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柯的自愈能力驚人, 胃很快就不痛了。
而後寧柯十分欣喜地表示,他根本不怕痛,還是可以吃辣的, 大不了一邊吃一邊疼好了。
靳忘知看着他渴求的眼神, 冷靜地拒絕了他, 並且沒收了他的辣醬。
人世間還有比這更讓人難過的事情麼?
不存在的。
寧柯頗爲沮喪, 然而只能默默地繼續吃不辣的兔肉, 並且欽定了晚飯想吃烤雞。
可這荒郊野外的,從哪裡給他捉只雞來?
寧柯:“啊呀,開玩笑的。”
靳忘知:“就算你不是開玩笑的, 也吃不到。”
寧柯笑道:“監護人,你虐待我。”
他一面這樣說, 一面趴在地上, 氣定神閒地翹着腿晃悠, 左手野果,右手兔肉。
靳忘知覺得虐待這句話也是個玩笑。
不過寧柯永遠想一出是一出, 他突然咬着果子翻身坐起,愉悅道:“待會兒乘着天沒黑再弄點吃的喝的,晚上就呆在這個山洞裡好了。”
夏季的白天已一日長過一日,寧柯毫不客氣地在樹林裡蒐羅一通,他這人對待食物着實平等得厲害, 大的小的, 食草的食肉的, 在他眼裡統統沒區別。
靳忘知打水的中途正好看到幾棵灌木裡的漿果熟了, 就順路採了許多。
誰知等他回來找寧柯的時候, 此人正在樹林裡拎着兔子,頗有興致地打量一隻老虎。
那老虎生的條紋標緻, 膀大腰圓,兇狠對寧柯齜牙。
寧柯燦爛笑了,同樣也對它露出一口白牙。
然而靳忘知並不想嘗試料理虎肉,強制把寧柯帶走了。
等天快黑了,他們滿載而歸回了山洞。
寧柯呆在火堆旁實在悶出一身汗,乾脆把衣服扒了,就穿一條褲子四處晃盪,看靳忘知烤肉。
靳忘知:“之後七天怎麼打算。”
寧柯:“當然是出去玩啊。”
靳忘知當時正在將樹枝架上火堆,聽聞此句差點把肉戳進火堆裡。
然而他面上神色不變,平靜地提醒寧柯。
“你說要去找孟還。”
寧柯:“它們忙着內鬥,我跟過去也沒用。”
他直接忽略了今天一天查出的大量信息,笑道:“短短七天時間能查出什麼?到不如乘機好好玩玩。”
寧柯把漿果咬進嘴裡,被酸得皺眉:“不過倆基地是要準備了,我今天不小心把它們湊到一起,可能打要打一段時間,但也用不了多久。等它們兩鬥完,孟還就要攻擊人類了。”
他直接認定,最後贏的會是孟還。
“畢竟孟還是山頂基地有史以來最聰明的一個腦科,哪怕變成了蟹殼,也不是孟離比得了的。”
靳忘知擡眼看他:“你很喜歡孟還?”
寧柯笑了:“喜歡談不上,畢竟他做起實驗來從沒手軟過。但是——我是真的很佩服他。”
靳忘知沉默許久,眼睛看着串在樹枝上的兔肉,終於問道:“他殺了你,你不恨麼。”
“不恨。恨他什麼呢,恨他不信任我,還是恨他要殺我?可我若在他那個位置,我若替人類着想,指不定我也會做同樣的選擇。”
寧柯斜靠在山壁上,懶散笑道:“哪有這麼多是非對錯,不過是各自立場有別。”
“世上人,誰不在苦苦煎熬?弱者有弱者的痛苦,強者有強者的不幸,個體有個體的悲哀,羣體也有羣體的無奈。”
寧柯將果子扔進嘴裡:“只有死人,纔會徹底解脫吧。”
火光豔豔,將人的面頰照出一片暖黃。
好似誰都蒙上一層虛僞的面紗。
靳忘知繼續烤肉,卻聽寧柯又道:“可是我不會原諒他。”
哪怕現在的孟還已經不在乎他是否原諒,他還是固執地保持着他的不肯原諒。
聽聞此話,靳忘知手一頓。
這隻兔子看起來平日吃得頗好,已泛出油光,此刻冷不丁抖了一滴在火焰裡。
火焰猛地一下竄起,吞噬掉油星,帶出一陣噼啪作響聲,夾雜着寧柯的輕笑。
“畢竟我曾經那麼相信他。”
相信孟還所說的,會放他出去。
相信孟還所說的,這一切都會結束。
當年他們在實驗室見的第一面,孟還才一點點大,睜着眼睛看他,“寧柯,你真厲害,像他們說得一樣厲害。”
後來孟還漸漸虛弱:“寧柯,相信我,我一定會帶你出去。”
再到最後,他隔着玻璃看着他,看着他拉下電閘:“寧柯,對不起。”
“道理是一回事,做法又是另一回事,想來在與理性永恆的衝突中,情感從未失過手。”寧柯又笑:“我能做到最理智的事情,也只是不恨他而已。”
“或許人都是這麼奇怪,可以原諒陌生人的傷害,卻沒法兒無視親近人的惡意。”
“大概是因爲,同樣捅下來,親近之人的刀子,總歸要比旁人痛上幾分。”
外頭天色已黑,夏風溫柔地拂過。
山洞包着一簇火光,將懸崖裝飾成了一盞宮燈。
在這寂寂長夜中,仿若一點渺茫的指引。
寧柯顯然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直接笑着湊過來問:“監護人,肉烤好了沒?”
他未着上衣,靳忘知微微垂眸,就能看見他的裸|露的脊背。
這個人恢復能力很強,從不留疤。於是後背一片光潔,只能看到勻稱的身型,窄腰,以及精緻漂亮的蝴蝶骨。別說那天李樂幾乎將他劈開的傷,就連來蜀道的路上,他被火灼傷的痕跡也沒有留下。
彷彿這人世種種,在他身上留不下半寸回憶。
世界上爲什麼會有這麼矛盾的人?愈接近,愈能發現他的矛盾。
強大與脆弱並存,敏感與漠然相依,剋制與衝動同在。
你說他肆意妄爲全不在乎,他偏偏有幾分深之又深的固執。
你說他少年老成看事通透,他偏偏骨子裡又藏着一份稚氣。
寧柯似乎感受到了靳忘知的視線,回頭笑道:“怎麼?”
靳忘知平靜道:“熱不熱。”
寧柯:“當然熱啊。”
雖說這樹林旁的夏夜也不是非常熱,但是他呆在火焰邊上,能不熱麼?
靳忘知解開作戰服的扣子,手一拉,寧柯直接跌落到他懷裡。
他本身就是火系,體溫比常人高,但是不受這種火焰的影響,反而很舒服。
寧柯怔住。
他被靳忘知整個圈住,赤|裸的後背抵住對方的胸膛。他可以感受到靳忘知的肌膚,感受到靳忘知平穩的呼吸,感受到專屬於靳忘知的氣息瀰漫在這方寸之間。
靳忘知:“過會兒就好,你再等等。”
他的聲音從寧柯頭頂傳來,壓抑的,低沉的,富有磁性的,男人的聲音。
熱氣吹拂到他頸項上,讓他忍不住縮了下脖子。
寧柯可以感覺靳忘知的胸腔隨着說話聲振動,吐字帶出的呼吸沉甸甸地從上頭壓下來,落在自己的耳畔與肩膀。
寧柯自詡是能享受就享受,不能享受也要創造條件享受的人。
他乾脆大大方方往靳忘知肩膀上一躺,就着他的體溫,舒舒服服地等肉吃。
靳忘知摟着他,手裡熟練地燒烤。
寧柯就隨意地貼在他懷裡,捧着一大把漿果,一顆顆往嘴裡送。
中途良心發現了,還餵了靳忘知一顆。
不過只有一顆,大概他的良心也只有這麼大了。
有那麼些許時間,寧柯突然在想。
如果生命能停止在某個特定的時刻,想來人會少掉許多煩惱。
然而,這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啊。
第二天,寧柯早早就醒了。
靳忘知睜眼的時候,他正坐在洞口的邊角,兩條長腿伸在外面,晃晃悠悠地蕩着。
若不是知道寧柯的能力,這看起來實在是個準備自殺的姿勢。
本來這洞口開得便不大,從裡頭瞧去只能看見外頭一小圈。
如今寧柯坐在那裡,似乎這整個人間,大半天地都被他佔了。
“醒了?”
“嗯。”
寧柯沒有回頭,還是看着外頭:“今天去蜀道基地吧。”
靳忘知扣扣子的手一頓:“你不是說要玩七天的麼。”
寧柯挑眉笑了:“那當然是開玩笑的啊。”
從他這個角度,可以看見遠方有一座城市。
那應該是末世前的城市,高樓傾倒坍塌,僅剩的一座也已經是青苔斑駁,裂縫叢生。
滿目瘡痍,遍地荒涼。
靳忘知平靜道:“食物與水都足夠,可以去花一兩天的時間,在這附近觀察一下。”
寧柯側過身來看他,輕佻笑道:“怎麼靳隊,這麼想跟我兩個人呆在外頭啊?”
靳忘知一頓。
然而還未等他回話,寧柯卻又扭過頭,收起調笑的口吻道:“這附近我用空間掃描過,沒什麼異常也沒必要勘察。而現在直接去追孟離孟還絕對是送死。”
雖然他一個人去是沒什麼事的。
“我可不想帶你去送死。”
“所以——”寧柯起身,漫不經心笑道:“現在在外面呆着也沒用,不如去蜀道基地。”
“而且昨天孟離孟還開始內鬥。這麼短的時間內,孟還還解決不掉孟離。現在去蜀道的話,你們還來得及回長安,準備迎戰蟹潮。”
靳忘知沉默。
他看着寧柯似笑非笑的桃花眼。
外面的天空裡,白雲舒展又蜷縮,被長風驅趕着奔赴遠方。
許久,靳忘知終於平靜道:“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