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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之後,各地今年秋收的統計年表都已陸續送達朝廷。
由於今年春夏偏旱,好幾個州府都早報了災情,有些地方甚至在秋天時又繼發了蝗災,乃至顆粒無收,饑民四方流散乞食,情況十分嚴重。
譽王爲掙名聲,在戶部賑災的糧銀外又以削減本府用度節省之名,另捐了白銀三萬兩安民,贏得一片讚譽。
靖王原本家底就不厚,又養着一大幫軍中孤兒,宮中靜妃也無力幫襯,所以顯不得這個慷慨,一時相形見拙。
恰在這時,撫州境內發生一樁劫殺鏢隊的大案,驚動了刑部派員勘察,最終案子破了,被劫去的財物也追回,還抓住了幾名劫匪,順利結案。
本來這事說小不小,可說大也不算大,最多就是刑部因破案快捷露個臉。
沒想到最後竟然查明,這個鏢隊所保的是嶽州知府送給譽王的例禮,總計不下五千金。
嶽州是今年災情最重的幾個州之一,在等朝廷賑濟的過程中早已餓死過人,那些被捕的劫匪都說是不忿於此,故而幹冒奇險想要將財物劫去,散還給災民。
消息傳開,嶽州許多民衆聯命請求減免劫匪之罪,鬧得沸沸揚揚,讓譽王灰頭土臉,顏面掃地,多次出來聲明自己不知道嶽州送禮之事,以前也沒收過州府地方上的禮。
雖然他努力撇清,但朝廷諸臣中有幾個會相信嶽州豐年不送禮災年反送,那就難說了。
就因爲這樁醜事,樑帝雖未明確指責譽王,但卻讓他避嫌,不得插手一應賑災事宜,而改派了靖王。
靖王與戶部尚書沈追原本就交好,兩人配合默契,彼此間毫無制肘之感,加之都是自律甚嚴,極有原則之人,殺了撤了幾個不明風向仍按慣例行事的州府大員後,很快就控制住了局面。
雖不敢說把差事從上到下都辦得至清如水,但比起往年十分災銀只有三分進了災民手中的情形,實在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沈追是個實幹家,京城裡坐不住,請旨親到災區巡查,務求做到少死人、不起暴亂、平安過冬、來年春耕不荒。
靖王與他天天書信往來,絞盡腦汁琢磨其他能讓民生儘快起復的方法。
在這方面靖王雖稍弱,但梅長蘇十多年身處江湖,瞭解民情,手下也有許多在底層摸爬多年的人,提了些建議給靖王,讓他跟沈追討論。
那位尚書大人在實地考察了些時日,與靖王所提的意見十分相同,他自己又補充了幾條,最終成章上報樑帝。
往年大災,容易產生暴亂,都是因爲災民一來無食無衣,二來無事,經過災年後沒有辦法安排來年春耕事項,所以心中絕望,一些小小由頭,都能引發大亂,一向是最讓朝廷頭痛的事。
靖王與沈追的奏議主要針對這個,雖然條陳甚多,總結起來主要就是先讓災民都得以果腹,再根據各州實際情況,安排民衆操持其他副業度荒。
比如臨水的渭州盛產蒲草,可編織爲圍兜、茶套、草蓆等織品,經官運入京,極受歡迎;其他各州也有類似的產業可以發掘,以做補益。
同時乘着天氣尚有一兩月和暖,由朝廷工部召集進行修路建橋、疏浚河道、墾山開礦等工程,讓力壯無手藝的災民以勞作換工錢,有些不封凍的州甚至可以一直開工到來年春天。
災地春耕時的種子糧,由官府專款撥發,無種的耕農可以來領,當年的賦稅全免,次年如爲豐年,再把種糧費添在賦稅中不加利償還。
這樣林林總總算下來,災民比往年得益,朝廷賑濟的銀子卻少花了好些,大部分人有了事情做,縱然不能完全自給自足,但也總比到處乞食捱餓或坐着乾等官府賞口活命粥的好。
若遇到有些地方官頭腦靈活安排得宜,這災年的苦楚更是可以減輕許多。
這一奏議經樑帝覈准實施以來,收效甚佳。
不僅在局面上做到了大災無大亂,國庫也沒有因此受到大的虧損,同時整肅了地方官的行爲,開了新例。
靖王上馬能戰,下馬能治的形象進一步確立,沈追也官聲愈著,在朝中越發地有威望,譽王想辦法找了他幾次岔兒,最終也沒有得手。
到了年底,司天監報東南有赤光侵紫微,星象衰晦。
樑帝便以此下旨,稱太子無德,天已示警,故廢太子爲獻王,令遷出京,謫居獻州。
同時再加靖王王珠兩顆,與譽王同爲七珠親王。
當這道旨意經朝閣明發時,已先一步得到消息的譽王正在他的書房內大發脾氣,室內能砸的東西基本上全都砸完了,連他自己最心愛的一盆蕙蘭都不能倖免,整個暴風場周邊誰也不敢接近,唯有久不見她活動露面的秦般若還算有些膽氣,一直站在房間的角落裡看着譽王發飈。
等譽王把心頭的氣惱怒火都發泄得差不多了,這位紅袖才女方冷笑地道:“所謂‘得麒麟才子者,可得天下’,琅琊閣可真是半點也沒有說錯啊!”
這句話如同刀子一般深深地扎進譽王心中,他霍然回身,雙眸赤紅地瞪着秦般若,怒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秦般若星眸幽沉,陰冷似冰,揚了揚線條清俏的下巴,咬牙道:“去年秋天江左梅郎剛剛入京時,殿下你是什麼情形,靖王是什麼情形?現在一年多過去了,殿下如今是個什麼情形,靖王又是什麼情形?這兩相一對比,到底是誰得了麒麟才子,不是一目瞭然的事嗎?”
譽王猛然後退幾步,跌坐在椅子。
他從九月間景琰晉封親王時便開始疑心,一直猶豫不定,此刻被秦般若明明白白地揭破出來,只覺得氣血翻涌,恨不得把眼前的所有一切都擠爲齏粉。
“殿下不要再存幻想了,靖王已得了梅長蘇,這件事我已確認,殿下希望我拿證據出來嗎?”秦般若有意刺了他一句,見他頹然垂下頭,不由笑得愈發清冷,“說起來這位宗主大人真是了不得,有決斷,敢選人,也會調教,若無他的匡助,靖王幾時才掙得到如今的地位?現在連宮中局勢也變了,越貴妃失勢,靜妃上位。
她悶聲不響這些年,皇后哪隻眼睛瞧得上她,不料想一朝得勢,竟是這般的難對付。
這些情形,想必王妃進宮回來後,都跟殿下說過了吧?”
譽王狠狠地咬了咬牙,沒有否認。
與當年鋒芒鑠鑠的越貴妃不同,靜妃就象是一汪柔水。
軟的也好,硬的也罷,什麼手段在她身上都無效。
她一不多心二不多疑,不爭寵,不斂財,不拉攏人心,禮節上又一絲不苟,每日裡只想着把樑帝伺侯得舒舒服服的,半句多餘的話也不講。
樑帝如果封賞她,她便領受,不封賞,她也不委屈討要。
皇后好言待她,她便恭恭謹謹,若存心爲難,她也甘之如飴。
總之就跟一大團棉花似的,壓不扁揉不爛,一拳打上去,什麼力道也沒有,皇后對付了越貴妃十幾年,都沒這一陣子對付她那麼累。
“是我小瞧了這對母子,”譽王長長吐出一口怨氣,“本以爲是羊,結果是兩隻狼。
但要讓本王認輸還早着呢,本王連太子都能扳倒,還愁撕不碎一個靖王?”
“殿下有此雄心,般若深感佩服。
可是梅長蘇此人實在過於陰險,不先收拾了他和他的江左盟,只怕是撕不碎靖王的……”
譽王看了她一眼,道:“先收拾他,說的容易,你的紅袖招如今零落至此,是反被他收拾的吧?”
這句話正說到秦般若的痛處,使得那張嬌媚容顏上不自覺地掠過了一抹怨毒之色,“若論這一回合,是我輸了。
但我輸不要緊,關鍵是殿下的大業不能毀在這個小人手上。
殿下難道就不想討還被他欺瞞利用的這口惡氣嗎?”
她這一撩撥,譽王胸中再次怒意翻騰,狠狠一掌拍在桌上,拍得自己的手掌都痛得發麻。
不過剛剛發泄了一通之後,他已冷靜了不少,雖然氣得發堵發悶,不停喘息,但他最終還是咬牙忍耐了下來:“你想要我把精力積中在梅長蘇身上,報了他毀你紅袖招之仇,這個我明白。
若論憤恨,難道我不比你更恨他?但現在的情勢,不是一年多前,那時只要折了梅長蘇,靖王便再無出頭之路,可如今我這個七弟已非池中之物,並不是單靠梅長蘇,我不能再重蹈覆轍,放任他坐大。
何況梅長蘇再厲害,終究只是個謀士,一個謀士的弱點總在他的主君身上,與其先攻梅長蘇,不如釜底抽薪對付靖王,沒了主子,任他什麼麒麟才子,還不跟一條無人收養的野狗一樣嗎?”
譽王說最後一句話時,惡毒之氣已溢於言表,連秦般若也不由暗暗心驚,定定神問道:“那殿下打算從何處下手?”
“何處?”譽王在滿是狼籍的書房內踱了幾圈,冷笑道,“梅長蘇的弱點我不知道,但靖王的痛處可是明明白白的。
這十多年來他不受寵,根源在哪裡?是他笨麼,不會辦差麼,犯了什麼錯麼?都不是。
相反,他倒是屢立軍功,辛勞不斷,可父皇就是不賞。
而不賞的原因……還不是那樁梗在父子們心頭誰也不肯讓步的舊案麼……”
秦般若眼波微睨,慢慢點頭,“不錯,靖王的痛處,的確就是當年祁王和赤焰軍的那樁逆案。”
“爲了這些逆賊,靖王違逆頂撞了父皇多少次,我數都數不清了,只不過十多年的放逐之後,父皇老了,不想計較了,靖王學乖了,不再硬頂了,大家把那一頁悄悄翻過,只藏在心裡,誰都不提。
可不提並不代表遺忘或痊癒,只要找個好機會重新翻出來,那依然是他們兩人間最深的一道裂痕……”
“這果然是個很好的切入點。”秦般若甚是贊同,“不過殿下要重新揭開這道舊傷疤,不能隨意,要一下子全都扯開,越是血淋淋越好。”
“正是因爲不能隨意,所以我還沒有想好具體怎麼做。
如果現在能出現一個什麼契機就好了……”
秦般若黑水晶般的眼珠轉動了兩下,慢慢道:“契機麼……般若暫未看到,不過有一個人,殿下卻應該想辦法與他聯手……”
“誰?”
“懸鏡使本代首尊,夏江。”
“夏江?”譽王眉尖一跳,“恐怕不行吧……懸鏡司歷來的傳統,都是不涉黨爭的。
以前我與太子鬥得那般如火如荼,他也沒有……”
“以前是以前,”秦般若快速道,“您與太子之爭他不插手,沒什麼好奇怪。
可現在您的對手是靖王。
夏江不是糊塗人,他很清楚靖王與當年赤焰舊人的關係,當然也記得赤焰軍的案子是誰主查的。
說輕了,這是心結,可往重了說,那就是仇怨。
殿下以爲夏江可以視若無睹地看着靖王一步步地接近儲位嗎?他就是再忠,也要考慮考慮自己將來的下場吧?”
秦般若正中譽王下懷,令他不自禁地連搓了幾下手,目光有些興奮。
夏江對樑帝的影響力,懸鏡司在各地暗黑的力量,對於目前實力大損的譽王來說,這些就是雪中燃燒的火炭。
“殿下,”秦般若盈盈一笑,斂衽施禮,“如想要暗中試探夏江是否有聯手之意,般若倒可以效力。
我有一個師姐,正是夏江的舊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