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餘的人

題注:眼前是一片老的工業廢墟,如今已經改成“工業公園”,留給後人觀展。廢棄的運送煤炭的空中走廊,還和四十年前一樣,屹立在熄火的焦爐旁。這篇小故事,就發生在這裡,發生在一羣工人之中。那時我也在這裡生存。現在,在這個公園裡,我們不難辨出,當年工作的崗位。我們一羣看守皮帶運輸機的工人,渾身的煤屑,滿臉黢黑,揮動着鐵杴,剷起皮帶機上灑下的煤……。

我們的宿舍如今只剩下我和老張兩個人了,小趙無聲無息地逝去了。小趙活着的時候,我們都有些討厭他,彷彿他是個多餘的人。且不說他那汗氣轟轟的臭被窩,僅是夜裡等我們睡後總是悄悄地擰亮電筒,不知搞些什麼,乏了便咕咚咕咚地喝水,就十分令人心煩。而今夜裡絕不會再有微弱的電光,連聲音也是很單調的,唯有老張輕微的鼾聲。

又是夜晚,夏日安謐恬靜的夜晚,月把樹影灑在窗上,風捲起窗簾的一角,隱約地傳來昆蟲們的歡樂小曲。就在這樣的夜晚,無數母親摟着乳嬰進入夢鄉;無數戀人依依不捨地坐在薔薇叢旁;無數排迷們還聚在昏黃的街燈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領受着生活的幸福,感受着生活的美。

我和老張散步回來,躺在牀上,沒有一絲睏意。我怕老張先睡着又打鼾,忙拉他閒談,談着談着,老張便扯到小趙的身上。

“你說,小趙哪點像箇中專生?一輩子糊里糊塗的,連個老婆也沒討上就死了。”

在老張的絮叨聲中,淡月透過窗子,投進一縷微弱的白光。我好像又看見小趙兒黝黑髮青的臉,目光冷凝,嘴角緊閉,似乎他在地上蹣跚地走來走去。

我和小趙在同班工作,在同一個宿舍居住,但我們很少來往,也很少說話。他是一個刻板孤獨的人,我沒有見過他穿別的樣子的衣服,一年四季總是一身起的發灰的藍制服,無論冬夏腳上總是一雙黑布鞋。剛進三十,額頭上卻有着很深的幾道皺紋,頭髮也有些花白。他在我們班裡,在我們宿舍裡,就像根本不存在一樣,誰也不與他攀談。如果偶然談起他,那一定是將他當做笑料,在我眼裡他不過是一個會出氣兒的木偶罷了。

我第一次搬進這所房間的時候,也是夏天。晚上,老張便提議打牌,我們找了幾個鄰居。大家坐在一起“K”呀,“A”的嚷嚷着,滿屋裡瀰漫着老菸葉和紙菸的味道,霧氣騰騰。天熱的很,有的乾脆脫掉上衣光着腳踩在板凳上,笑聲、親暱的叫罵聲,彼此起伏。

我忽然發現小趙沒在屋裡,便問老張:“小趙呢?”

“鬼知道,他天天晚上出去,就是連個媳婦也撈不來。”人們鬨笑起來,牌還打得更起勁兒了。

大約晚上十一點的時候,我們收了牌準備睡覺,小趙回來了。他一進屋就輕輕地皺皺眉頭,把屋裡橫七八豎的凳子搬到牆邊,啞聲啞氣地說:“往後使完凳子一定要搬到牆邊,省得夜裡上茅房絆腳。”

我一愣。我平生也沒遇到過,這樣不給人面子的人。老張躺在牀上咕嚕一聲:“事多。”趁小趙出去上廁所的功夫,他對我說:“他沒用的事兒多着呢。待會一關燈,你就能看見他拿着電棒照被窩,照夠了,”老張指了指小趙牀邊的大茶缸,“就咕咚咕咚地喝水跟飲驢似的”,我不禁笑了,搖搖頭。果然一會兒他回來,我們熄燈後,迷迷糊糊地剛要入睡,微弱的電筒光便隔着桌子印在我的枕邊,我只好用薄被蓋住臉,而後就聽到咕咚咕咚的喝水聲。這真是一個奇怪的人,奇怪的令人討厭。

此後,老張還告訴我,“不要動他的東西,更要注意的是,千萬不要動他的飯盒和茶缸。”

有一天小趙泡了一杯茶放在桌上,不知出去幹什麼去了。忽然跟我們同班的小李滿頭大汗地跑進來,看見桌上這杯茶,端起來咚咚就是兩口。我要阻攔已經來不及了,這時天曉得小趙從哪裡回來,一把奪過小李手中的杯子,小李驚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小趙的臉紅紅的,青筋脹着,結結巴巴的說:“我……我有……。”我瞪他一眼,拉着小李走了。

小趙就是這樣一個獨性人,從那時起我便開始討厭他,彷彿這世上他這樣的人實在應該除掉。班裡的人都知道小趙有許多古怪的脾氣,許多年輕人來扮他的模樣。有一次小李便當着大家的面,揹着手,眼睛盯着地面,竭力把腳撇成外八字兒,搖着晃着走來走去。對大家說,“小趙買了雙新鞋,就這模樣在宿舍樓道里走來走去,美的跟猴屁股似的。”人們笑起來。

“還有呢”老張故意繃着臉:“一到晚上他就把大電棒摟在被窩裡。”有個小夥子愣頭愣腦的問:“幹啥?”老張笑道:“當媳婦兒唄。”大家鬨堂大笑起來,有的把眼淚都笑出來了。

然而幹活的時候,大家很少注意到他。小趙被派在一個單獨工作的崗位,那個崗位是我們車間有名的累人的地方,小趙默默地在那裡工作,每天照例是滿臉的煤污,每當下班的時候,我們洗完澡準備回家的時候,他才踏進更衣間的大門。

人們都說他笨,後來有人乾脆管他叫“八戒”。

我根本不注意他,雖然在一個班裡工作,我全然不睬他這個人,權當沒有他一樣。有一天我從他工作的崗位上走過,無意識地看見他正在打電話。他臉上露出少有的笑容,好像他面前,不,他通過耳機看見了他最喜愛的,或者說他正在爲了給話筒那一端的人看,看他那黝黑髮青的臉和不自然的笑。

我把這件事悄悄告訴老張。老張一笑,說:“你不知道,他見天給小王打電話。”

“哪個小王?”

“就是從技校分來的那個小胖丫頭,聽人家說他看上人家了。”

“人家能看得上他?”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吧。”

老張和我都笑了。

班裡談他的時候,穿新鞋、摟電棒都已經過時了,小趙搞對象成了新的話題,人們到處轟笑了,笑的眼淚都流了出來。

已經是入秋了,上班時大家不再在院子裡吃午飯,都聚在休息室裡。一天正在吃中飯的時候,突然屋裡的電話鈴響了,忙拿起來,原來是小李,他說“叫八戒來有事兒”。

我把小趙叫來,他接過電話。由於是內部電話所以聲音很大,以致我們都聽得見。

小李尖聲尖氣的學姑娘的聲音,“小趙……”

“你是誰呀?聽不出來。”

“我是小王兒啊。”

小趙臉上又泛起來從來沒有過的但稍加剋制的微笑,兩隻眼睛也眯成了一道縫。

“什麼事兒?”

“你來上我這兒來。”聽筒裡尖聲尖氣的說。

小趙放下話筒擡腿就要往外走,老張一把拉住他,“你他媽個傻×。”

大家鬨堂大笑起來,笑得彷彿休息間都搖了起來。有的笑得流出眼淚;有的笑得噴出嘴裡的飯,小趙彷彿悟到什麼,臉由白漸黃,由黃見紅,紫漲得像豬肝似的。

小趙以後好像更沉默了,他絕不多說一句話,默默無言的活着。班上對他的議論,他好像不知道似的,人多的地方他絕不會去。見到人往往背過臉去,別人問他一句他答一句,他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廠裡演電影他不去看,他自己連一個半導體也沒有,從來不聽什麼歌曲戲劇。只是偶爾的拿了一點過期的報紙,一個人看。嘴角上流出一種輕蔑的微笑,再有那就是千古也不會改變的習慣,晚上擰亮電筒咕咚咕咚的喝水。

有一天班上上班缺人,臨時讓我跟他去一個崗位頂一個班,我心裡可真是不願意,但又沒有辦法。在崗位上我們倆各幹各的,誰也不搭理誰。夜深了我坐在椅子上漸漸地困了上來,迷迷糊糊的。我聽到機器運轉聲中夾雜着沙啞的小曲兒,他在唱着什麼,興許是《紅梅贊》吧,我一睜眼就見他眼睛瞪得圓圓的,注視着機械的運轉,我心裡一動,朝他走過來,他不屑地昂起了頭。

這天晚上我想了很多,小趙是個什麼樣的人?許多令人可笑的地方,他好像就是人們的笑料,在人們得閒的時候拿他打趣開心,然後大家笑得眼淚汪汪,誰又注意過他的工作呢?評先進,誰又提過他呢?然而就在這上夜班的時候,許多人都打盹,準備第二天去河邊釣魚,或者整天在一起打牌。

小趙越來越瘦了,已經冬天了,他頭上經常汗氣騰騰,晚上脫下了紅線衣,可見一片片的白色的汗漬。

有一天小李告訴我,小趙去車間找領導,要求給他安排一個與他所學的專業對口的工作。你猜,這頭兒能答應嗎?就他那個樣,跟個傻叉似的。

我沒有笑也不再想笑,可是人們經常的笑他,只因他瘦了,按老張說的,那是想媳婦兒想的,當然全班人又是鬨堂大笑。

這年春節我回鄉度假回來的時候,屋裡只有老張,我問他:“小趙呢。”

半晌,他才說:“死了。”

我一驚,這實在是突如其來。老張慢慢地告訴我,那天就是三十的晚上,我們都下班洗完澡了,也沒有看見他的影子。後來,接班的人嚷,說有人昏倒了。我們都跑去看,只見小趙倒在皮帶機邊上的煤堆上,他蠟黃的臉上沾滿了煤污。嘴角、胸脯上竟是吐的血,一隻手壓在身子底下,一隻手抓着煤堆。

“啊……”,我不禁驚詫了,“那後來呢?”

“後來大家把他擡起來,還發現他身子底下那隻手握着摔壞的鋼筆。我跟咱們車間董頭把他送到醫院,他剛醒過來就費力地往兜裡摸,摸出個小本。他頭上黃豆般的大汗珠,一個勁兒的冒。董頭問他要幹什麼,他張開嘴就一口血噴了出來,死了。經過剖腹檢查,是肝硬變引起了胃裡血管破裂,血輸的半截,人就沒了。”

“什麼本子?”

“興許就是他見天在電棒下照着,寫的那個本,也不知道寫的是啥,董頭興許收起來了。”

第二天,我一上班就聽到人們到處議論他,“真傻,白活了一輩子。”

小李還惶惶不安地說,“真倒黴,早知道我說什麼也不動他的茶缸子,要招上我病怎麼辦?”

“他這個中專生啊,還不如不識字兒的。”又一個人說,“魔魔怔怔地還在崗位上畫三角。”

人們沒有注意到,小王也在人羣中。忽然她站起來,一隻手扭着自己的衣襟,大眼睛裡含着淚光,“你們全是胡說,你們誰也不瞭解他。上夜班,你們睡覺他睡了嗎?咱們這兒設備陳舊,又髒又累,他想搞技術革新,你們誰想過?他找頭,頭不管,只和我商量過,你們還打曲兒,你們……”淚水順着她那圓臉蛋兒流向了嘴角,她一扭頭跑了。

黑暗中,老張又說:“那年不知是誰給他介紹個對象。搞的差不多了,中秋節姑娘說讓他去過節,人家農村興買月餅,可他卻買了半斤槽子糕。”

“哈哈哈“”黑暗中傳來老張的笑聲。

我在這黑暗中覺得窒息,在這笑聲中覺得寒冷,月把這屋裡塗成一片慘淡的白光,我分明看見小趙黝黑髮青的臉,冷凝的目光。

小趙黝黑髮青的臉,冷凝的目光,嘴角滿是陰紅的血跡,血像火在這靜夜中團團燃燒,燃燒。

這是一九七五年的事情了,我在朦朧中想。夜靜謐的,給予人們生活的幸福和生活的美。

寫於一九七九年春。題注寫於二零二一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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