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帝一怒之下離開東宮長信殿,不坐步輦,不要人扶,走得委實太急了些,剛到永奉閣,便突覺眼前一黑,向後栽倒,幸而蒙摯快速扶住,纔沒有傷着。高湛忙從袖中取了安神香盒,吹了些藥粉入樑帝鼻中,他打了個噴嚏,發紅的雙眸才漸漸清明。
“陛下……”蒙摯爲他捋背輸息,扶到路旁山石上坐了,徐徐勸道,“龍體最爲緊要,請陛下保重。”
樑帝拿過高湛遞來的手巾擦了擦臉和眼睛,大半個身子的重量靠在蒙摯的臂上,重重地喘息。時間一久,方纔充盈於胸間的怒氣漸漸消了,取而代之的是心底一片愴然與悲涼,目中不禁落下淚來,佝僂着腰背咳嗽,發黃的臉上皺紋似乎又深了好幾分。
“蒙卿……東宮如此怨懣,難道朕……真的做錯了什麼嗎?”
蒙摯被他問得發愣,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到樑帝身邊歷任至禁軍統領,時日不可謂不久,但多年以來,他只見過這位皇帝陛下駕馭制衡臣下皇子們,手段百變,從無自我懷疑和力不從心的時候,幾時見過他這般憔悴感慨,軟弱傷心得如同一位普通的父親?看着那花白的頭髮,顫抖的乾枯雙手,混濁蒼老的眼眸,回想起他當年殺伐決斷的厲辣氣質,令人不禁恍惚怔忡,感覺極是陌生。
也許,人老了之後,真的會改變許多……
“陛下,東宮這邊,您打算……”蒙摯問了半句,又覺不妥,忙嚥了回去。
樑帝擡袖拭了拭淚,咬牙想了半日,面色猶疑不定,也無人敢催問他。足足半盅茶功夫過去,他方吩咐道:“今日之事,嚴令不得外傳,先隱下來。”
蒙摯和高湛聞言都有些意外,卻都沒有在臉上表現出來,只默默領命。不過樑帝到底不是恩寬之人,沉吟了一陣後,他又補充了一句:“從現在起,封禁東宮,一應人等,不得隨意出入。”
蒙摯遲疑地問道:“包括太子嗎?”
“包括太子!”樑帝語氣沉痛,卻也堅決,“太子三師,非領旨也不得入見。這個事,蒙摯你來辦。”
“請陛下恕罪,”蒙摯跪下道,“幽禁太子事體重大,僅奉口諭臣難以履行。請求陛下賜聖旨詔命。”
樑帝看了他一眼,正要說話,高湛突然道:“陛下,太子殿下追過來了,跪在仙液池邊,您見不見?”
“……叫他回去,朕現在……不想見他……”樑帝閉了閉眼睛,聲音甚是疲累,“……擡輦過來,回宮吧……”
“陛下,”蒙摯有些着急,“臣這邊……”
“傳輦!”高湛尖尖的聲音有些刺耳地響起,打斷了蒙摯的話。
樑帝這時已經起身,顫巍巍地踩上步輦的踏板,搖搖不穩。在高湛的指揮下,三四個小太監圍過來扶着,總算安置他坐得平穩。
“陛下……”蒙摯候他坐好,正要再說,高湛又高聲一句“起駕——”把他的聲音蓋了下去。等蒙摯皺着眉頭再近前一步時,樑帝已伏靠在輦中軟枕上,閉着眼睛揮了揮手。
他此刻滿面戚容,手勢的意思明顯是不許人再打擾,蒙摯雖然爲難,也只好不再多問,跪送他上輦去了。
聖駕離開,東宮沉寂如死。蒙摯按下心中感慨,立即開始處理後續事宜。隱住今日長信殿之事不外傳並不難,一來在場的人並不多,嚴令禁軍噤口蒙摯自然做得到,內廷的人高湛會處理,東宮的人更是不敢多說一個字,所以簡簡單單就把消息封鎖得甚是嚴密。
不過禁止所有人出入東宮就難了些,太子本人還好說,他自己對幽禁的原因心知肚明,絕望之下不敢廝鬧,他一安靜,東宮其他人更不敢出聲,因此最難的部分主要在外面。別人倒也罷了,太子少師、少保、太傅等人是每天都要來見太子的,這些人雖不是黨爭中人,卻一門心思履行職責,太子有過,立即上本罵得最兇的是他們,但太子被左遷至圭甲宮時,保得最厲害的也是他們,只是這樣的古雅之臣,如今在朝中已無實權,不似前朝那般舉足輕重,因此太子禮敬他們,卻不倚靠他們,譽王重視他們,卻也不忌憚他們,很多時候他們都是象徵性的,在真正劍拔弩張爾虞我詐的黨爭中起的作用並不大。可不管是否有實權,這些老先生都是太子三師,蒙摯只憑“聖上口諭”四字,又不能詳說理由,要攔住他們實在爲難。再說了,幽閉東宮儲君這樣震動天下的大事,連道明發諭旨都沒有,也難免招人質疑。
在被三師折騰了足足一個時辰之後,口乾舌燥的蒙摯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做法太傻了,講什麼道理啊,現在哪裡是辯論的時候,這件事也根本由不得他來辯論,所以從一開始就錯了。
想通了這一點,蒙摯立即明白該怎麼辦。託辭躲開後,他專門指派了幾個愣頭愣腦的小兵去守宮門,無論人家說什麼,硬邦邦頂一句“奉聖上口諭”回來,誰要想跟這些兵講道理,那場面絕對是一邊講不清,一邊聽不懂。三師們被氣得跳腳,嚷嚷着讓這些兵去找蒙摯來,結果他們直愣愣答一句“沒資格跟大統領說話”,半步不挪,差點把老年人氣得犯病。
躲開了東宮官員和那些老臣,蒙摯輕鬆了些,回來調班,把最得心應手的人重編輪值,安排去了東宮。幸好樑帝這邊是回了宮後就犯病,一直躺在芷蘿宮沒有挪動過,省了蒙摯不少事。到次日上午,太子被禁的消息漸漸傳開,各方前來打探的人一波波的。東宮進不去,內監高湛管得嚴,禁軍方面也撬不開嘴,越是沒有真實的信息來源,越是猜得邪乎,連譽王都顧不得表現出避嫌的樣子,親自來拜訪蒙摯,想探點口風。不過他撲了個空,蒙府和統領府都沒找着人,本以爲他在內苑當值,結果查找後居然也不在,可謂是消失得無蹤無影。
不知真正的原因,就不好制定相應的對策,再加上樑帝臥病不朝,在後宮只讓靜妃服侍,連皇后和越貴妃都不見,探聽不到他的真實態度,無論是打算力保的,還是準備火上澆油的,全都不敢妄動,各種各樣奇怪的論調私下流轉着,朝野亂成一片。
當然,身爲事件重要人物之一的蒙摯雖然不知隱身何處,但他肯定不是真的消失了。誰也找不到的這位大梁第一高手此時正站在靖王的寢室之中,面對吃驚的房間主人比劃着一個安撫的手勢。
“殿下放心,沒有任何人發現我過來,”蒙摯低聲道,“東宮之事,我覺得還是儘早來稟知殿下比較好。”
靖王原本就是心性沉穩之人,近來又更歷練,所以一驚之後,很快就鎮定了下來。吩咐門外的心腹不放任何人進來後,他拉着蒙摯進了裡間,一面開啓密道門,一面道:“見了蘇先生再說吧,免得你說第二遍。”
蒙摯應諾一聲,跟在靖王身後進了密道,輾轉來到那間已去過幾次的密室。靖王拉動安置在牆面裡的鈴繩,通知梅長蘇自己的到來,可等了比平時長一倍的時間後,依然沒有謀士的身影出現,讓密室中的兩人都有些不安,但又不能直接穿過去察看究竟。
又等了一炷香的功夫,蘇宅那邊的密道里終於有了動靜,不過就算是武功遜於蒙摯的靖王也能確定,那門響之後便飄忽無聲的來人一定不是梅長蘇。
果然,傾刻之後,飛流年輕俊秀的面龐出現在密室入口,冷冰冰語氣生硬地道:“等着!”
蒙摯看了靖王一眼,見他沒有生氣的樣子,便踏前一步,問道:“飛流,是蘇哥哥叫你來的?”
“嗯!”
“蘇哥哥呢?”
“外面!”
“外面臥房裡?”
“更外面!”
“在客廳嗎?”
“嗯!”
蒙摯大概有些明白了,“是不是有人來找蘇哥哥說話啊?”
“嗯!”
“是誰啊?”
“毒蛇!”
蒙摯嚇了一跳,“你說是誰?”
“毒蛇!”飛流最不喜歡重複回答同一個問題,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
蒙摯想了想,確認道:“是譽王嗎?”
“嗯!”
聽到此處,靖王和蒙摯都清楚了情況,略略放下心來,安穩坐下。飛流仍站在門外,認真地瞧着兩人,沒有要走的意思。靖王心中突然一動,向他招了招手,問道:“飛流,你爲什麼把譽王叫做毒蛇?”
“蘇哥哥!”
靖王見過多次梅長蘇與飛流的相處模式後,大略也摸清了一點少年的思維方法,猜道:“是蘇哥哥告訴你他叫毒蛇的?”
“嗯!”
“你知不知道蘇哥哥爲什麼要把他叫毒蛇呢?”
“知道!”
“你知道?”靖王有些意外,“爲什麼呢?”
“噁心!”
“誰……誰噁心?譽王嗎?”
“蘇哥哥!”
靖王與蒙摯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有些不太明白,想了好半天,纔想到一個大概合理的解釋,“飛流,你的意思應該不是指蘇哥哥是個很噁心的人,而是說他見了譽王之後就會覺得噁心,對不對?”
“嗯!”
靖王眼珠轉了轉,突然動了好奇之心,又問道:“譽王是毒蛇,那我是什麼?”
飛流偏着頭定定地看了他一陣,慢慢道:“水牛。”
蒙摯幾乎被嗆住,“水牛?你爲什麼覺得靖王殿下是水牛啊?”
“不知道!”
“不知道?”蒙摯這次真的糊塗,“你是隨便選了水牛這個詞來指稱殿下嗎?”
“我想,”靖王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不過還算平靜,“飛流的意思是說,他不知道他的蘇哥哥爲什麼要把我叫成水牛。”
蒙摯心頭一跳,忙替梅長蘇辯護道:“不會吧,蘇先生爲人持重,怎麼會給殿下取綽號?那可不是他一向行事的風格啊。”
靖王淡淡道:“也許這位蘇先生,有我們不知道的另一面呢?再說,他也不是第一個叫我水牛的人了,以前大皇兄……還有小殊,都這麼叫過我,他們常說我不愛喝茶愛喝水,脾氣又像牛一樣的倔,怎麼看都是一頭水牛……”
蒙摯這一下是真的被嚇得連呼吸都屏住了,臉上的肌肉僵着,好像是不知道該做出什麼樣的表情纔好。不過他就算再多失態一會也無妨,因爲梅長蘇恰在這時走了進來,靖王的視線被引了過去,定定地凝望着他的謀士。
“抱歉來遲了。譽王剛纔來商議一些事情,才送走他。”梅長蘇正解釋着,看到靖王與蒙摯迥異的神情,立即覺察出室內氣氛不對,“怎麼了?你們剛剛……在說什麼嗎?”
“也沒什麼,”靖王緊緊盯着他的眼睛,語氣卻放得很淡,“我們正在說……水牛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