到作用。黎葉的許多設想、救援經驗,無法施展,此處已經形成了一個勉力維持的崩盤邊緣的平衡狀態,他豐富的經驗,告訴他,他已經失去了插手管理其中、調整幾十萬百姓逃生次序的時機。
黎葉嘆道:“來晚了!”
黎德海拍拍他:“能救出絕大部分人,就是奇蹟了。”
他沒有看見過黎葉他們“零傷亡救援”的記錄,故而說這話很輕鬆。
此時,才上浮橋的一夥亂兵,擠進了浮橋,卻陷進了擁堵的血肉城牆,他們的強行衝擊,帶來的是幾十個老弱百姓的落水。當然,報應不爽,十幾個亂兵也被後面擁擠上來的人羣,給擠出浮橋、落下水,還剩幾個亂兵叫喊幾聲,便被人潮淹沒,擁擠裹挾着快速往前……
類似的事情,不只是亂兵,還有許多擁有護院的大家族,一波波的橫衝直撞,陸續有人落下水,製造混亂的也不會有好下場!
因爲浮橋的特性,就是不穩!
一旦有人想要打破平衡,在本就起伏搖晃的浮橋上,大半結果便是失去重心和平衡,是害人害己罷了!
他們瞭解過:留守碼頭負責督軍斷後的36師,已經率先撤退大半,少部分跟其它撤離的國-軍發生混戰而出現在戰損名單上,還有一小部分返回南京城阻滯鬼子。
這裡幾乎是人人自覺“逃命”,只在城門處和碼頭船隻接應處,纔有一點人在安排疏導,這些人能夠把局面控制成這樣,已經是奇蹟了!
結巴擰着槍,便想衝上去。
被黎葉一把攔住:“別去!此刻一旦開槍,這個平衡打破,你看看這五條浮橋上的人……”
一行16人,看去,浮橋上不時有人落下水,江面上浮屍處處,但是五條血肉之牆卻沒有停止往前蠕動的趨勢。
結巴等人倒吸一口涼氣……
黎葉問道:“咱們幫不上忙,現在怎麼辦?”
黎德海嘆惋着壁上眼睛,轉身後再看向人頭攢動、同樣擁擠的城門。
還是結巴先開口:“咱、咱們進去,阻、阻擊鬼子,給給……多、多點時間!”
黎德海道:“這裡進不去,咱們沿江繞道,去會會打過來的鬼子。”
他這個提議,立即得到了結巴和神槍手小隊的贊同。
黎葉還想着精英中忍酷姐吉美的話,想試試看能否找着苗秀蘭、老李等人,他們一定在這裡協助疏通,但是首先就要衝過幾十米寬的擁擠的人羣,難做到不說,引起慌亂動盪,打破這裡將破未破的次序,他便是歷史罪人也不爲過!
“走吧!”
黎葉最後回頭看了看,880米範圍的絕對清晰的視覺,在這茫茫人潮中,起到的作用不大,看在眼裡的全是陌生的面孔……
一行16人快速離開這處有力無處使的堵心之地,朝着能發揮他們戰鬥特長的位置跑去……
“老陳給的信息沒錯,碼頭兩邊上下游的鬼子,都轉道去了對岸!”黎德海鋪出地圖,“浦口、江浦甚至後面的滁縣城,都發現了鬼子……”
“鬼子是要斷了咱們後路。”黎葉嘆道:“那樣咱們救出全城百姓也沒用,他們成了軍隊甩不掉的包袱,戰爭局勢就徹底變了。鬼子只需要切斷後路、只困不打,幾十萬人都得餓死!鬆井老鬼的這招夠狠、夠毒!”
黎德海和結巴對他的“看圖說話”的能力很瞭解,但是其餘13個教導總隊神槍手,全都驚服不已。要知道他們每個人都是教導總隊的精英中的精英,下放到部隊,起碼是營長,戰術修養絕對不差!
一段被鬼子飛機炸塌的城牆,不多久便出現他們面前。看着破敗的城牆,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
“轟轟轟……”
“叭勾……”
奔行不到三裡,槍炮聲愈加清晰。
轉過街角,黎葉一震,一處紅色十字的營地,正被上百鬼子圍住、狂攻,不少白大褂屍體散佈在周圍空地上。一些渾身纏滿繃帶的傷兵,正在和鬼子對峙……
“殺!”
黎葉帶頭衝出,手中的mp18率先開火,“噠噠……噠”,他快速更換彈夾,不到30秒鐘,打出的彈幕,從後側撲進鬼子羣裡,鬼子頓時損傷近半,倉惶轉身反擊……
“叭勾、叭勾……”
黎德海、結巴等人的手裡的三八大蓋,也緊跟着響起,他們15人的槍法,不比黎葉差。
看見鬼子額頭、心口不斷地爆出的血花,16人的心理壓抑才緩解不少!
鬼子很快被消滅,裡面的傷兵頓時歡呼起來……
“你們怎麼還不撤?”
按照計劃,碼頭對平民百姓開放之前,醫護和傷兵是優先撤離的。
“長官,你讓我們留下阻擊鬼子吧!我們還能參戰……”
一幫傷兵羣情激昂。
“好!我答應了。”黎德海壓壓手,所有傷兵都歡喜地靜下來:“但是,你們得先完成一個任務,護送咱們醫護人員去碼頭……”
他們從烏龍山划來的那條船,被陳德榮安排在一處接應他們,正好帶着這些醫護、傷員渡江。
“是……”
傷兵們的情緒不高,顯然瞭解黎德海的潛臺詞——護送醫護離開,跟他們撤離,只是換了一個字眼而已。
黎葉和結巴都笑了起來,想不到黎德海的冷幽默用在此處、如此搞笑!
“轟轟轟……”
黎葉等人護送數百醫護人員傷員到了破損城牆處,看着他們離開,纔再次返回城內……
按照傷兵營得到的信息,下關附近的十幾個戰地醫院分部,都被他們一一找過,近半傷員並未順利撤離,等到醫護送出城後,黎葉他們身邊聚集的不願離開的傷兵,達到了500人!
黎葉身爲軍銜最高的上校軍官,按照戰時條例,他自動成爲這些人的指揮官!
盤點武器裝備,新繳獲的三八大蓋273條,毛瑟步槍45支,中正式步槍137把,歪把子、捷克輕機槍共計13架,手雷、子彈若干;最重要的是,繳獲的89擲彈筒20具、92步兵炮一門!
傷兵營,火力絕對強悍!
“咱們的目的,是阻滯敵軍打到碼頭來。”新任傷兵營副營長黎德海硬着心腸,道:“記住了,咱們不是來救人的,一旦有人違背初衷,便自動脫離咱們傷兵營……”
一幫傷兵譁然,他們很多人不理解,說什麼的都有,不過亂糟糟地吵吵一片,誰都聽不清誰……
“安靜!”黎葉沉聲道:“軍人首要就是服從命令!你們原來的長官,就是這樣教你們亂吵吵、質疑長官命令的麼?”
一幫傷兵安靜下來,但看得出來,不少人心下不服。
黎葉朗聲道:“你們沒有去碼頭親眼見過,那裡幾十萬人已經超負荷了。不是我們不想不想救更多的人,而是無能爲力!”
傷兵們都不敢置信地互相看了看。
黎葉道:“不怕告訴你們,你們都不在我們計劃之中,我們幾個人進城來,不斷地消滅鬼子,就是爲了碼頭上幾十萬人、爭取更多的時間,而碰巧救了你們!你們既然願意跟我們一起,那就記住你們身後還有幾十萬人等着你們、爲他們爭取撤離時間啊!”
500傷兵,這才明白過來,紛紛大呼道:“打鬼子,打鬼子,打鬼子……”
夾雜着複雜情緒的傷兵營,爆發的戰鬥力,是嚇人的,哦不,嚇鬼子的!
等他們消滅一支一支鬼子小分隊、在巷戰中纏住鬼子一支中隊時,四周漸漸圍上了總數不下500的鬼子。
鬼子誓死要剷除這股殘餘頑強國-軍!
而傷兵營則咬牙拼盡身體最後一滴血,也要爲身後百姓爭取更多時間。
這還是鬼子最前沿的先頭部隊,後面還有不少被各部國軍纏住的鬼子,正在強勢蔓延過來,戰事到了最激烈的時刻,一旦守不住,便會造成大撤退的整體崩盤……
黎葉對這個新組建的傷兵營,本來期許不大,近半人都失去了行動力,沒想到他們打得如此頑強!放心不少。
等一波鬼子退去後,利用戰鬥間歇,黎德海這纔有機會,悄聲說道:“對不住,差點搞砸了,還好你救了場,不然,這些傷兵早就崩散潰敗了!”
黎葉道:“咱們這些人其實都不怕跟鬼子打,只是不知爲了什麼而戰,沒有凝聚力的部隊,是打不出來持久的戰績的。”
黎德海眼睛一亮,頗有感悟地點點頭。
黎葉一指:“你看這些傷兵營戰士,他們此刻明白爲了身後幾十萬百姓而戰,纔算是有了軍魂。這樣的軍人的戰鬥力,纔是最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