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因表現好，老方丈賞給他一塊新型手機。老方丈說，我有事找你就方便多了。
小和尚很高興，因爲有了手機，找自己的中學同學，那個施主妹妹也方便多了。
來上香的施主妹妹很多，又恰逢暑假。小和尚每天接待許多上香的施主，不過最大方的都是女人，尤其是那些施主妹妹。從一進山門，就一步一磕，連哼哈二將，都有香火錢。不過這些施主妹妹，在小和尚眼裡，也不過是寺裡的錢糧罷了，和他沒有太大的關聯。反正他的月份是最低的，連科員都不算，要知道老方丈可是處級幹部。
小和尚每日裡佛前誦經，打掃廳堂，上農貿市場買菜，實在是寺院裡的雜役。不過小和尚卻沒有覺得不愉快。寺裡管吃管喝，每個月再分點月份，雖說不能衆生平等，可也比打工強。有時也看報紙，知道當民工的有時連工錢都拿不到，所以，對處長方丈的講話就格外注意。老方丈眼花，有一次唸經的時候，唸錯了字，有的和尚笑出聲來，小和尚馬上說，笑什麼？有的版本就是這樣寫的。師傅不過是來考考我們。接着老方丈深沉地瞪了那幾位出聲的和尚，於是經堂靜下來，老和尚便又接着錯的念下去。
老方丈剛五十歲，遠不到退休年齡，掌握着用工大權。有個科級和尚，在下面說，老和尚分配不公，吃廟裡，穿廟裡，連養女人也報銷。小和尚也在場，不過小和尚馬上就說，佛祖在西天，大雷音寺的月份也不是人人一樣的。看過《西遊記》嗎？封豬八戒爲淨壇使者，還不是佛祖考慮他吃得多，照顧他。大家月份不同，老方丈自然有全面考慮。我們不瞭解全面情況，不要亂說。這場議論很快就有人打了小彙報給老方丈。沒幾天，科級和尚被分配管淨所去了。小和尚靈巧，在老方丈出現的場合，總是一個最勤快的人；在老方丈不出現的場合，總是維護着領導的威信。
果然，小和尚得到方丈的青睞，賞給他這款新手機。小和尚還真高興。要知道，這手機還能看電影呢。想施主妹妹的時候，可以聊上幾句，更讓他高興的是，這手機是方丈給的，這就意味着，手機費可以報銷，雖然這錢是施主們捐給佛祖的。
這天是暑假裡的一天，自己的施主妹妹果然來上香來了。小和尚看見她，從心底露出笑意。
小和尚和她是小學同學加初中同學，從小又是鄰居，還真是要好。施主妹妹家裡煮雞蛋，還沒到集上賣，小和尚就先嚐了鮮。小和尚上初一的時候，他爹進城賣菜，因車禍沒了，孤兒寡母，日子很不好過，於是孃親被舅舅遠遠地嫁了出去，到了哪，小和尚不知道，剩下他孤苦伶仃的。還是施主妹妹可憐他，幫他漿洗衣裳，有了換樣的飯菜，就給小和尚偷偷送過來。小和尚雖然才十六七，但施主妹妹的情誼還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倆人在一起的時候，也就免不了說點親熱話。
“妹子！”
“誰是你妹子？”
“那麼，老婆。”
“去你的，誰是你老婆？”施主妹妹嘴裡雖然這樣說，身子卻靠了過來，胸前的小肉肉，擠得小和尚的心突突亂跳。
小和尚爹死娘嫁人，村裡能夠作他監護人的就是孃舅。沒多久，家裡承包的一畝三分地，被孃舅接了過去；又過了些日子，自己住的那三間小房，也被孃舅賣了，說是給他交了初二的學費。孃舅家窮，舅媽有病常年躺在牀上，像是有病的大白豬，在牀上哼哼着，可醫藥費始終都沒有着落。到了小和尚該上初三的時候，孃舅發話了，說實在供養不起他，幸虧有個朋友，認識廟裡的人，可以送他到廟裡去。孃舅說，他東挪西借，湊了一千塊錢，總算給小和尚到廟裡找了個出身，也給自己省了一份口糧。所以小和尚就退了學進廟裡當了和尚。爲此施主妹妹還大哭一場。小和尚沒哭，他還記得課外閱讀中，魯迅先生說過，和尚不討老婆，小和尚從哪裡來的話。於是趴在施主妹妹的耳邊，小聲重複了一遍，說得施主妹妹，又是哭又是笑。
施主妹妹有空就來廟裡上香，不過小和尚不敢相陪。眼見施主妹妹，對他擠眼，也不敢忘記《多心經》講的“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道理，他只好裝作看不見，即便那《多心經》是念給其他和尚們看的。只是有一次，施主妹妹來了，走的時候，找到小和尚，遞給他一個飯盒。話也沒說，回眸甜甜地一笑就跑了。這情形被老方丈看見了。老方丈走過來，問道：“佈施得啥東西？”。小和尚害怕地搖搖頭。
老方丈接過飯盒，打開一看，只見滿滿一盒子紅燒肉。老方丈眼睛發亮，嘴上的鬍子象老鼠鬚子一樣立起來，沾到了紅燒肉上。剎時，覺悟到自己實在不雅，立刻將飯盒子遞還小和尚，整容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說吧，轉身揚長而去。小和尚雖然害怕，但是受不了紅燒肉的誘惑，終於找了沒人的地方，將一飯盒子紅燒肉倒進了胃裡。紅燒肉進了肚，喉嚨裡打着嗝，小和尚清醒過來，自己是犯了戒。於是戰戰兢兢地等待老方丈的處罰。過了好幾天，不見有什麼動靜，小和尚慢慢就放下心來，也逐步悟出一條佛理：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我不吃肉，誰下地獄呢？
今天小和尚在天王殿當值，無非是注意香火，不要引燃了什麼物事；還要注意有沒有不良香客，破壞了什麼文物。反正寺規規定的當值守則，條條一大堆，小和尚也就記住了這兩條。
遠遠地看見施主妹妹來了，不過這次來好像與往常不一樣，見他在守天王殿，從香客中擠到他的身邊，小聲道：
“傻和尚，一會兒到後山去，我有要緊話說。”說完看也不看小和尚，就進了天王殿。
小和尚正在當值，自然不好立刻離開，但心裡七上八下的，不知施主妹妹又有什麼事情，同時也知道，如果自己不去，等待他的不是龍爪手就是眼淚。好歹等到一個師兄到了天王殿，於是求人家替班，還答應給師兄買上一條“五塔山”，纔算把事情擺平。小和尚有些肉疼，一條“五塔山”，用去了小和尚三分之一的月份呢。不過爲了施主妹妹，也得豁出去了。
出了大報恩寺的後門，有一條小路，盤腸直上後山，後山山腰有座流杯亭，那是過去專供遊山的香客飲酒賦詩的地方。遠遠地就看見施主妹妹，坐在流杯亭中，半倚欄杆，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小和尚呼哧帶喘地爬上亭子。幸虧不是休息日，後山沒什麼香客。不然看見小和尚陪着個小姑娘，可又是一件新聞。
“妹子。”小和尚多日思念，一腔情思化成了熱烈的擁抱，把施主妹妹攬在懷裡。
“嗯。”施主妹妹小聲地答應着，帶着一絲怨望，一絲嬌憨。
“上山找我，啥事情麼？”小和尚與施主妹妹溫存後，問道。
“我考上省裡的會計學校了。”施主妹妹頭也沒擡，在他懷裡說。
“好事嗎。”小和尚嘴裡說的，心裡可有些難受，施主妹妹中專畢業後，誰知還會不會再來看他這個小和尚。
“可你怎麼辦？真當一輩子和尚？”施主妹妹小聲問。
小和尚語塞了。其實當和尚沒前途嗎？看人家老方丈，那可是處級幹部，真要論級別，跟縣長差不多。雖說眼下的和尚可以還俗，只要寫份申請遞上去就行，可小和尚捨不得這份職業，他最大的目標，就是將來也當個處長和尚。
“傻子，你說話呀”，施主妹妹擡起頭，一雙烏黑的瞳仁，映出了小和尚笑嘻嘻的，年輕英俊的面容。
“你還笑！”施主妹妹的龍爪手發揮了作用，在他腰間擰了一把。立刻，小和尚換了副面容，嘴角也裂起來，眼睛擠到了一處。
“你讓我想想嗎？”
不過，兩個人商量半天，還是沒有結果。好歹他們年齡不大，說愁不過是一會兒的事。
忽然，小和尚兜裡的手機響了，原來是老方丈通知全體和尚下午在議事堂開會。施主妹妹，只好走一步緩兩步地，依依不捨地下山去了。
議事堂在和尚們住的東廂院，裡面擺的全是現代化設備。講臺上，什麼投影儀、麥克風、電腦應有盡有；下面的座位，一律是牛皮的單人靠背椅，椅把上有摺疊的不鏽鋼寫字板。這些都是施主們佈施的。院子裡新刻的功德碑，記載着，張三、李四、王二麻子……無數贖罪的人佈施後的功德。據說，佛祖曾說，最大的功德，莫過於齋僧；修繕廟堂，佛面飾金。聽說過去佛祖講經，就有長者就佈施了一院子黃金呢，至今留下個什麼布金寺。可見佛祖不反對要錢。於是捐了佈施的，貪污的便沒了貪罪；開舞場賣的便沒了淫罪；棒打父母的，便沒了忤逆罪；……天下萬般罪惡，本該下十八層地獄的，但因一個捐款功德，就會得以部分勾銷，捐得越多，就勾銷得越多，甚至會得到阿彌陀佛的重視，接引到西方的極樂世界。於是大官、小官和無數有產階級，乃至貧民百姓，皆以多佈施爲善。所以寺院也飛速現代化了，和尚們也很快現代化了。
老方丈不管什麼現代化，這些東西他不會使，也不打算學。他要培養一批現代化和尚，好讓寺院隨着時代進步。今天接到縣裡宗教事務局的通知，爲了發展宗教事業，培養一代有文化、有信仰、懂宗教、有現代化技能的新一代宗教工作者，上級決定，從各個寺院選拔一批年齡小、宗教信仰堅定，文化基礎好的小沙彌，暫時以還俗的形式，到各個中專進修學習，學雜費、食宿費等一切費用，由各個寺院報銷。選拔的條件是……，老方丈笑了，真是英雄所見略同。
通知一傳達，和尚們就炸了窩，有的感嘆自己過了報名年齡，有點感嘆自幼出家，雖然學了什麼金剛經和不正經，但是沒學過數理化。結果符合條件的，就小和尚一個人。於是寺裡給他半個月的複習時間，準備參加選拔考試。小和尚高興之極，第一把這個好消息用手機告訴了施主妹妹。結果施主妹妹在電話裡，又是笑，又是哭的，說好給他找些複習資料送來。施主妹妹第二天就把自己課本和複習資料送來了一兜子，雖說又是在後山見的面，但施主妹妹沒有和他親熱，只是說，加緊複習，要是考上了，千萬別把我忘了。這話說的，怎麼好像天下到處都是陳世美似的。施主妹妹把材料交給了小和尚，深情地看看小和尚，就匆忙下山了。
老方丈給小和尚單找了間屋子，從禪房撤出來的小和尚夜以繼日地複習，雖然沒學過初三的課程，但憑着天生的聰慧，硬是將書本啃了下來；每日白天作代數幾何，晚上物理化學，英語書到處注滿了漢字音標。真是蒼天不負苦心人，小和尚一舉成名天下聞，“小和尚考中了”的消息不脛而飛。全寺的和尚，有的感慨，有的嫉妒，“這小和尚，不知和老和尚有什麼緣法，竟像他親兒子似的，照顧得周全。”
老方丈也十分感慨，真是寺院後繼有人啊。小和尚留起了頭髮，換了學生服，可真是漂亮的後生啊。電視劇《西遊記》中的俊俏後生唐三藏，比他還稍遜三分。這天老方丈送他出門，始終想說些什麼，但是無從開口。小和尚還了俗家姓名，以方誌勇的大號進了省中等綜合技術學校，學的是計算機專業，學這個專業，還是老方丈爲他選的，可能是爲寺院辦網培養專業人才吧。小和尚方誌勇，不管這些，進了省城，就打手機，聯繫了施主妹妹，原來他們在一所學校，施主妹妹學的是會計專業罷了。晚上，兩個人相約在校園，金風拂面，玉露荷珠，施主妹妹問：“你將來還當和尚嗎？”
不管當不當和尚，反正將來得爭取當處長。小和尚方誌勇心裡涌起這樣一個念頭，這個念頭成了他第一個要還的大願。阿彌陀佛，但願佛祖保佑小和尚吧。
“說呀，你還當不當和尚？”施主妹妹的龍爪手又伸了過來。小和尚一低頭，在施主妹妹的耳邊說，“你說呢？小和尚從哪裡來？”
不說小和尚與施主妹妹晚上在親熱什麼。此刻，月光下，大報恩寺山門門前有一道青石板路，直接延伸到報恩鎮。報恩鎮古老的十字街道，青磚素瓦，石板鋪地的幾百年的老街道，如今也成了著名的旅遊聖地。夜幕降臨，兩邊的店房，燈火輝煌，遊客們到處蒐羅地方特產，你砍我爭，買賣嗎。吃食飯館，兩旁林立，盡是有當地特色的菜餚。十字路口往南，有一所飯店，招牌上寫的“大報恩寺全素齋”。裡面出名的菜餚就是紅燒素獅子頭、五香豆瓣魚、麪筋疊羅漢、冬瓜渡南海、千手繪筍尖……，一時間名聞全縣，及至全省，興許乃至全國。中國人的創造力，在吃食上得到最大的發揮，連廟裡的師傅，也同樣如此。飯店的後院裡，正房一溜五間，兩側廂房，一側用作了庫房，一側廂房中開了個角門。正房有一間亮着燈，窗紗露出兩個人影。
只聽男人說：“孩子上了學，總算了了你一件心事。”
女人小聲說：“這般就不是你的心事。”
“當然！你說這孩子，是像你多，還是像我多？”
“咋？又犯疑心病了不是？你忘了，我是怎麼嫁到方家的？若不是那時家裡窮，要給我那累贅兄弟娶親，我能換親到方家嗎？也多虧遇上了好人，難爲他這麼多年，見我肚子裡有了，結婚那天硬是沒上我的牀。志勇一落地，就將志勇當作自己的一般。”女人哭了。
“你說，你要把我藏到啥時候是個頭呢？”女人哭着問道。
“等孩子畢業，我退休了再說吧。”男人小聲說，不過有些底氣不足。
這時，男人的手機響了。接通後話筒裡傳出：
“說呀，你還當不當和尚？”話筒裡傳出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原來施主妹妹的龍爪手碰上手機，不知不覺地給老方丈打了一個電話，“你說呢？小……來？”這個聲音太小，有些聽不清了。
老方丈笑了，好像作了一個美夢，他年輕的時候……小和尚方誌勇晚上也做了一個美夢，中專畢業後，又考上了大學，後來又當了處長，施主妹妹跟他一個單位當會計科長。不過不好，施主妹妹的頭髮沒了，就像小尼姑的樣子……
本文寫於二零零三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