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老曹是曹光明的綽號。他五十多歲,頭髮花白,乾癟的臉龐像一個乾巴巴的核桃。那一雙小眼睛,總是眯成一道縫,發工資點錢的時候,得把眼睛貼在錢上才能看清。瞎老曹,也就因此而得名。
瞎老曹在我們車間是一名清掃工。平常大家很少注意他,因爲他不是車間的知名人士,也很少有人談論起他來。每天清早,當我上班來的時候,總是見他彎着腰,拖着一把比他還長的大竹掃帚,認真地掃着車間前的馬路。上班的工友偶爾的朝他打招呼:“瞎老曹。”他慢慢地擡起頭,又低下去,像是沒聽見一般。有時還可以見他抱着大笤帚躺在馬路邊上的蒿草上,嘴裡哼着別人聽不清的山東小調,眯起眼睛笑起來。
七五年的春天,我新調到一個班組工作。班長老趙就與瞎老曹同住一間宿舍。老趙常把我叫到他們宿舍裡下下棋打打牌;有時也說些班上的事兒。由於漸漸去的次數多了,和瞎老曹也逐漸地熟悉起來。
有一天下夜班的時候,我來到老趙宿舍。老趙沒有在屋,只有瞎老曹一個人蹲在牀邊兒,笨乎乎的縫着一條褲子。縫一針一擡頭,縫的針跡兒有半寸長。我見了不禁哈哈地好笑,叫了聲:“曹師傅,趙師傅上哪兒去了?”
瞎老曹擡起頭來,露出殘缺不齊的黃牙,微笑着:“誰知道呢?”
我坐在桌旁。對瞎老曹感到興趣。五十多歲擠在集體宿舍裡,他的家在哪兒?都有些什麼人呢?我問他:“您家裡有些什麼人啊?您眼神不好。幹嘛不星期天帶回去?讓師孃給你補補。”話還沒有說完,門“呀”的一聲推開了。
老趙擠進屋來對瞎老曹笑着說:“補褲子,讓你兄弟媳婦兒給你補補也好吧。”說罷,朝我擠擠眼。
“你哪兒來的師孃哦?我們老曹和你一樣,也是個大小夥子。我說老曹,你就娶了你那兄弟媳婦兒吧。看你那每月的錢都白填了坑了。”
瞎老曹不高興了:“別胡說。你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
老趙說:“還不好意思呢!”說罷,他又笑起來。老曹沒有作聲。推開他,一針一線地艱難地縫着。
我和老趙坐在桌旁又開始了“車馬炮”。我們的戰鬥正酣,老曹補完了褲子,樣子顯得很高興。撇開嘴笑了笑,拿着褲子朝我們笑着說:“看。我能行了。”
老趙笑道:“你個老瞎蛋,一個針腳半寸。快娶個媳婦兒吧。”
老曹彷彿沒有聽見,還是咧着嘴笑着,坐在桌邊換上褲子,然後一路哼着山東小調上車間去了。
瞎老曹走了以後,我便問老趙:“這老曹也沒個家,老光棍了,沒娶過媳婦兒?”
老趙說:“他有個兄弟媳婦兒是個寡婦,帶着七個孩子在農村過日子。老曹掙的這點錢都填了進去。大夥兒都說讓他娶了他的兄弟媳婦兒,他不肯。”老趙一邊盯着棋盤一邊說。
“他年輕的時候怎麼不結婚?”我好奇地問。
“結婚?”老趙笑了笑說,“就衝他那個長相,年輕的時候,長得也夠寒磣的了。誰跟他呀?要說起來他還是個老八路呢。有一年漲工資,大家不給他評升級。他跑回屋裡拿出塊兒髒手絹兒包,哭着跑回來,嘩啦一聲扔在辦公桌上,從裡面滾出五六個勳章來。裡面還有一張皺皺巴巴的戰鬥英雄獎狀。他這麼一來大家也沒辦法,只好給他漲了一級。你別看他這樣,他一個月掙八十塊錢呢。一個大字也不識。聽說在部隊上是個機槍手,就是因爲眼睛受了傷才轉到地方。”
第二天吃中飯的時候,我和老趙在食堂排隊買飯,瞎老曹排在我的前面。食堂裡的人又多又擠,大家都怨服務員賣得慢。輪到瞎老曹了,只見他顫抖抖的從上衣兜裡摸出糧票和錢,把眼睛湊到票面上,仔細的看着。
“快點兒!給錢相什麼面啊?相也多不出來,真討厭!”後面排隊的人們不滿地嚷嚷着。服務員也從窗口探出頭來瞪他一眼,“你還買不買?”
“來兩個饃饃!”老曹的一隻手向窗口遞進糧票和錢。從窗口伸出一隻手,把兩個饅頭扔在他的飯盒裡。老曹不滿地朝周圍的人呲呲牙。
“討厭呀”一個姑娘不滿地小聲說。
等到我們買完飯回到宿舍,就見老曹端着飯盒,除了兩個饅頭之外,裡面還有幾分錢的醃黃瓜。
“你這個傻蛋!”老趙說,“給誰省着呢?我要是像你光棍一個人,不要說每個月掙八十塊,就是四十塊,我也天天下館子。都省着給你的兄弟媳婦兒。侄女兒、侄兒頂個屁,誰疼過你?”
“咋能說不管呢?”瞎老曹說,“這些年家裡遭了災,她個寡婦怎麼過日子?我就一個兄弟,村裡的親戚們也短不了來。”
“就你是個冤大頭。叫你娶了她也有個照應。你這個傻蛋。”老趙笑着說。
“那事兒能做嗎?那對不起我兄弟啊。”瞎老曹紅了眼,小眼睛緊緊的眯着。
“趕明兒,我想法給你說個媳婦。”老趙笑着說,“怎麼樣?讓你也當回新郎官。”
瞎老曹蹲在一邊,眼睛瞪着飯盒沒有出聲。
“你到底願不願意?你這個傻×。”老趙笑着說,周圍的同事們也都笑了。
瞎老曹要娶媳婦兒了,傳了個遍。聽說還是倒插門了。這消息像一陣風傳遍了整個車間,到處都在議論着。
“瞎老曹娶了個什麼樣的媳婦?”人們問媒人老趙。
“就是個媳婦兒唄。”老趙瞪着眼拿着筷子說。
“誰不知是個媳婦兒?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大家七嘴八舌的問。
“四十多歲是個老寡婦,只有一個閨女也等着出門了。家裡現成的房子傢伙,就等着瞎老曹過去當家過日子了。”老趙搖晃着頭,嘴裡叼着菸捲得意地說。
“老趙,你可辦了一件好事兒,老曹可得好好感謝你嘍。”一個人說。
“瞎老曹,一下子摔到天堂裡去了。”又一個人說。
大家哈哈笑了起來。
“這個寡婦漂亮嗎?”一個小青年問。
“直說有四十多歲,那還有什麼漂亮不漂亮?”老趙說:“可也說得過去。那老婆子手裡的針腳活挺利索,乾乾淨淨的。”
“瞎老曹真是碰上好運氣了。就他這麼個人……”一個老工人說,“老趙啊。老曹也沒好好謝謝你這個媒人。”
我接口說:“曹師傅見趙師傅家裡有困難,還借給他五十塊錢呢。”
老趙坐在那兒,不滿意地瞪我一眼,怎麼難道這話不能說嗎?
“老趙是辦了件好事。”大家說。
五天以後老曹回來了,身上比過去幹淨些,可是樣子卻很疲倦。“新郎請糖吃吧。”一些工友圍住他
。
“新娘子好不好?看把你美了吧。”又一個說。
瞎老曹沒有表示什麼?只是搖着手說,“別開玩笑。”
“不跟你開玩笑,跟誰開呢?你不請糖就是不成。”又一個說道。
老趙滿面春風的走過來,笑着對瞎老曹說,“我們這個老小夥子,跟咱們那個老嫂子過得怎麼樣?天天太陽曬屁股才起牀吧。”說罷,他哈哈大笑起來,“你兄弟媳婦兒吃醋了沒有?你討老婆她不流眼淚纔怪呢。”
瞎老曹臉脹得通紅,小眼睛閉上了,一句話也不說。
“你們看呢,新郎官還不好意思呢。”大家嘻嘻哈哈地笑起來。
可是第三天我就從老趙嘴裡得到了實情。老曹和那個寡婦只結婚在一起過了三天,那老女人就非得跟他離婚不可。我問老趙:“他們爲什麼要離婚呢?”
“你個小孩子家家的,懂的什麼呀。這個老沒出息的。”老趙皺了皺眉頭,說:“他一點兒也不懂,人家不是大姑娘也不是小媳婦兒,是個上歲數的老太太,折騰的人家晚上睡不了覺。真是個老沒出息的。”
我奇怪地看着老趙,這些話不知道爲什麼總不能使我相信。
老趙又說,“他的兄弟媳婦兒也不做臉。聽說還找了去,當着人家面哭了一回。要不我就勸瞎老曹娶他兄弟媳婦兒了。”
過了兩天,老曹一到車間就一羣工友打趣他。
“老曹你可真有本事,竟然把新娘子嚇跑了。”
“老曹。不如娶你那兄弟媳婦兒吧。惹出麻煩來了不是,要是當初娶了你的兄弟媳婦兒,兩情相投多好。”
“老曹……”
人們圍着瞎老曹嘻嘻哈哈地笑着。瞎老曹用袖子擋着臉,嘴裡喃喃的說着,“莫耍笑,莫耍笑。”
瞎老曹又和往常一樣在掃馬路,那樣地的認真,不允許路上有一片落葉,彷彿這些天,人們的玩笑並沒有怎麼刺激到他。他咧着嘴哼着小調,一切和往常一樣。到了月底領工資那天,老曹只領了15元。照舊眯起眼睛在錢面上巡視一番,小心翼翼地把錢揣在懷裡。待他走了以後我問會計:“老曹怎麼開這點錢?”
會計小聲地對我說:“他這次結婚從互助會借了八百塊錢呢。”
“他一點存款也沒有。”我問。
“每月掙的,都給了他兄弟媳婦兒了。成年的也不見有人來看他。”
從這以後再沒有人給瞎老曹說媳婦。他還是和以前一樣,認認真真地掃馬路。你要是叫他一聲“瞎老曹”,他還是會咧着嘴對你笑笑。掃完馬路你就會看到他躺在路邊的草叢中,枕着掃帚,哼着山東的小調。
在領工資的時候還可以看見:他的手顫抖着,在領款單上籤上自己的大名。那上面歪歪扭扭的寫着:“曹光明”三個字。
寫於一九八零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