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那間, 他的腦海裡驟然一團煙花噼裡啪啦炸開。
一切的線索都指着同一個猜測。
靳忘知盯着那兩個字反反覆覆地看。
他以爲自己眼花了。
可怎麼看都是這兩個字。
寧柯
寧——柯
他擡眼,看見寧柯正站在兩個玻璃處思索着什麼。
靳忘知低下頭,繼續往後讀。
“末世爆發的時候, 這位創始人年僅十五歲……”
靳忘知感覺整個心臟都被掐緊了。
那時在蜀道基地, 他曾經問過寧柯:“你在實驗室裡呆了多久?”
寧柯是怎麼回答的?
怎麼回答的來着?
“四捨五入一下, 一輩子都在裡頭。”
不是十幾年。
是兩百年。
這個人在這個實驗室裡, 呆了近兩百年。
逃跑了上千次, 逃到最後不想逃了。
書上白紙黑字,卻處處印着血色。
每一筆每一劃,落下來都像白骨鋪就。
靳忘知的指捻在紙張上。
“他匡扶正義, 無私救助每一個受傷的人,甚至因爲異能耗盡而暈厥, 險些猝死。”
“他與其他七位創始人一起創建了偉大的山頂基地——人類無上的輝煌。”
“只可惜山頂基地建成未過幾年, 寧柯身患重病在家中修養, 幾日後不治身亡。幾位創始人心中悲慟萬分,爲其舉辦了空前絕後的葬禮, 父母按其生前遺囑將他火化,骨灰撒向基地的每一個角落。”
“人們無不痛哭流涕,哀悼他的逝去。火系創始人曾稱,‘他是上帝派來的天使,如今保護了人類, 選擇回了天堂。’”
再後面, 是整整兩頁的感謝信。
被他救過的人抒發着對他的不捨。
最後, 書上寫。
“寧柯是一個善良、純粹而偉大的人。他願意爲基地付出自己的生命。雖然只在這世上停留了短短二十五年, 但他的骨灰遍佈着基地的每一處, 他終於,永遠地和他最愛的基地在一起了。”
寧柯盯着眼前的電腦屏幕道:“奇怪了, 爲什麼要這麼長的時間——監護人,你來看看。”
他一連說了幾遍,靳忘知都沒有回答。
寧柯扭頭看過去,發現他在那看一本書,肩膀高低起伏,好像在壓抑着什麼。
怎麼了,抖成這個樣子?
寧柯走過來問:“看什麼呢?”
他掃一眼書上的簡介,瞬間懂了大半。
寧柯既然還用着這個名字,就沒想否認。
他挑了挑眉,懶散笑了:“天使?喲,他居然這麼形容我。”
靳忘知擡頭看他,張了張嘴,不知該說什麼。
也許是發現第五層沒人,寧柯倒是冷靜了許多,於是又掛上他慣常的笑容:“怎麼,突然發現我比你大了近兩百歲,是不是有些失落?”
言罷,他抱起雙臂,做出長輩的樣子笑道:“以後要聽哥哥的話。”
這人也是足夠無恥,大了兩百歲,祖爺爺的輩分都不夠了,還想做哥哥。
靳忘知頓了頓,一腔憤慨被寧柯的輕佻沖掉了大半,語氣陡然冷靜下來:“別說兩百,你就算一千歲,在我這也是未成年。”
寧柯:“……”
還有這種說法?
靳忘知手一拉,攬住他腰問:“你過去到底是什麼情況?”
寧柯沉默片刻,笑了。
他隨意掃了眼四周,也不知道在看什麼:“其實,我也不記得了。”
有些東西隔着太久遠的時間。
兩百年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
研究員走了一茬又一茬,山頂基地的高層換了一屆又一屆。
最初始的那些人,長相已經模糊不清,就連姓名也消失不見。
只剩下一點似是而非的聯繫與外號,提醒他這個人的存在。
靳忘知看着寧柯帶笑的眼神,這種笑與往常沒有什麼不同,然而在這個氛圍下顯得過分的漠然。
他突然發覺自己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寧柯。
這個人可以笑着訴說自己所有的過去,隨意拋棄自己的性命,就像在對待另一個人的生命與痛苦。
他顯得如此漠不關心,以至於你不問,他也就不說。
好像一切都不過是聊天時的談資,跟他沒有絲毫關係。
靳忘知三番兩次地,自以爲揭開了他的面具,可是再往下一層,依然還有。
重重疊疊,永無止境。
靳忘知想心疼他都不知道從哪裡疼起。
他感到一股深深的疲乏與無力感,想扯着他叫他稍微喊個疼撒個嬌或者別的什麼。
可最終,卻只能低聲道:“你要是不想說,那就算了。”
寧柯反而笑了:“嘛,這個說給你聽也無所謂。”
“啊——要怎麼跟你形容呢,其實跟長安基地的生活也差不多。只是沒有蟹殼,沒有異能者。所有人都是普通人。”
他們一家,原也是普通人。
他父母只是一家工廠的職工,正好碰上開放二孩政策,想着多樣幾個以後可以養老,乾脆就養了兩胎,誰知大的出來後,底下居然是一對雙胞胎男孩兒。
這回一折騰,家裡就養了三個猴兒。
是啊,他不記得末世前是什麼樣子了。
但他記得,末世前家是什麼樣子。
父母整日辛勞,但家裡對他們是十成十的疼愛。
冬天奶奶會給他們每個人做厚厚的秋褲,會帶他們去小攤上買肉串。一塊錢一根的那種。
她會佝僂着背,一面說怎麼又吃這些東西呀,一面仔細從一個自己織的小錢袋裡掏三枚硬幣,一人一個。
母親會往他們被子裡面塞暖烘烘的熱水袋。
夏天父親給他們買最大最甜的西瓜,冰鎮好了,切開來分。
偶爾有富餘時間,還會帶他們去釣龍蝦。
母親家鄉嗜辣,炒菜總喜歡放大把的辣椒花椒,把他們養出了三個愛吃辣的胃。
她又煮得一手很好吃的麻辣小龍蝦,以至外面的嚐起來總不如她做的好。
聚在飯桌上吃龍蝦的時候,她總會教他們,要把龍蝦那根筋剔了,說那根黑色筋不乾淨。
再大些,他就幫忙帶兩個弟弟。
帶他們去上學,看着他們寫作業,父母來不及的時候給他們做飯。
其實他們只差了一歲半,但爸媽總說:“寧柯,你是老大,你得讓着弟弟。”
“寧柯,你大了,要懂事。”
“寧柯……”
末世之後,他們家有幸成爲了少數的沒有傷亡的家庭。
末世爆發的時候他正在上課,他同桌運氣好成了治癒系,他運氣也很好,逃跑時候摔了一跤,跟同桌跌到一起,雙雙磕破了皮。
想來就是那個時候,他們的血碰到了吧。
後來同桌驚異:“臥槽,想不到啊,我們都是治癒系啊!”
“末世初始人類的日子可不好過,蟹殼的弱點沒找到,異能者又不能很好地控制異能。於是傷在異能者手下的人數跟死在蟹殼手下的也差不多。”
“在當時,只有我跟我同桌是治癒系。所以他們拼盡全力保護我們和我們兩個的家人。”
他也拼盡全力救治每一個受傷的人。
似乎救了很多很多人吧,他並沒有數過。
最開始的五年是最難熬的。
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苟延殘喘地在蟹殼底下掙扎。
好在人類在困難中格外團結,最後居然給建起了大大小小好多基地。
那時候啊。
他們第一個搭建起基地,帶着劫後餘生的意氣風發,驕傲地說人類的文明永遠不會顛覆。
火系創始人提議,要不就取名叫山頂好了。
其實他們歷史都學得不好,依稀記得山頂洞人是什麼晚期智人,所以稀裡糊塗取了山頂。
他們很滿意,大口喝酒,大笑大鬧。
那時候以爲共患難過,就可以做一輩子的好兄弟。
山頂基地。
那時候,誰都沒有想到過它日後會如此強大。
那時候的它,不過是八個人帶頭,一羣人建起來的容身之所而已。
“等建立好基地,又過了兩三年,更多的人投靠過來。山頂基地人越來越多,我們八個人的意見卻開始產生分歧。這種情況下大家都是新手,基地被治理得混亂不堪——那時候殺掉蟹殼的方法已經找到了,但是大家的異能用得都一般般,動不動會誤傷甚至誤殺隊友,結下樑子。”
“再加上分配有問題,導致一些異能者四處鬧事,基地險些毀於一旦。於是我們就着一些政策爭論不休,腦系異能開始提出做活體實驗,我和我同桌堅決反對。”
“再加上別的亂七八糟的事情,我們的分歧越來越嚴重。”
這麼多年了,他連當初爲了什麼而爭吵都忘記了。
只記得吵得很兇,甚至恨不得要打起來。
那時候沒有人願意當執法者,整個基地全靠兩個治癒系異能維持着勉強的安定,殺人放火也只能暗地裡,不敢明着來肆意妄爲——畢竟人會受傷,而那時候藥實在稀缺,得罪了治癒系無異於自尋死路。
只記得每天都有大批人投奔過來,地不夠分,房子不夠住,糧食不夠吃。
每天都有人在爭搶,在打鬥,在死亡。
屍骸堆積成山,動不動就是一家一家地被滅門。
沒有人肯出基地面對蟹殼,於是很多屍體就躺在路上或者家裡,四處都是腐爛的氣息。
甚至有人餓狠了,開始在路上找肉吃。
疾病擴散,瘋狂傳播。
他們兩每天都要救各種各樣的人,忙得昏頭轉向,每天異能被榨乾後都是倒頭就睡。
創始人有八個,各自爲營爭論不止。他和他同桌卻始終站在一起,堅持着同樣的觀點——儘可能開放基地,救助更多的人,讓人類更好地生存下去。
後來他想。
其實他們兩個,跟另外六個人,很早就斷層了吧。
他們是治癒系,是末世初始被重重保護的治癒系,是不需要上前線的治癒系,是每個人都在討好的治癒系。
他們對末世的痛苦折磨,人心的崩壞,遠沒有其他人感受的多。
他們抱着過於天真的想法與現在想來根本就不可能實現的政策自鳴得意,甚至因爲治癒系異能的救助能力而得到民衆的支持。
無論另外六人各自抱着什麼樣的目的,但是顯然,他們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於是他們短暫結盟,對我們兩下手了。”
他不知道他們是如何說服同桌家裡的,但他知道他們是如何說服他家裡的。
他一直在外面忙着救人,很久沒有回家了。
結果那次回來後睡得格外昏沉,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被綁進了實驗室。
他甚至不知道這個實驗室是何時開始建的。
已經完善的實驗室。
冰冷的儀器。
腦科異能同樣冰冷的注視。
父母站在他的眼前,頂着一頭白髮,懇求他。
“寧柯,你爸跟你兩個弟弟都是普通人,怎麼能上戰場呢?”
“寧柯,你那麼厲害,幫幫他們好不好?”
“寧柯,我們也是爲你好,你呆在這裡總比呆在外面好,在這裡又不會把命丟了。”
也許他們的初衷是好的。
也許他們是被外頭的景象嚇怕了,真不希望他在外面拼命以至受傷。
他那時候只是個非戰鬥系裡的治癒系,哪裡掙得開這些繩索。
他沒有看見奶奶。
他聽見母親痛哭流涕。
他看見他們抹着眼淚接過錢,看見他們心疼地抱了抱他。
然後,他們走了。
他們把他一個人,永遠地留在了這裡。
“我同桌被晚一步送了進來,也就成爲了一號。”
靳忘知回想起自己看到的:“可是,介紹裡寫他活到了四十歲。”
“是麼?”寧柯笑了一聲,無所謂道:“因爲我第一次逃跑,被他賣了。”
“他們並沒有準備把兩個人都困在這裡,那樣做太顯眼了,而且失去了治癒系也不利於基地以後招收強大的異能者。他們只是想給我們一個警告。”
“但我那時候哪想的到,堅持自己的想法,不斷挑釁腦科異能,還試圖跟同桌一起逃跑。”
“他一直比我聰明,很快服了軟,直接去告了密投靠了他們,於是‘生了場病’很快就痊癒了。”
“而我——我就‘一病不起’了。”
基地明面上有一個聽話的治癒系異能就夠了。
另外一個不聽話的,大可以拿去做實驗“造福後代”。
寧柯哈哈大笑,“接下來的十五年,我屢逃屢敗,屢敗屢逃。”
那個腦科異能真得很聰明,從那時起就因爲單蟹而在懷疑異能起源於血液。於是他抽了寧柯的血,注射進一個速度系異能的身體裡,發現那個速度系居然被轉變了異能,變成了治癒系。
腦系異能驚喜若狂,不停地做實驗。
他也詭異地發現自己的身體在不斷增加新的異能。
他一直瞞着這件事,蓄謀多日,終於有一天成功跑出實驗室。
他回了家,告訴家人自己有多強,承諾帶他們離開山頂,去另一個基地。
他沒有發現那時候的山頂基地已經發生了多次動亂,高層中幾次洗牌終於安定下來。
初始的八個人,服軟的服軟,囚禁的囚禁,暗殺的暗殺……最後只剩下了一個實際上的掌權人——那個火系,以及一個操縱實驗室的腦科。
他也沒有發現山頂基地已經有條件地限制外人進入,初具規模,開始欣欣向榮。
他更沒有發現他家裡,兩個弟弟都娶上媳婦成了家,生了孩子。
父母已經老了,已經兒孫滿堂準備安享晚年了。
這一切,都是後來腦科異能爲了讓他安分點,告訴他的。
那時候的他被自由的喜悅衝昏了頭,什麼都顧不上。
那時候他是真得很高興,也是真得沒有防備過他們。
所以他沒有留意他們打開門認出他時的惶恐。
再後來,他承諾完,就被打暈了。
他不知道打暈他的是誰,但他知道醒來的時候他回到了實驗室,看到他父母從腦科異能那裡接過錢。
這一次,他們沒有安慰他。
這一次,他們是面帶笑容的。
也就是從那一刻起他發現。
他被所有人。
拋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