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體而言,陳蟄熊是位不計任何後果的草莽混人,有原則,沒底線,只有他想不到的事,沒有他不敢做的事,刺殺翟紅興看似是一招爛棋,可一旦成功,對於覬覦泰亨的敵人們無疑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錢宗望一死,羣龍無首,錢天瑜最缺的就是時間來豎立威信和地位,陳蟄熊這位錢家最忠誠的走狗,會想方設法來替主子解決煩惱,不管結局如何,他都有勇氣去承擔,包括死亡。
強將手下無弱兵,秦衝跟陳蟄熊是一路貨色,重情義,輕財帛,爲了所謂的義氣可以兩肋插刀,既然陳蟄熊放了話,秦衝沒有片刻猶豫,兩人走出飯店,開上那輛沃爾沃XC60直奔縣城。
陳蟄熊的話很少,在市區盤旋了半個小時也一言不發,只是單手搭在車窗上一個勁地抽菸,到達市郊,陳蟄熊凝望遠處一棟燈火闌珊的住宅樓,詢問道:“我記得你家就在那住吧?”
“是。”秦衝輕輕點頭說道,眸子裡的黯淡神色一閃而過。
“既然都到家門口了,不回去看一眼?”陳蟄熊平靜問道,隱含的意思不言而喻,這一趟兇險萬分,成功刺殺的可能性不超過百分之五十,假如出事,留下遺囑也好,見孩子最後一面也罷,最起碼給家裡有個交代。
“自從上次背叛了趙鳳聲,我就把孩子送回了老家,孩子他媽受不了有昨天沒今天的日子,離了,如今只有我一個人居住。對了,老大,還得託付您一件事,如果我回不來,您以後對我那孩子幫襯着點,不求大富大貴,只要他別餓死在街頭就成。我已經把房子過戶到老爹那裡了,父母年紀大了,照顧不了孩子一輩子,您能搭把手就搭把手,這是我唯一心願了。”秦衝帶有乞求口吻說道,自己老大的身手,自己清楚,即便不能刺殺成功,逃離的可能性也很大。
“只管孩子,不管老爹老孃?”陳蟄熊英挺劍眉陡然挑起,質問的意味很濃郁。
秦衝張了張嘴,最終化爲苦笑,“生了我這個不孝子,只能怪他們倒黴吧,本來能在省城頤養天年,過着打拳養魚的生活,可被我害得退休了還得回到老家避難。老大,我給您說句掏心窩子的話,跟着您,我不後悔,但混江湖,我真後悔了,倒不是怕哪一天橫屍街頭,而是怕家裡人跟着提心吊膽,尤其有了家庭有了孩子,更害怕蹬腿以後對他們沒辦法交代,全家上上下下靠着我養家餬口,我死了,他們該怎麼活?大部分人選擇在成家後急流勇退,大概跟我想的是一回事。”
“理解。”
陳蟄熊又點燃了一根香菸,視線飄向遠處萬家燈火,緩緩說道:“我跟着我媽相依爲命,從沒聽說過自己的父親是誰,村裡人暗地裡喊我野種和雜種,爲此沒少跟人打架。等我十六歲那年,母親剛剛去世,來了一位衣冠楚楚的男人,他說他是我父親,要帶我去京城。我那會也不知怎麼想的,悲痛,委屈,怨恨?不清楚,反正腦子一熱,拿起籬笆就朝男人頭上打了過去,他頭破了,一腳把我踹到地上,罵了幾句,旁邊的人拎着我領子上了汽車,以後就成了大宅院裡的豪門子弟。”
“進了那個家裡,吃得好,穿得好,說是錦衣玉食也不爲過,可是我沒過上一天舒坦日子,男人妻子的惡毒謾罵,同父異母的弟弟欺壓,就連傭人也不拿正眼瞧我,至於老人,更加不會對我當子孫對待,認爲我是野種,沒資格在家裡待着。”
“你沒體驗過那種感覺,也不會了解大家族裡的內部爭鬥,於是我離開了那個家,自己跑來萬林市謀生,想要證明一個男人存在價值。可沒想到社會比大家族裡更加殘酷,被騙光了錢,無處安身,幸好找到一位不錯的師傅,教我國術,教我什麼叫做人心險惡,這才苟活於俗世。所以我這輩子第一感謝師傅,第二感謝錢總,他們倆都使我重獲新生,這條命,我給的心甘情願。”
秦衝聽完他推心置腹的一番話,雙手輕顫,嘶啞着嗓子說道:“老大……”
陳蟄熊平時基本不與人交流,沒有誰聽說過他的成長軌跡,這次面對自己敞開心扉,令秦衝無比激動,可他平時就是個榆木疙瘩,做得多,說得少,到了激動時刻,想要表達心情,卻吭吭哧哧說不出一句完整措辭。
“快到了吧?”陳蟄熊見到快要抵達縣城,收斂起思緒。
“大概還有五公里。”秦衝平復了一下心境,快速答道。
“翟紅興這人狡猾多端,附近肯定安放了攝像設備,咱們離遠點停車,防止那頭老狐狸有所察覺。”陳蟄熊謹慎說道。
“好。”秦衝的回答乾脆利落。
離翟紅興住所大概兩三裡地的時候,秦衝將車燈關閉,開進了小樹林,從後備箱掏出一把噴子交給陳蟄熊,自己拎了一把五四,指着遠處孤零零立在田野裡的農家院,輕聲道:“那就是翟紅興的藏身之所,咱們去後院過去,把握會大一些。”
“確定是那?”陳蟄熊眯起眸子遠眺。
“確定。”秦衝狠狠點頭。
陳蟄熊轉身,露出一個溫暖笑容,“好,辛苦你了。以後記住對老人和孩子好點,別讓他們再爲你擔驚受怕,是個爺們的話,爲了他們也得好好活下去。”
“老大!……”秦衝剛說完兩個字,一記手刀砍在他的後腦,秦衝兩眼一黑,立即不省人事。
陳蟄熊把秦衝扛到駕駛室,稍微降下窗戶,防止他窒息死亡,又掏出那把五四放在後腰,提着散彈槍,一步一步朝黑暗裡獨自前行。
陳蟄熊的步伐看着很慢,實際上比普通人慢跑還要快速許多,這要得益於接近一米九的身高和超強的下盤功夫。陳蟄熊常年在江湖掙扎廝殺,反偵察能力極強,將身影隱匿在黑暗中,儘量不發出任何響動,等緩緩接近到農家院,陳蟄熊打量着比普通院牆高出一米的障礙物,眸子漸漸收縮。
翟紅興做事出了名謹慎,雖然只是暫時棲身地點,可也沒露出任何破綻,高牆大院,上面還豎起玻璃渣子,普通人根本無法徒手翻過院牆。木門瞧着寒酸,但稍微一觸碰就會發出聲響,七步蛇以詭詐著稱,極有可能在第一時間做出反應,或者提前在院內設下埋伏。
陳蟄熊思考一陣,決定強攻。
來到正門,陳蟄熊伸出右腿,狠狠踹出一腳。
巨大的衝擊力把木板踹得稀巴爛,發出震耳欲聾般聲響。
陳蟄熊一手拎刀,一手拎着散彈槍,朝着院內發足狂奔,臉龐隨着每一步下落,引起皮肉大幅度顫抖。
幾間屋子一片漆黑,根本分不清翟紅興住在哪裡,但陳蟄熊清楚這種坐北朝南的格局,一般正屋爲東邊,於是率先朝東屋發難。
咣噹!
槍托砸碎玻璃,陳蟄熊舉起散彈槍,往隱約可見的大牀一通亂打,砰砰,上膛,填彈,砰砰,接連四槍下去,除了子彈和木板炸裂的聲音,一片寂靜。
從踹開大門到開槍射擊,用了不過短短几秒,按照翟紅興的年紀判斷,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
難道屋裡沒人?
陳蟄熊心中閃過一抹不安。
不過既然敢來行刺,他就沒想到能夠全身而退,丟掉上膛麻煩的噴子,掏出腰間手槍,又是一腳踹向紅木大門,作風要多野蠻就有多野蠻。
咚!
大門應聲而倒。
泛起幽藍色的光芒急速飛出。
像是一朵象徵易逝和破碎的鳶尾。
陳蟄熊後背滲出冷汗,驚訝卻不驚慌,望着藍光的飛行軌跡,往反方向側身閃躲,藍光蹭着下巴堪堪飛過,順便帶出了幾滴血漬。
陳蟄熊來不及擦拭血跡,大腿發力,接連爆退,砰砰砰!往漆黑靜謐的屋子裡各個方向連開三槍。
沒等房間傳來意向中的哀嚎,陳蟄熊只感到頭皮一陣發麻,猛然擡頭,看見那朵詭異的鳶尾從房頂再度來襲。
現在如果想擺出瀟灑姿勢從容躲避,那是老壽星喝砒霜嫌命長了,還好陳蟄熊懂得能屈能伸的道理,急忙趴下,往旁邊翻滾,沒等他站起身應敵,一股勁風朝後背洶涌而至。
感受到似曾熟悉的勁力,陳蟄熊單臂一撐,軀體呈螺旋狀旋轉,足尖點地,避開了受威脅程度最大的一方,正要扣動扳機,手腕卻傳來劇痛,拿捏不穩,手槍脫手而出。
陳蟄熊捂着手腕擺出防禦架勢,感到兩股勁道在經絡裡不停絞殺,再衝偷襲者認真打量,濃眉,兇目,脖頸間的惡鬼刺青分外猙獰。陳蟄熊自然認識打了多年交道的老對手,咬着後槽牙說道:“楚巨蠻!”
偷襲者從暗處走到月光皎潔的院子中央,正是省城天字號凶神楚巨蠻,他輕輕扭動着脖子,嘴裡發出冷冰冰的聲音,“陳蟄熊,好久不見了。”
眼神狠毒打量完老對手,陳蟄熊冷笑道:“你楚巨蠻不是號稱不聽從任何人號令嗎?怎麼說話還沒放屁響亮,轉眼間就抱住翟紅興大腿。怎麼,活的沒意思了,喜歡自己抽自己耳光?”
被說中痛處的楚巨蠻眼中兇光一閃,嗓音沙啞道:“你是跟姓趙的小子學的油嘴滑舌嗎?死到臨頭還要嘴硬。”
有楚巨蠻正面抗衡,再有七步蛇黎槳暗中發難,陳蟄熊清楚,即便自己發揮出巔峰水平,也難逃出生天,跑是跑不了了,乾脆破罐子破摔,嗤笑道:“油嘴滑舌也比說話跟放屁一樣要好,虧你楚巨蠻還自詡一位鐵漢,到頭來卻要跟在翟紅興屁股後面當一條惡犬,助紂爲虐上癮了?不怕人家指着你脊樑骨罵你祖宗十八代?!”
楚巨蠻臉色越來越黑,最後變爲陰沉似水。
“蟄熊,楚老弟跟我是合作伙伴,並非你所說的僱傭關係,你誤會他了。”
一道飽經風霜的聲音從正屋傳出,在省城江湖風頭無二的翟紅興終於現身,西裝革履,笑容親和,就像是在接待多年未見的老友,看不出有一絲惱怒神色。
“翟紅興,你命可真夠大的。”陳蟄熊看似在嘲弄,實際上是在扼腕嘆息,幾槍下去竟然連人家皮都沒打破,自己確實稱不上一名合格刺客。
“現在儀器這麼先進,我這人又怕死,所以多安裝了一些攝像頭用來自保。如果你冒冒失失進屋,可就不會站着說話了。”翟紅興笑着說道,身材矮小的黎槳從房頂一躍而下,如同一片樹葉安穩落地,站在主子旁邊,臉上掛着似有似無的笑意。
“有楚巨蠻和黎槳兩大高手保駕護航,放眼整座省城,誰還能把你置於死地,竟然害怕有人來要你性命。”陳蟄熊苦笑一下,自己這條命白白交代了不要緊,錢天瑜怎麼辦?趙鳳聲怎麼辦?泰亨怎麼辦?誰能擋住翟紅興滔天巨浪般的反撲攻勢?
難道錢家真的要毀於一旦了?
一想到這裡,陳蟄熊不甘的念頭遠大於恐懼。
“世事無絕對,趙鳳聲有位陷陣無雙的猛將陪伴左右,就連黎槳都敗在他的手中,所以特意請來了楚先生相助我一臂之力。再說……惦記趙鳳聲小命的不止我一個,馮老,您是不是該露一小手,讓不成器的孩子們瞻仰一下您的風采?”翟紅興微微欠身,衝着西邊方向恭敬說道。
陳蟄熊慌忙轉身,努力睜大眼睛,終於看清了跟黑暗融爲一體的枯槁老人。
自己也算是感知超常,竟然沒有發現他的存在,這位看似孱弱的老人,該是怎樣恐怖的身手?!
“翟先生,您是想借刀殺人嗎?”馮老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慢條斯理說道,語氣如同春風一般輕盈。
“不敢。”翟紅興充滿歉意笑道:“這應該叫合作共贏。”
三位高手虎視眈眈,趙鳳聲該如何面對?
陳蟄熊心頭浮現出哀涼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