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發上,顧質投過來的眼神沉凝而鋒利。
他的沉凝,戴待不懂;但他的鋒利,顯然是針對她身邊正握着她的手的杜子騰。
戴待避開顧質的眼神。手指悄悄動了兩下,暗示杜子騰可以鬆開了。
不想,杜子騰竟是握得更緊。
戴待不禁蹙眉,擡眼間,便見杜子騰的目光剛剛從顧質的方向收回,轉而看着戴乃遷和林銀蘭,敬意十足:“爸,媽,我帶戴待回來看你們。沒有事先打招呼,不知道……是不是打擾到你們。”
“怎麼會是打擾。”戴乃遷的神色間透露着激動,興高采烈地走上前來,伸出手似是想要握住戴待,但又在一瞬間改變主意。侷促地搓搓手看着戴待,“回來得剛好!回來得剛好!一家人齊全!”
確實齊全。兩個女兒,兩個女婿,一個外孫,附帶一個顧老太太,戴家應該許久沒有這麼熱鬧了。
戴待心下嘲諷,臉上的表情依舊清清淡淡,沒有對戴乃遷做出迴應。
杜子騰按預先設定好的劇情,扯了扯戴待,所有人都能看到他正在向戴待使眼色。
戴待這才狀似不情不願地喚了戴乃遷一句:“爸。”
聞言,戴乃遷益發激動,連忙回頭對傭人吩咐道:“快通知廚房加菜!咕嚕肉!清蒸鱸魚!紅燒獅子頭!還有還有,讓老王現在開車出去上五里巷買些油酥餅!一定巷子口的那家店!別買錯了!”
這些……全部都是她小時候愛吃的東西。
戴待沒想到戴乃遷居然知道。
她的印象中,自己的父親明明一直忙於工作早出晚歸。何曾會記得家裡兩個女兒的喜好。
似乎有什麼尖尖的東西瞬間戳中她心頭的柔軟處,戴待的聲音也不由隨之一軟:“不用麻煩,隨意點……”
“好!好!”戴乃遷的嗓音因戴待的軟化而發了抖,招呼戴待和杜子騰道:“別站着!快過去坐!正好趕上開飯!”
“是啊,快過來坐。”林銀蘭有些哽咽地出聲搭話,微微偏過臉去,似是在擦眼淚。
許是受到戴乃遷情感的感染,看到自己的母親這副樣子,戴待的心中,第一次對她有所動容。
只是,這份動容尚未持續幾秒鐘,便被戴莎打斷:“媽……你別這樣……姐姐肯回家,咱們該高興。”
她紅着眼眶安慰完林銀蘭,緊接着笑盈盈對戴待道:“姐姐。歡迎回家。”
不曉得是不是她的演技日發純熟,竟叫戴待一時從她的臉上看不出虛假,只隱約感覺,她的“歡迎回家”四個字,咬得有點……
“嘖嘖,瞧你大牌的,”杜子騰把手中的禮品袋遞給傭人,側身伏在戴待耳邊輕聲輕嘲:“不過回個家。把所有人感動得像是——”
他的比喻沒能說完,因爲戴待拋出一記冷眼。
然而,顧老太太卻在這時道:“哎,我老太婆年紀大了。就是見不得這種場面。年紀也不小了,還要父母操心……”
講話的口吻是感嘆式的,但誰都聽得出來她在指責戴待。
不過,她說完後便立刻主動轉開話題,一邊駐着柺棍朝餐桌走去,一邊問戴莎:“小顧易呢?不一起吃嗎?”
戴待的心頭一緊,面上不動聲色,耳中仔細凝聽。
戴莎有意無意地瞥戴待一眼,“下午接他回來後,可能一時不太適應,有點哭鬧。不久前剛剛睡着,想着他該是累了,所以暫且就讓他先休息着吧。”
“嗯……”顧老太太點點頭,突然看向戴待:“我聽說你已經結婚四年了?怎麼還不考慮孩子的事?女人,生了孩子自己做了母親,才更懂得收起一些有的沒的的心思。杜家大公子,你說是不是?”
她冷不丁將話尾接到杜子騰頭上,杜子騰沒能及時反應,一時愣怔。
顧老太太則笑着繼續對他道:“男人也是一樣的,這一點你可要跟我們家顧質學學。他和戴莎結婚不到一年就有了小顧易,家庭穩定,所以能專心在事業上,如今——”
“奶奶,你該喝口茶,潤潤嗓子。”自戴待進門後就沒有說過話的顧質終於開口,語氣毫不避諱對自己奶奶的不滿和冷硬。
雖如此,但顧質的出聲,中斷了顧老太太帶來的尷尬。
戴待和顧質之間的過往和這段時間的新聞,戴乃遷自是多少了解,也心中有數。可無論如何,戴待總是他戴家的女兒,顧老太太挑在這種場合對戴待冷嘲熱諷加以怪責,他這個做父親的,怎麼可能聽得舒服,只是礙於顧老太太的輩分,他一再隱忍罷了。
於是,藉由顧質的打斷,戴乃遷接上話頭,沉聲道:“先吃飯。有什麼話,慢慢再聊。”
歐式的八人方形餐桌,以戴乃遷爲首位。戴待和杜子騰並肩坐下,對面,戴莎和顧質也同時落座。
戴待自一開始避開顧質的眼神後便沒再看他,但這並不代表,她感受不到顧質懾在她身上的目光。
他很不高興。
戴待早就察覺。大概就是不高興她和杜子騰攜手並肩雙雙出現在戴家。
“來吧,多吃點。”杜子騰忽然夾了一筷子的菠菜到戴待的碗裡。
戴待準備瞪杜子騰,杜子騰卻沒有在看她,而是有些挑釁地和顧質隔着餐桌對視。無聲的短兵相接,隱隱給顧質的目光添了一把火。
見狀,戴待不禁蹙眉,在桌下偷偷扯了杜子騰一把——他瞎給自己加戲幹什麼?!
戴莎在這時也給顧質夾了一塊芋頭,聲音微弱:“老公,你喜歡的……”
顧質應聲收回目光,轉而斜睨戴莎,沉默片刻,淡淡道:“謝謝。”
戴莎霎時鬆了一口氣——果然,不管背地裡怎樣,在戴乃遷面前,他總是多少會給她點面子。
戴待卻是第一次正面看到顧質和戴莎之間的相處——原來,是相敬如賓的啊……
“有這樣的嬌妻陪伴左右,難怪顧質你不多過幾年的二人世界,哈哈,哈哈哈。”杜子騰熟絡地和顧質開着玩笑:“我家戴待就不行了,被我慣的啊,脾氣壞,人又倔,要是這麼快就添個小的,我肯定一個頭兩個大。”
他自我調侃的時候,其中一隻手臂不老實地攬上她的肩。戴待無法當衆給他難堪,只能在桌下狠狠掐他的腰。
杜子騰的表情當即微微變形,嘴角所噙的那抹寵溺之笑也略微發僵。但因爲他的目光始終凝在她的臉上,外人看不分明,反而覺得他要有多深情便有多深情。
戴待略一眯眼,加重手上的力道,甚至掐着他腰上的肉開始扭動。
杜子騰終於受不了,“噌”地一下站起身,“我去趟洗手間。”
“嘻嘻,姐姐和姐夫的感情還是那麼好啊。”戴莎掩嘴輕笑,“上次我們和杜市長一家人吃飯時,姐夫也是對姐姐鞍前馬後、體貼備至,饒是明知他們是夫妻,依舊看得我們其他人臉紅。是吧,媽?”
林銀蘭笑着接話:“是啊,杜家的人看起來都很喜歡待待。”
“這點倒是。”戴乃遷對戴待嫁到杜家也一直是很滿意的,語氣頗爲欣慰,“杜市長一家,對小待確實很不錯。”
顧質的臉色早在這個話題一開始便冷了下來,眼眸黑沉地盯着戴待。
戴待倒是並無所謂——故意拿杜家說事兒的伎倆,她不認爲會造成多嚴重的後果,顧質不高興就不高興吧,頂多她事後多哄兩下。女圍有技。
然而,戴莎今天似是打定主意要觸碰戴待心中的刺,揶揄着提議道:“姐姐和姐夫趁着柔情蜜意,抓緊生個孩子吧,小顧易會很高興有個小弟弟或者小妹妹陪他玩的,不再孤孤單單一個人。”
話題再度繞回到小顧易身上,戴待回憶起她下午故意帶着小顧易前來餐廳挑釁,心頭的火氣隱隱有重新竄上來的趨勢。
戴莎狀似無意地瞥了眼時間,緊接着又添了一把柴:“說起來,小顧易睡得差不多了,是時候叫他吃點東西了。”
說着,她站起身來離開餐桌,走出幾步後,忽然回頭問戴待:“對了,姐姐是不是還沒見過小顧易,要不要一起上來看看呢?他可是你的小外甥,說不定看到小顧易之後,姐姐你也會想要和姐夫生一個了呢。”
她笑眼眯眯,放肆地與戴待的目光在空氣裡對撞,充滿了挑釁。
戴待的手掌不由在桌下握成拳頭。
“你看你的,叫上你姐姐幹什麼?”戴乃遷知道當年戴待的孩子一出生便死了,眼下瞧見戴待的臉色有點不對勁,只當做戴待是被戴莎勾起關於孩子的痛苦回憶,不禁對戴莎的餿主意有些生氣。
戴莎即刻委屈地紅了眼眶:“爸,我說錯什麼了嗎……”
戴乃遷倒是被她這句話堵住,不知道該作何回答,而是下意識地去看戴待。
卻見戴待微笑着站起身來,“好啊,我也想見見,見見你和顧質的孩子。”
話音一落,戴乃遷不由一愣,而顧質瞬間換上一副冰冷嚴肅的面容。
戴待故意那樣措辭,所以尤其注意了一下顧質的反應。在她的預料之內,不過,她暫且管不了那麼多。
戴莎擺明了是在挑釁,她爲什麼不接?既然有機會可以單獨見小顧易,她爲什麼不見? 來時綣綣,別後厭厭:.
戴待離開餐桌,言笑晏晏地走到戴莎面前:“正好,我現在在親子餐廳工作,倒是很想跟你這個已經做了多年母親的人,好好討教討教和小孩子相處的技巧。”
話裡話外全是諷刺,戴待知道戴莎聽得出來。
“好啊。”戴莎以笑容應對,轉身的瞬間,眸底有一抹精光快速地劃過,隨即領着戴待,兩人一起往樓上走去。
爲了迎接小顧易回來,戴家專門爲小顧易騰出一個房間,在二樓的盡頭。不過,可能因爲準備得匆忙,很多小孩子的東西都沒有準備,和大人的房間沒有太大的區別。
進去後,戴莎把負責照顧小顧易的女傭打發出去。
房裡立時只剩她們兩個,沒了外人,戴待也不再遮掩自己的焦慮,連忙走到牀前去,看到小顧易安安穩穩地睡在牀上,她才長舒一口氣。
“可真是母子情深呢。”戴莎陰陽怪氣的聲音緊貼着戴待的背後傳出,下一秒,便見戴莎對牀上的小顧易伸出雙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