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夏。
趙氏連城璧,由來天下傳。
在離京城不足五百公里的武雲市,除去引以爲傲的三千年璀璨歷史,還有長期佔據全國榜首的PM2.5,就沒有什麼值得全國其他百姓可以熟知的信息了。
市中心有條狹長的老街,和附近高聳入雲的的建築羣相比,這條老街像是站在青春氣息濃郁年輕人中苟延殘喘的鰥寡老者,既礙眼,又顯得有那麼點不合羣。
老街名叫桃園街,建於上世紀50年代初期,是建國後本市較早的住宅區,全街都是低矮的平房,每家每戶都帶有一個小小的院落,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可謂是奢華至極。
在老街最南邊,是精明的市民利用便利蓋起的門面房,租賃出去可以增加些收入,每間商鋪都不大,只有十幾平方,頂多可以做些衣帽和小吃店的生意。
九月底,秋老虎還未離去,燥熱難耐。
有間小賣部擠在繁華熱鬧的門市中間,頗爲扎眼,老闆坐在門口的矮凳上,嘴裡叼着根幾塊錢一包的紅雲,並未點燃,眼睛直勾勾望着穿梭在馬路中衣着暴露的年輕女孩,一眨不眨。
老闆名叫趙鳳聲,桃園街裡土生土長的80後,由於聲和生髮音上沒有本質區別,老一輩的人都稱呼他生子,小點的人則喊他生哥,除去公安局戶籍科和火車站售票處會關注兩字有何不同,幾乎沒人在意他名字裡是哪個聲。
趙鳳聲是個痞子,很地道的痞子,街裡上歲數的老人幾乎都見過他幹過架,在派出所吃飯次數比在家都多,所幸人品還不錯,沒有過欺男霸女的惡跡,算是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砍人的狠角色。
老街對面,以前是同樣破舊的國棉一廠,但是前幾年搖身一變,成爲混凝土精心澆築的明珠花園,即便是在擁有450平方公里的武雲市,也能算得上是高檔社區。
裡面大部分是回遷戶和身家超百萬的小康人羣,還有不少只豢養在籠中的金絲雀。一到夜晚,各式各樣的豪車都會停駐在小區前,接走裡面的鶯鶯燕燕,百花齊放,炫異爭奇,爲附近增添了不少旖旎色彩。
隨着高跟鞋踩在地面上清脆聲響,一位扭着婀娜身姿的女郎走出明珠花園大門。
漆黑如墨的波浪長髮,白色襯衫,將美妙臀部包裹極嚴的短裙,再配上將臉龐遮蓋大半的Gucci墨鏡,使得女郎全身上下,都散發着能讓男性荷爾蒙激素快速分泌的妖豔味道。
可能是察覺到街對面男子的貪婪目光,女郎擡了擡頭,二十多年的閱人經歷,讓她迅速分辨出對方是否能成爲自己的座上賓。
蓬亂的長髮和鬍子拉渣臉龐,判斷不出真實年齡,雜牌T恤衫,B版的驢牌人字拖,全身上下加起來恐怕都不超過一百塊錢。除了露在外面古銅色的修長四肢有些看頭,其餘的直接被女郎忽略掉。
臉?
在她二十五歲以後,就沒有仔細端詳過男人的臉。
女郎迅速收回視線,望向街邊等待自己許久的那輛奔馳E級豪華轎車,女郎露出嫵媚一笑,包裹在黑色絲襪下的渾圓長腿,也不由得加快幾分搖曳步伐。
趙鳳聲翹起了二郎腿,繼續欣賞着這幅美人獻身前奏圖。
就在此時,一輛墨綠色的大塊頭越野車氣勢洶洶從西邊駛來,夾雜着幾分兇悍氣焰,隨着刺痛耳膜的剎車聲響起,越野車收起橫衝直撞的姿態,車身一頓,停在了小賣部前。
駕駛室下來一位足有1米85的壯碩男子,類似於光頭的短髮,雙臂都刻滿猙獰刺青,脖子上掛着比栓狗鏈都要粗上幾分的大金鍊子,再加上鼻孔向天的走路姿勢,都彰顯着他是位讓普通市民懼怕的社會大哥。
壯碩男子雖然是朝着趙鳳聲走去,但一步三回頭,朝女郎露出毫不掩飾出垂涎神色,拇指和食指放在口中,吹了聲嘹亮的流氓哨。
女郎愕然擡頭,打量了下壯碩男子的霸道越野車和身上不菲的佩飾,送去莞爾一笑,撥弄了下波浪長髮,露出了晶瑩剔透的鑽石耳釘。
壯碩男子迴應一個提臀的動作,狂野而且下流,走到趙鳳聲身邊,朝矮凳上一屁股坐下,搶過他手裡不到四毛錢一根的紅雲香菸,拿出一根放在嘴中,興致勃勃問道:“挺夠勁,什麼來路?”
趙鳳聲將打火機點燃,遞到壯碩男子身前,一本正經答道:“A座13樓東戶,沒見過她有老公,晚出晚歸,應該沒有正式工作。看皮膚不到30歲,身高1米68左右,胸圍目測是34C,體重應該在105斤。接送她的男人不止一個,但每一輛車都不在40萬以下,按照你的中東版霸道來看,應該機會挺大,當然,前提是需要砸個5萬10萬。”
這就是兩個兄弟之間離別三年後的第一次對話。
壯碩男子是趙鳳聲光屁股長大的發小,和大多數80年代出生的人一樣,名字中帶有剛強明亮的主旋律,名叫靳軍剛,多數人稱呼他爲大剛,也有人喊他剛子。爲人跋扈張揚,養了不少小弟,在本市的道上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聽完趙鳳聲精緻入微的分析後,大剛點燃香菸,深深吸了一口,看到奔馳車裡腦袋已經禿頂的老男人親了下女郎臉蛋,邪惡一笑,轉而輕嘆道:“有點貴。”
趙鳳聲不理會他的人生感悟,眯起眼,望見了霸道車副駕駛上略帶稚嫩的臉龐,皺眉道:“你車上的小姑娘不到二十吧?”
大剛摸了摸扎手的寸頭,特意顯擺道:“師範大學的學生,大二。”
趙鳳聲罵罵咧咧道:“真他孃的畜生。”
大剛滿不在乎道:“家裡沒錢,也只能找個男人養着,我還算是個有情有義的好人,幫她交學費,還每個月給她3000,時不時給她買些衣服,這還不行?換成那些心如蛇蠍的傢伙們,沒準還讓她出去賣,落在我手裡,算不錯了。”
趙鳳聲顯然對他的說辭不太同意,但也不知該如何反駁,看着霸道車副駕駛的女孩專心致志玩着手裡新出的蘋果手機,搖了搖頭。
“看看趙老闆鋪子裡都有啥金貴東西。”大剛起身,走進了小賣部中。
街上走來了三個青年,燙着奇形怪狀的頭髮,胳膊上紋着各種圖案,走路一晃三搖,從上到下都透着一股囂張,看起來就像是不良份子。
社會構建了不同層次的人羣,也衍生出一種畸形行業——收保護費。
三個年輕人就是剛剛踏入這個行業的雛鳥。
每經過一戶商鋪,裡面的老闆都會走出來,笑意然然遞出他們兩張鮮紅的人民幣。這樣恭謙的姿態顯然讓三位年輕人極爲受用,不忘拍着老闆的肩頭回了幾句場面話,像是領導正在對下屬進行褒獎。
沒過多久,三人趾高氣昂走到小賣部前面,領頭的紅毛青年稍微打量了下毫不起眼的趙鳳聲,仰着腦袋問道:“你是老闆?”
趙鳳聲扣了扣腳底板的泥,菸捲斜叼在嘴角,茫然答道:“昂。”
紅毛青年蹲下身,梗着脖子道:“交費了嗎?”
趙鳳聲撓了撓頭:“是交工商管理費還是衛生費?”
紅毛青年瞧着他的傻模樣,瞪起眼:“廢話呢是不!”
趙鳳聲一臉好奇,問道:“那是啥費?”
紅毛青年急了,眼前的摳腳大叔也太不上道了,真以爲自個不會打人呢?於是露出兇相,大聲喊道:“信不信抽你個王八蛋!”
趙鳳聲誠惶誠恐縮了縮脖子,趕忙翻了翻格子褲衩旁邊的兜,好不容易找到一張皺皺巴巴10塊的紙幣,遞給紅毛,堆起誠懇的笑臉:“不好意思,就這麼多了。”
紅毛青年一巴掌將紙幣打掉,憤恨道:“你他媽打發叫花子呢?一個月200!”
趙鳳聲拍了拍褲衩兩旁乾癟的兜,一臉委屈道:“剛開張,真的就這麼多了。”
紅毛青年徹底怒了,指着趙鳳聲鼻子叫罵道:“再扯淡,老子把你攤子砸了!”
趙鳳聲就差脫光了以證清白,一臉無辜:“真沒了。”
紅毛急了,順手抄起根木棍就向小賣部裡衝去。
可還沒等他走上水泥砌成的臺階,裡面伸出一條粗如房樑大腿,大腳丫子狠狠印在佈滿痘痕臉上!
咣!
“臥槽,誰尼瑪敢踹老子!”這一腳勁道十足,紅毛青年足足飛出了有3米遠,趴在地上鼻血長流,剛想爬起來準備指揮手下打人,就瞧見了那個壯碩身軀。
“你個幾把玩意的是誰老子?!”
大剛的嗓音也如同身材一樣彪悍,呵斥起來震耳欲聾。
“剛……剛哥。”紅髮青年瞬間變得唯唯諾諾,顯然認出了對方是道上聲名遠揚的大哥,把木棍趕忙扔在一旁,站在那裡像個被老師從網吧抓到的三好學生。沒辦法,大剛在桃園街是名頭響亮的大哥級人物,哪怕自己老大來了也得給人家低頭認慫,而自己這種不入流的小混混,更加不是一個層次的人物。
大剛臉色不善上前幾步,一把揪住紅毛青年的頭髮,爆喝道:“你們跟誰的?!”
紅毛青年不敢擦拭流到嘴邊的血漬,戰戰兢兢答道:“跟…跟世傑哥的。”
“世傑?”大剛泛起輕蔑神色,“回去跟他說,就說我大剛放出的話,再敢來這間小賣部收錢,老子踢爆他的蛋子兒!聽到沒!”
紅毛青年哆哆嗦嗦:“知……知道了,剛哥。”
“媽的,連生哥的保護費都敢收,真是活膩歪了!”大剛又是一腳,將紅毛踢到梧桐樹下,瘦小的身軀和樹幹來了個親密接觸,震落了幾片手掌大小的樹葉。
“生哥?”
三個不到二十的小混混,望了望矮凳上的男子,充滿詫異與茫然。他們已經跟着老大混了段日子,不是那種只動手不動腦子的愣頭青,隱約間從大剛嘴裡聽出了一絲信息,好像這個坐在凳子上邋里邋遢的男人,也是和大剛同一級數的老混子?
這也怪不得他們,畢竟出道的時間擺在那,沒聽過對方名號也實屬正常。趙鳳聲,綽號“趙瘋子”或者“生子”,十年前僅憑兩把唐刀就砍翻一廠七少的猛人,對於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來說,太過遙遠。
三人見到大剛不再追究,向着趙鳳聲點頭哈腰道歉後,灰頭土臉跑了出去。
大剛坐回矮凳上,憤懣道:“這幫兔崽子一茬不如一茬,又不能打,還他媽窮橫,比起咱們那一伐可差遠了。”
趙鳳聲繼續搓着腳底板,無所謂道:“混口飯吃的孩子而已,你這兩腳下去,別把人家飯碗砸了。”
大剛納悶道:“呦呵,三年不見,趙瘋子變成大善人了?別人說這話或許我還信上幾分,你在我面前還裝什麼構建和諧社會的老好人,明明是吃肉的傢伙,難道放進動物園關了幾年,改吃素了?”
像是覺得以前的行徑有些荒唐,趙鳳聲訕訕一笑。
大剛拿出從小賣部裡順來的蘇煙,拆開後放到嘴中點燃兩根,分給旁邊的趙鳳聲一根。
有點嫌棄的趙鳳聲後撤身子,撇了撇嘴:“沒病吧?”
大剛指了指襠下:“鳥有病,嘴沒病。”
趙鳳聲躊躇片刻,還是將煙接了過來。
大剛深吸一大口,吐出濃郁的煙霧,沉聲問道:“生子,這三年,你去哪了?”
當年悄無聲息離開武雲市的趙鳳聲默不作聲,只是抽菸。
大剛緊盯着趙鳳聲側臉,覺得有些陌生,這張他看了差不多近三十年的臉龐,比起以前的陰柔暴戾,多了幾分男人的厚重滄桑。這種味道,是經過歲月沉澱後累積形成,學不來,也裝不像。
大剛恍惚一下,認真問道:“到底去哪了?不能跟哥說說?”
趙鳳聲彈了下菸灰:“真想知道?”
大剛嗯了一聲,期待着他給出最終答案。
趙鳳聲似乎用了不少力氣,才從口中輕輕跳出三個字:“巴格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