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都有自私的一面,崔亞卿也不例外,跟趙鳳聲半年不見,小別勝新婚,她想多過幾天二人世界,不想面對殘酷的現實。即便趙燕雀的存在,已經成爲無法抹平的痕跡,可她想再拖一拖,等兩人有了親生骨肉,趙鳳聲的愛分給自己孩子一半,那會兒再說也不遲。
做父母的,誰不爲子女着想?
但向雙平的出現,使她不得不倉促出口,因爲她清楚自己的挽留於事無補,只有那個女人,那個孩子,才能拴住趙鳳聲邁向鬼門關的腿。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
昨晚她看到了羅弦月的朋友圈。
那是一條訃告。
羅弦月死亡的訃告。
那個出塵風雅的女人,死了。
趙燕雀?
趙鳳聲聽着陌生的名字,雲山霧罩,回憶半天,也沒從腦海中搜索到這個人,於是疑惑道:“二妮,你說的趙燕雀是誰?鄰居?還是我家的親戚?”
崔亞卿深吸一口氣,面部肌肉輕顫,用盡全身所有力量,才艱難從嘴裡憋出幾個字,“兒子,你跟羅弦月的兒子。”
趙鳳聲表情僵硬,猶如泥塑。
飯店內鴉雀無聲。
兩人沉寂了半天,趙鳳聲才結結巴巴說道:“我,我跟羅弦月的兒子?二妮,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自己跟羅弦月的那段往事,雖然刻骨銘心,但早已成爲過眼雲煙,藏在內心深處,偶爾回憶起,也是感慨大於想念。再說兩人五六年才見過一次面,匆匆相見,匆匆分別,手都沒拉過,哪來的什麼孩子?
崔亞卿使勁攥住略微顫抖的雙手,努力讓自己心境平和,輕聲道:“六年前,羅弦月走的時候,就懷了你的孩子。她起初想打掉,又不忍心一個無辜的生命來不及看一眼這世界的美好,於是頂着家庭的壓力,自作主張生下來。”
“在咱們結婚的前一天,羅弦月告知了我趙燕雀的存在,我想不通,也想不明白,爲什麼你們倆做的孽,偏偏要我來承受苦果。可這件事追根溯源,能怪誰呢?誰也不怪,只能怪造化弄人,假如我不曾喜歡你,假如羅弦月沒有懷孕,假如她沒有生病,肯定會是另外一種結局。”
“想來想去想不通,我動了逃婚的念頭,在結婚前一晚,我走了,誰都沒跟誰說,就想一個人冷靜一下,用最客觀的方式去思考殘忍的現實。我去到江南,見到了她,也見到了趙燕雀,兒子長得像你,很乖巧,也有點倔強。我一開始在想,假如後半輩子我來給他當後媽,自己能接受嗎?從最初的抗拒到後來的默許,我的心態在逐漸變化。然後開始思索咱們組建的家庭,是否能夠讓他健康成長?畢竟單親家庭不利於培養孩子,容易造成各種心理疾病,孩子是無辜的,我們這代人的恩怨糾葛,不應該叫趙燕雀去承擔。”
“昨天晚上,羅弦月死了,她家人在朋友圈發的訃告,其實那會兒她就告訴我身患惡疾,可是我沒想到,她會走得這麼快。一個女人又當爹又當媽,含辛茹苦將孩子帶大,過得太苦了,如果你有良心,以後就好好對待孩子,不要辜負那個傻女人的一片深情。
趙鳳聲豎起耳朵,認真聽着二妮說出的每一個字,手指夾起的香菸早已燃盡,趙鳳聲失魂落魄地抽了一口,全是過濾嘴燃燒後的刺鼻味道。
顫顫巍巍再度點燃一根菸,趙鳳聲僵硬笑道:“我真希望你這故事是瞎編的。”
“小燕雀說他見過你,在萬林的一處麪包店,你還給他買了一個冰激凌,有印象嗎?”崔亞卿輕輕說道。
趙鳳聲腦海裡立即映出小男孩的輪廓,飽滿額頭,蘋果臉,眼神不像同齡孩子那樣純粹,似乎帶了重重心事,每次望向自己,渴望中又帶有不安,趙鳳聲當初還以爲小男孩內向害羞,沒太在意,原來小燕雀早已知道自己身份,那聲藏在肚子裡卻不能說出口的爸爸,迫使他變成欲言又止的小男孩。
他竟然是自己的兒子?!
而自己這輩子愛過的第一個女人,死了?!
趙鳳聲低下頭,大口抽菸,不停用手掌抓緊髮根,一縷一縷的頭髮大片掉落。
一抹蒼涼爬上心頭,層層綻開,蔓延到身體每處角落。
世間不是每一種悲傷,都適合用眼淚去傾訴。
崔亞卿安靜望着丈夫,沒有安慰。她明白,這種打擊,痛入心髓,需要用時間去等待。
過了良久,趙鳳聲終於擡起頭,面容枯槁,頭髮散亂,像是生了一場大病,眸子變爲赤紅,聲音似乎三天三夜沒喝水般沙啞,“二妮,苦了你了。”
崔亞卿輕輕一笑,手心蓋住趙鳳聲的手背,冰涼入骨,崔亞卿卻不以爲意,雙手握住丈夫的手掌,爭取給予最大的溫度,柔聲道:“後天就是羅弦月火化的日子,茫茫人海,相逢不易,如今生死兩別,再去看她最後一眼吧。”
趙鳳聲重重點頭。
崔亞卿提醒道:“金三角就不要去了,拖家帶口的家中頂樑柱,稍有差池,你叫我們娘倆怎麼活?你出了事,這個家可就完了。對了,順便把趙燕雀帶回來,哎!~趙家淨出些苦命的人,你父親二十多歲就坐上了輪椅,你媽積勞成疾英年早逝,你呢,十幾歲就沒有了家庭的關懷,小燕雀更可憐,六歲失去了母親,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趙鳳聲,你放心,趙燕雀沒人管,我去管,從今往後,我給他當媽。”
隨後又補充一句,“親媽。”
趙鳳聲感受手掌傳來的炙熱溫度,心中一片滾燙,反手抓住妻子的手掌,呢喃道:“謝謝你了,媳婦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