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坦白

外面轟然劃過一道閃電,緊接着一聲驚雷。

雨又開始下。

淅瀝的小雨隨意滴了兩滴,緊接着天宛若撕裂一般,暴雨傾巢而出。

雷聲轟鳴,閃電交加。

一如幾天前,一如十幾年前。

靳忘知側過頭,他被寧柯壓制着,小半張臉陷在牀鋪裡,不知在看什麼。

良久,他開口道:“你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

寧柯:“所以?”

靳忘知:“我有個弟弟,叫靳思安,他是眼系異能。”

“你的眼睛,跟他的很像。”

非常,非常漂亮的桃花眼。

輕含笑意時,彷彿漫天星光都要溶在眼眸深處。

靳忘知沉聲道:“他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站不起來了。’”

寧柯挑眉,斂去眼中笑意.

同樣的一句話,他那天也說過。

一字不差。

“對,就是這麼巧合。”靳忘知低聲笑了起來:“那天本來也是晴天,後來打雷,下雨,我抱着他,幾乎一模一樣。”

十八年前,他躺在長安基地外的大雨裡。

抱着靳思安漸漸冷去的屍體。

寧柯:“你父母呢?”

靳忘知沒有回答,反而道:“你想不想知道,我爲什麼要不惜一切代價往上爬?”

這一段他本來可以隱藏過去,編個藉口糊弄過去,又或者說些別的搪塞過去。

但是他突然很想說,很想告訴寧柯。

既然是交換,那就一起來抖底好了。

靳忘知轉回頭,擡眼看他:“我要改一條法律,《異能法案》中的一條法律。”

寧柯:“什麼意思?”

靳忘知:“長安基地的規定,只有異能部隊的長官纔有權提出修改異能法案。”

“長安基地與蜀道基地並非共用一套法律,但是這兩個基地針對異能者的一條法律是一樣的,即異能限制法。”

“異能限制法?”

寧柯看上去根本不知道這條法令,靳忘知卻也不奇怪,跟他解釋:“異能限制法,即所有異能者,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不能攻擊非異能者,違者終身□□或者處以死刑。”

異能者的殺傷力太大了,尤其是火系,風系,水系,空間系四系,一次反抗,就有可能給基地帶來慘重損失。所以兩個基地都是一樣,一旦這其中哪個系出現一點苗頭,都要立刻剷除。

這也是寧柯一開始選擇說自己是速度系的理由。

畢竟速度系再強大,帶來的傷害也是可以控制的,基地最多選擇□□他,並不會除掉他。

可是——

寧柯迅速抓住了重點,難得一次皺了眉道:“不能攻擊——非異能攻擊也算攻擊?”

“算。”靳忘知冷冷道:“異能者比普通人強太多了,他們的體能,身體素質,遠非普通人可以達到的。所以纔會有這條法律,初衷是保護弱者。可是現在——”

說到此,他頓了片刻,冷笑一聲。這恐怕是靳忘知第一次在人前露出這種笑容,這種根本不符合他表象的,譏諷的,憎惡的,孤注一擲的冷笑:“我父親就是死在這條法律之下。”

話到此處,已經大大超出了寧柯的預料,他聽着靳忘知繼續道:“他是被非異能者打死的,當着我的面,活活打死的。”

寧柯愣了。

他鬆開靳忘知的手,坐直了身子。

靳忘知保持着被他禁錮的姿勢,一動不動。

他的眼睛空茫茫一片,不知在望向哪裡,或許透過整整十八年的光陰,看着一切噩夢的開端。

他們一家都是異能者,受異能限制法的約束,無法反抗。

母親撲過去想阻止,反被拽着頭髮踹到一邊。

還有人踢了他們兩腳,他手心裡的火苗已經竄起,卻被母親死死按在懷裡。

父親,還有父親。

他父親抱着頭,被他們踢來踹去,有的用椅子砸,有的用家裡的檯燈,碗,甚至用筷子戳父親的眼睛。

他們用着人世間最骯髒的話語辱罵着父親母親,辱罵着他和靳思安。

無數的人源源不斷地涌進來,將他們家打砸一通。

他捂住靳思安的眼睛,叫他不要看。

他父親是一個強大的火系異能,從被打開始到死亡,他都沒有喊過一聲疼。

只說了一句。

“有事衝着我來,不要欺負我老婆和孩子!”

他們打了很久,或許一個下午。

或許一個下午加一個晚上。

其實他也不記得了。

或許中途他父親已經死了,但是他們還在繼續。

最後這幫人打夠了,出氣了,喊着勝利的口號,趾高氣昂地離開了。

家裡已是一片狼藉,他護着靳思安不讓他看,自己則看着母親瘋了一樣撲向那灘形狀悽慘,不成人形的皮肉與骨頭。

保護弱者的武器,最終成了加害強者的利刃。

寧柯一時無言,饒是他想撕開靳忘知這幅正人君子的假象,也絕沒有要揭別人傷疤的意思。

但是誰能想到——靳忘知爲人,表面上看就是一汪清池,微微將手伸進去,似乎是熨貼人心的溫泉,再往下,伸到寧柯這種程度,便會發現溫泉的底下,是徹骨的寒潭,伴着污濁的淤泥。

可如今探到了底層,竟然是一手淋漓的鮮血。

寧柯感到一股深深的不自在:“警察呢?沒有報警麼?”

縱然這條法律偏袒普通人,那也沒道理放任無辜的人被活活打死。

當着妻兒的面,在自己的家中,被虐殺而亡。

靳忘知深吸一口氣,沒有回答他的提問,而是徐徐道。

“我父親是蜀道基地的醫生兼研究員。二十多年前,他提出了異能起源的猜測,猜測每個異能者都是全系異能的攜帶者——這就意味着,每個異能者,都有可能開發全系異能。基地欣喜若狂,撥給他大筆的資金進行研究,希望他早日開發出如何激活全系的方法。”

“但是,方法還沒研究出來,我父親先一步發現了副作用。別說全系,單單開發雙系都是非常危險的,就像兩種不同的血液進行融合,一個不查會產生排斥反應,危及生命,而且理論上會給異能者帶來巨大的痛苦和折磨。接受開發的異能者很有可能會時時刻刻痛苦不堪,出現短壽,異能反噬,長期痛苦帶來的精神問題等不可逆轉的後果。所以父親不同意繼續,他上交了一份詳細的副作用分析給蜀道基地,請求終止這個項目。”

寧柯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然後呢?”

靳忘知:“然後被基地駁回了。蜀道基地已經投下了一筆錢,高層們也認爲這是一個很值得研究的方向——那時候山頂基地還在,且一直傳言要吞併另外兩個基地,此時開發出雙系會大大提高基地的實力,也會帶來巨大的威懾力。”

“我父親不願意做,自然還有其他的研究員來做。除了水火空速風這五大戰鬥系異能外,還有其他數不清的小的異能,如我母親的眼系異能,力氣等等。但這些小的異能種類過得並不好,他們無法參與戰鬥領工資,也很難進入非異能的公司上班。因爲異能限制法的存在,他們從一出生起就要註冊,標明自己的異能者身份,他們無法進入專門給戰鬥異能開的異能學院,只能去普通院校讀書。”

“同樣,還是異能限制法,他們不能攻擊同學。普通攻擊也不行。他們只能被同學欺負,不能還手。”靳忘知壓低了聲音,終於泄露出一絲壓抑至極的痛苦來,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語速:“我弟弟是眼科異能,他讀的普通學校——我無數次,看見他滿身傷痕的回來。”

靳忘知的拳頭握得死死的,或許他無數次午夜夢迴,都希望回到當年,不惜一切代價地去打上一場架:“靳思安他,他長得很漂亮,他有一雙跟母親一模一樣好看的眼睛。他很乖,很聽話,也很內向,沒有什麼朋友。他很喜歡吃甜食,很喜歡唸書,也很刻苦,所以成績非常好。但是,但是他是眼科,所以那幫小兔崽子一直說他是用異能作弊,偷窺別人的試卷。”

靳忘知從來不說髒話,但是時隔那麼多年,他只恨自己不能用人世間最惡毒的語言去形容那幫孩子。

那幫不過一點點大,卻用盡手段折磨他弟弟的孩子。

“他們打他,欺負他,用髒話罵他,編排他,撕他的作業害他被老師罰。我弟弟他膽子小,怎麼都不肯跟家裡說,家裡只能一遍遍去找老師,找學校。到後來,帶他轉校,但是一切都沒有好轉。”

轉校,異能者,過於木訥的言行,過分優異的成績,不能反抗的法律規定。

蜀道基地總共就這麼大,他還能轉到哪裡去?

而他呢,他是火系班上的天才,他能揍翻班上的每一個人,卻不能打那些孩子一下。

靳忘知頓了一頓,回到了原題:“這些非戰鬥系的異能,往往出來後也找不到什麼好的工作,久而久之與戰鬥系異能已經是兩個階層,幾乎碰不到面。就連我的母親,以前做的也是看護,爺爺病重時被聘來家裡做護理,才與我父親認識的。”

“他們往往窮困潦倒,一無所獲,蜷縮在基地的角落裡,成爲基地的‘危險分子’。那些研究員不是要做實驗培養雙系麼?他們看上了這羣非戰鬥系異能。”

寧柯已不知要如何反應,他直愣愣地看着靳忘知自顧自講下去。

“他們照着戶口挨家挨戶勸說,出高薪‘請’他們去做實驗。他們口口聲聲只有好處,副作用一個不提,被我父親發現的時候,他們已經對十幾個人做了實驗,那些人死的死,傷得傷,活着的備受煎熬,生不如死。”

“我父親生氣了,他向基地舉報這些人的惡行,基地不予理睬,說這是爲了基地做貢獻,他們是自願的,是崇高的戰士。於是我父親又去向媒體舉報。哪個媒體敢報告這件事?我父親因爲這件事丟了工作,一個人一個人地去找,勸他們不要再做下去了。”

“再然後,死的人越來越多,網上有人猜測——說是我父親假冒專家,發表虛假論文,說能夠把普通人改造成異能者,但副作用很大,成功率非常低。他們說,我父親爲了金錢,不惜以普通人爲實驗體,做喪心病狂的活人實驗。”

“他們舉出了很多‘證明’,包括我父親當年論文的報道——《每一個人都可能成爲全系異能》;包括我弟弟在學校被虐待,我父親和老師吵架的視頻;包括我父親上門勸告的視屏。於是很多人向基地舉報我父親,但是我父親什麼都沒有做,基地不能給他判刑。所以這羣人在網上斷定社會是黑暗的,斷定基地高層收了我父親賄賂,斷定基地歧視普通人,不把他們當人看。他們決定自己來維護正義。他們召集了敢死隊,人肉出我家的地址,他們跟蹤我父親。”

“然後那一天,他們進了我家的門。”

那天的天氣其實很好,整個上午都是晴天。

那天正好是週末,正好是父母的結婚紀念日,父親已經許久沒有工資收入,忍痛賣掉了戒指換生活費,回來的路上給家裡買了個小蛋糕。

真的是很小的一個蛋糕,父親切了四份,兩份大的給了母親,一份給了他,一份給了靳思安。因爲靳思安喜歡吃甜,還特意倒了點白糖給他。

父親還乘着母親吃蛋糕,笑嘻嘻在她頭上別了朵野花。

父親說母親總是很好看,被母親笑着掐了一把。

然後門被敲響了,父親笑着,當着兩個兒子的面親了母親一下說:“我去開門。”

之後便是他這一生一世也忘不了的人間地獄。

靳忘知道:“母親想打電話,但是根本碰不到手機。鄰居們出來詢問了緣由,紛紛拍手稱快,甚至幫忙把家裡的座機和手機全砸了。”

他們看戲一樣的看着這一家子,啐着說罪有應得。

他那時候有多恨,他恨基地,恨高層,恨鄰居,恨普通人,恨自己,甚至恨弟弟,恨母親,恨父親。

他那時候甚至希望父親不要顧着他們三個,把所有人燒死算了,哪怕一家子死在一起也是好的。

而不是現在,獨留他一個,苟延殘喘。

平生第一次覺得“恨”這個字是多麼單薄。

區區一個字哪裡寫得清那種感覺。

彷彿要把牙齒都咬碎了,彷彿要把指甲摳斷了,彷彿心臟給人攢在手裡,都遠遠比不上的那種痛苦。

靳忘知面色依舊平靜,語氣也很平靜。

他一直看上去就像個正常人。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些傷痕從來沒有癒合過,隨着時間愈來愈深,愈來愈深,終於潰敗腐爛。

他二十一歲畢業成爲見習生,同年立下大功被欽定爲二隊隊長。

能這麼早爬上精銳五隊的隊長職位,他暗地裡用了多少骯髒手段。

“夠了。”寧柯道:“你不要再說了。”

他深吸一口氣道:“我,我沒有想到你——”

“沒有想到什麼?沒想到我不是個一帆風順的心理變態,還是以爲人類內部是鐵板一塊?”靳忘知一把拽住他,手勁幾乎可以捏碎人的腕骨:“你不是想問我爲什麼後來會對你好?我現在就告訴你爲什麼——”

39.歷史43.王依40.絕望37.四層4.開殼45.蟹潮20.賭徒37.四層32.失控34.心悅10.出發26.實力32.失控46.末世23.過去29.尋常44.前夕38.塵封37.四層20.賭徒33.復得20.賭徒11.斷橋47.決戰11.斷橋23.過去35.異能33.復得18.筆記10.出發23.過去33.復得46.末世10.出發19.蜀道28.內訌10.出發8.舊夢43.王依29.尋常31.離開14.變異38.塵封29.尋常8.舊夢23.過去26.實力38.塵封9.變故12.包紮35.異能12.包紮2.寧柯34.心悅9.變故4.開殼38.塵封19.蜀道46.末世23.過去39.歷史13.故人41.解脫37.四層26.實力1.緣起4.開殼8.舊夢14.變異12.包紮16.爛柯32.失控19.蜀道28.內訌41.解脫35.異能46.末世30.陰謀35.異能31.離開42.幸運34.心悅45.蟹潮8.舊夢18.筆記47.決戰34.心悅6.出手40.絕望1.緣起28.內訌15.逃命42.幸運23.過去35.異能1.緣起28.內訌29.尋常18.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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