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江喊完後才發現,在潤生、壯壯和陰萌後面,還跟着一個陌生面孔。
這伢兒長得還挺白嫩,一副靦腆內向的樣子,一看就是適合拉磨的主兒。
“嘿,不錯,還拐回來一頭新騾子。”
林書友手裡提着一隻鹽水鴨,這還是下車時,他特意幫忙提下來的,先前只顧着忐忑小遠哥他們是否會帶自己走,完全忘記了買禮物這一茬。
早知道先前經過石南鎮上時,就該讓彬哥停一下車,自己買點牛奶餅乾啥的。
他老家比較重禮節,這要是讓爺爺師父們知道自己就這麼腆着臉空手登門,唾沫星子都得給自己臉上糊三層。
李三江熱情地招呼所有人回屋,李追遠從太爺身上下來,牽着太爺的手,走在最前面。
“壯壯,是你開車回來的啊?”
“對啊,我拿到駕照了,萌萌也拿到了。”
“好啊,那等你大學畢業了要買車時,大爺我也給你包一份。”
“哈哈哈,那必須的,您不給我也得厚着臉皮跟您要。”
“臭小子,你家條件好,太爺我至多給你包個車輪子。”
“少您一個輪子,我這車也開不轉啊。”
李三江下意識地認爲那輛黃色皮卡是孩子們借的或者租的。
這年頭,兩個輪子的摩托車都算是家裡的稀罕物,誰能開着它村裡鎮上兜個風都屬相當洋盤。
至於四個輪子的那就更別提了,村裡大部分人家做夢都不敢想以後自己家裡也能停一輛小汽車。
“這伢兒是你們同學?”
“對的,同學。”譚文彬捅了一下林書友。
林書友:“李大爺,我叫林書友。”
“這口音,南方的?”
“嗯,我福建人。”
“行,不錯,小夥子長得很周正,骨料也很足。”
剛上壩子,李追遠臉上的神情瞬間凝重。
後頭的林書友,腳一踩上壩子臺階,身形直接止住,豎瞳開啓。
李三江:“咦,這小夥子怎麼還有點鬥雞眼哩?”
潤生快速衝到李追遠面前,同時從包裡拿出黃河鏟,用力一甩,新制作的大黃河鏟即刻展開,橫於身前。
陰萌從腰間抽出新驅魔鞭,七彩色澤的鞭子,意味着蘊藏七種毒素,陰萌將鞭子撐起,站在李追遠斜側。
譚文彬連跳好幾大步,在空中轉身,站在小遠身後,面朝後方。
林書友豎瞳開啓後,左手平放,右手握拳,雙腿下彎,準備起乩。
李三江反倒因此被擠到了外圍,一時有些摸不着頭腦:“這是擺了幹啥?”
李追遠臉上神情恢復自然。
有邪祟的地方,風水肯定不會好。
李追遠就是在太爺家二樓看風水書入門的,自然對太爺家的風水格局很是熟悉。
現在,這裡的風水明顯有問題,但問題影響並不大,區別就像是原本寬敞明亮的農家自建房變成了陰冷的老醫院住院部。
對這方面敏感的人,能察覺出些許異樣,但要說對人的身體和運勢有多少影響,那還真不至於。
尤其是對自家太爺來說,他的福運,早就脫離了普通環境的影響,甚至他可以去改變周遭環境。
而且,這種感覺正在逐步消退減弱,意味着原本這裡應該是有髒東西的,但那個髒東西現在不在了。
李追遠擡起手,示意解除戒備,同時對李三江說道:
“太爺,我們打算拍張照,彬彬哥帶照相機回來了。”
自打上次從正門村拓印石碑後,譚文彬就在考慮搞部照相機了。
前陣子他被陸安安和劉韜那兩個相學社的學長學姐邀請去參加多校相學社的交流會,原以爲能學點東西見點世面,誰知道官僚味十足。
主辦方領導的發言讓他又困又乏,覺得很是枯燥無聊,但大會結束前的抽獎環節,一等獎是一部照相機,他運氣好,抽中了。
他挺高興,覺得沒白去。
此刻,見小遠哥已取消警戒,他也就馬上將照相機拿出來舉起:
“對,來,拍照,大家擺好姿勢,來,看我這裡,比個剪刀手,耶!”
“咔嚓!”
第一張照片拍好了,譚文彬不在裡頭,陰萌潤生護持在小遠身側,邊上站着一個鬥雞眼。
第二張照片,譚文彬讓李三江幫忙按一下快門,他跑去歸位。
林書友解開了豎瞳,一時找不到位置,最後還是被譚文彬招手示意,讓他蹲在了最前面。
兩張照片拍完,屋子裡的人也都聽到動靜出來了。
最先從廚房裡走出來的,是繫着圍裙的崔桂英,她雙手在圍裙上擦着,欣喜地喊道:
“小遠侯,我的孫兒喲。”
“奶奶。”
崔桂英將李追遠抱在懷裡,仔細打量着。
“小遠侯他們回來了是吧?”小路上,傳來李維漢的聲音,他推着小推車,上面裝有兩罈子酒。
“爺爺。”
“哎,小遠侯,哈哈!”
李三江看到李維漢把酒罈子取下來就來氣,忍不住罵道:“都怪那山炮,偏偏這個時候要放洋屁!”
“老東西,趁我上瓷缸編排我!”
山大爺一邊繫着褲繩一邊從屋後走出來。
李三江:“咋了,我說得不對?”
山大爺:“是你家裡那兩壇酒有裂縫了,酒的殺氣被放了不少,我才說味道不純的!”
李三江沒好氣道:“你沒錢吃飯斷頓了只能啃紅薯時,可沒見你這麼講究。”
山大爺:“你……”
李追遠問道:“太爺,家裡還有其他人麼?”
“其他人?沒了啊,都在這兒了。哦,倒是請了個幫工,扎紙手藝好得很,人也勤快,也是她幫我念信寫回信的咧。
姓蕭,叫鶯侯。”
“那她人呢?”
“昨晚她請了假,說是家裡有事,今早就回去了,要過幾天把事兒處理好了再回來。”
李追遠點了點頭,沒再繼續問下去,他大概能猜出這個鶯侯是誰了。
桃樹林下面那位但凡沒死,就是有死倒順流而下,要入這地界前,也得嚇得逆流而上。
能在那位眼皮子底下行動,且對太爺沒造成任何傷害的邪祟,還能是誰?
崔桂英笑道:“大家坐,吃飯,吃飯了。”
壩子上支起了圓桌,一大幫人圍坐在一起,吃吃喝喝,好不熱鬧。
李三江和山大爺因爲高興,都喝高了,倆人互相罵罵咧咧地,就躺進客廳裡那兩口本就爲他們自己預備好的壽材裡去,呼呼大睡。
李維漢也喝了不少,靠在門板上,紅着臉,曬着太陽,半睡半醒。
崔桂英一邊數落着他們一邊去廚房裡給他們煮醒酒湯。
李追遠和奶奶說了聲後,就帶着潤生等人,來到了大鬍子家。
這一片桃林,眼下已是村裡秀麗一景。
李追遠站在大鬍子家壩子上,舉目眺望。
林書友學着小遠哥的樣子,同樣往前頭一湊,剛定眼一瞧,豎瞳瞬間開啓又飛速關閉!
“嘶!”
林書友捂着眼,痛苦地蹲了下來。
譚文彬上前,抓着他肩膀,幫他調轉了個方位。
桃樹林一片平靜,風也不起一個。
“潤生哥,擺供桌。”
“好。”
桌椅屋子裡有現成的,貢品則很簡單,餅乾肉鬆這些,有些潦草隨意,但想來對方也不會介意。
一紅一白兩根蠟燭豎起,燭火搖曳。
李追遠指尖掐着一張黃紙,將其引燃,揮舞三次後,擲入火盆中。
潤生和譚文彬圍着火盆,開始燒紙。
此舉,沒什麼特殊的含義,就是來打聲招呼。
李追遠清楚,現在的自己,暫時還沒有和桃樹林下的那位對話的資格。
可對方,也確實是挺給面子,照拂着太爺家。
雖說這種照拂對普通人來講,是難以承受之重,但自己太爺顯然不在此列。
紙燒完了,潤生用夾子將火盆提起,將灰燼倒在壩子下面。
簡單的儀式在此時也就該宣佈結束的,譚文彬都已經將那兩根蠟燭吹熄了。
但就在這時,依舊是沒有風,可那灰燼卻打着旋兒捲起,洋散出去後,又忽地朝着衆人所在的位置飄散。
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這詭異的灰燼上,注視着它們從自己身邊飛掠而過。
原本已熄滅的兩根蠟燭,又自己燃起。
一股情緒,漸漸瀰漫在場所有人的心頭,有追憶、有悵然、有唏噓也有感嘆。
是睹新人思故人,也是在追覓曾經的那個自己,以及自己身邊的那些人。
他是活下來的那一個,活到現在,卻也是被時光剩下的那個,關到如今。
很快,灰燼落地,蠟燭覆滅。
除了李追遠,其餘人的心情都受其影響,陷入低落。
在其他人都站在原地發呆時,李追遠拿起掃帚,掃起地上的灰。
他們一個個恢復過來,或恍然,或似初醒,紛紛加入清掃收拾。
一切料理好後,衆人離開了大鬍子家。
譚文彬要回石港鎮上一趟,去見一下自己的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
林書友要跟着譚文彬一起去。
石南鎮商鋪少,石港鎮熱鬧人多,他打算去買點禮物。
潤生要回西亭鎮,把家裡屋子打掃一遍,順便將米麪糧油都續上。
飯桌上,他問自己爺爺啥時候來的李大爺家,山大爺說擔心你們今天回來得早,趕不上見第一面,所以昨晚就到了。
潤生就清楚,家裡應該又斷炊了,自家爺爺提早一天,過來打秋風。
陰萌閒來無事,打算陪潤生回去一起打掃。
李追遠兩邊都不去,他想在家裡待着。
有這片桃林在這兒,村裡也不會有什麼危險,大家在此時,也確實可以大膽分頭行動。
就這樣,譚文彬開着小皮卡載着林書友走了,潤生騎出家裡的三輪,載着陰萌走了。
李追遠看着他們離去後,本打算就此回頭,趁着下午日頭不錯,回太爺家二樓露臺坐坐。
身後,卻在此時傳來一道驚喜的聲音:
“遠侯哥哥!”
李追遠轉過身,看見一臉激動的翠翠。
女孩發育普遍比男孩早,翠翠也長高了些,下巴也初步開始發尖,她繼承了香侯阿姨的容貌特點,再過幾年,也就亭亭玉立了。
“翠翠。”
“遠侯哥哥,你回來啦,阿璃姐姐呢?”
“她沒回來。”
“嘿嘿。”簡單的打招呼後,翠翠就開始發笑。
她是發自內心的高興,過去一年多來,她經常會來這裡找遠侯哥哥和阿璃姐姐玩,因爲只有他們,纔不會嫌棄自己。
李追遠去金陵上大學,阿璃也走了,翠翠就又變得沒朋友了。
不過,她並未因此感到孤單和傷心,因爲她曾經擁有過。
每次再看見其他小朋友三五成羣時,她一想到自己也曾和遠侯哥哥阿璃姐姐待在一起,就又能揚起小下巴,驕傲地走過去。
“遠侯哥哥,去我家玩吧,我媽和我奶,都在家呢。”
李追遠點點頭:“好呀。”
他在村裡住了很久,但值得他回村時探望的,並不多。
爺爺奶奶現在在太爺家做幫工,中午已經一起吃過飯了,那些個伯伯們,沒必要特意去登門,去了,太爺會不高興。
劉金霞和李菊香曾幫自己破過煞,對自己有過實在的幫助,他得去。
見李追遠答應了,翠翠就試探性地伸出手。
李追遠主動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小姑娘立刻高興得像是要迫不及待地變成一隻蝴蝶。
她還記得李追遠當初剛來這裡時,與自己一同在溪邊行走,還請自己吃巧克力。
後來,她媽媽給她買了好多款巧克力,哪怕牌子包裝紙都一模一樣,卻始終吃不出當初的那種甜。
李追遠知道她很開心。
他很小就懂事了,也很小就學會了察言觀色,通過模仿與觀察,推理與分析,他能讓自己身邊絕大部分人對他的“身份”感到滿意和開心,當然,除了李蘭。
這是一種習慣,不是從孃胎裡帶出來的,但時間上,差得其實也不多。
哪怕他現在刻意不去表演了,可這種慣性,卻依舊保留着。
比如,他想看到彬彬當班長,想看到彬彬和周云云在一起。
比如,潤生流露出對山大爺的思念時,他說月底就回家。
比如,他也清楚,自己回去的話,太爺見到自己會很高興。
李追遠覺得自己是個愚笨的人。
有些快樂,有些情緒,他還是個生澀的初學者,所以他希望自己身邊,能多出一些個範例,那樣他就可以觀察、理解與模仿。
不再是形式上的,而是走心的那種。
自己和阿璃在一起時,沒有問題,但身爲阿璃的陽臺窗戶,他得比阿璃,更早更大膽地走出去,才能牽着她,繼續往外走。
不過,在經過張嬸小賣部,面對張嬸熱情地打招呼時,李追遠禮貌性迴應的“笑容”,在目光注意到那臺電話機時,不自覺地又收斂了回去。
翠翠拉着他,繼續往前走,還沒到家,隔着老遠,翠翠就喊道:“媽,媽,遠侯哥哥來了,遠侯哥哥來了!”
李菊香正在洗衣服,聽到這呼喊,高興得衣服也不洗了,回屋就去拿零食。
天已經有些涼了,再喝檸檬酸不合適,她就開了兩瓶奶飲。
李追遠接了過來,對着吸管,喝了一口,滿滿的糖精味之餘,留有一點點奶味。
他還是不喜歡喝甜的,平時要麼在柳玉梅那裡蹭茶喝,要麼在寢室就喝開水。
譚文彬在柳奶奶那兒經常蹭茶喝後,他爸給他的茶葉,他也喝不下去了。
李追遠也就在動手有消耗後,纔會把飲料當快速補充。
不過,在香侯阿姨再一次詢問:“好喝不,要不要再換個口味”時,他還是又低頭連續喝了兩口:
“好喝的。”
劉金霞今天下午沒打牌,她接了個活兒,正拿着毛筆,一邊對着書,一邊嘗試寫着封聯。
這是一種比較傳統的民間習俗,這種封聯可以掛廟裡可以掛白事上也可以擺在祭品最上方一起燒掉。
劉金霞現在既然能接下這個活兒了,證明她的身份地位,比過去又得到了提升。
也是,她們這一行,地位往往跟着歲數走,歲數越大越吃香,外人就越信。
只是,劉金霞遲遲下不去筆,不敢在白布上寫,而是在黃紙上反覆練習。
她的字,勉強還算過得去,也是花心思練過的。
半年前,她偷偷摸摸去市裡,做了一次白內障手術,視力比過去好多了,但在外人面前,她還是習慣性裝“瞎”。
李追遠走到桌邊。
劉瞎子笑道:“小遠侯,來啦。”
“昂,劉奶奶。”李追遠沒客氣,直接道,“劉奶奶,我來幫你寫吧。”
“你會寫啊?”語氣裡,帶着些驚喜,她是傾向相信的,畢竟這孩子小小年紀就考上了大學。
“會的。”
李追遠拿起毛筆,直接在白布上寫了起來。
起初,劉金霞還有些擔心,但在看見少年寫下的字後,心就徹底落回肚子裡。
就是少年寫的封聯,她似乎沒在自己手頭這本書上翻到過,可無所謂,字寫得好看大氣肅穆,主家也就滿意了。
李追遠將一桌子的封聯全部寫完,放下毛筆,揉了揉手腕。
劉金霞笑呵呵地將它們攤開晾起,說道:“留家吃晚飯。”
“不了,我還有朋友同學,晚上得回太爺家吃。”
“哦,這樣啊,是學校放假了麼,在家待幾天啊?”
“三天。”
“嗯。”劉金霞看向自己孫女翠翠,“好好學習,以後爭取和你遠侯哥哥一起去金陵上大學。”
翠翠吐了吐舌頭,自己上大學時,遠侯哥哥早就畢業了。
“遠侯哥哥,去我房間玩。”
像第一次來翠翠家時一樣,李追遠被翠翠帶上了二樓,中途依舊在樓梯口脫鞋子。
翠翠的房間里布局沒變,多了很多洋娃娃,她還收集了很多畫冊海報和故事書,像獻寶一樣拿出來與李追遠分享。
李追遠的注意力則更多地停留在房間內的傢俱上。
起初,他先發現梳妝檯的鏡子上,出現了一道細細的橫切裂紋。
接下來,是衣櫃上、椅子上、牀沿,都有這樣的裂紋。
在普通人眼裡,傢俱用久了出現開裂,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可李追遠卻能看出來,這是女孩自身的命格,對周圍環境的影響。
人,是環境的組成部分,自然能對環境產生特定的變化。
翠翠的命格,又變硬了。
從劉金霞,到李菊香,再到翠翠,三代,越來越極端化。
李追遠雖然擅長相學和命理學,但他卻並不迷信這個,但就算按照概率法來看,翠翠現在的問題,已經很嚴重了。
等她長大後,除非那些特殊人羣,普通人如果和她有了親密關係,怕是很難承受得住。
這世上,確實存在極少數的一類人,男的娶妻,娶一個跑一個或者娶一個死一個;女的嫁人,人還沒過門,未婚夫要麼瘋了要麼就病故。
看着翠翠展開的海報裡,有不少年輕的男明星,李追遠問道:“翠翠,你是喜歡他們麼?”
小姑娘笑着回答道:“他們好看啊,和遠侯哥哥你一樣好看。”
李追遠在心裡默默思量着,或許自己可以請阿璃做一個長命鎖或者手環這類的東西,來幫翠翠把命格壓制下去。
就是這材料,有些難尋覓,玉石不合適,她戴久了會破碎,只能用金屬,普通的金屬還不行,得是特殊的金器。
只是自己現在正在走江,擅自幫人改命格,可能會引發某些因果。
好在,翠翠年紀還小,再等等也沒問題。
在自己走江結束前,她別早戀就行。
尋常人視角里,早戀普遍是女孩吃虧,翠翠這裡,可能是男孩吃席。
在翠翠家做客結束後,李追遠就回了太爺家。
太爺和山大爺還各自躺在棺材裡打着呼嚕,偶爾還會說幾句夢話,夢話裡也是在吵架。
記得太爺說過,他以後百年後,就和山炮葬在一起。
現在看來,倆老人真要葬一起了,怕是墳地的夜裡都不得安寧。
李追遠在客廳裡,欣賞那些提前做好的紙人,鶯侯的手藝確實很好,每個紙人都扎得栩栩如生,而且,呈現出一種瘮得慌的井然有序。
就是那種夜裡,打個手電筒燈照過去,一排紙人會給人以即將集體轉頭的感覺。
畢竟是她親手做的,有這樣的效果很正常。
李追遠上了樓梯,來到露臺,自己和阿璃的那兩把藤椅,仍然被擺在原來的位置。
不可能一直襬在這兒風吹日曬,而且看地上的痕跡,應該是太爺今早特意從屋子裡搬出來擺到這兒的。
自己的過去,同時也是另一個人的回憶。
很多個午後,太爺躺在遠處他那張長椅上,一邊搖着蒲扇一邊抽着煙,笑眯眯地看着前方兩張靠在一起的藤椅,以及坐在一起的男孩女孩。
李追遠在藤椅上坐下,目光習慣性看向下方,東屋的門,關着。
李維漢和崔桂英每晚都是要回家住的,鶯侯會留在這裡,但她睡西屋,也就是曾經劉姨和秦叔的房間。
而阿璃和柳奶奶曾住的東屋,門上還掛着鎖。
時間在此時彷彿被回撥,又回溯了一輪冬、秋、夏、春,回到了那天,自己坐在這裡,手捧着《江湖志怪錄》,看書翻頁的間隙,看一眼坐在樓下雙腳搭在門檻上的那個女孩:
一頁江湖,一瞥驚鴻。
回憶,不是年老者的專屬,而是取決於你是否曾有過足夠多的美好。
就在這時,李追遠感知到一陣陰風,自後方房間裡溢出,吹動了自己的頭髮。
少年右手大拇指按壓在手腕處的紅色鈕釦,左手快速掐印。
一股凌厲的氣息,從少年身上散發出來。
這是一種本能,從一路死倒邪祟身上踩過去,從一層層江水波浪上踏過去,所積攢起來的一股氣勢。
尤其是現在,潤生他們都不在自己身邊時,少年的敏感,會被無限放大。
但很快,大拇指鬆開,手印也卸掉。
李追遠壓制住了自己的這種本能。
可終究是嚇到了那股風。
“砰!”的一聲,陰風快速回收,將正面的門窗全部關閉。
李追遠站起身,舉起且攤開雙手,他在表示歉意。
可推開門後,除了後窗還開着外,屋裡,顯得很是冷清空蕩。
在房間裡站了一會兒後,聽到壩子上傳來聲音,李追遠就走了出來。
潤生騎着三輪車載着陰萌回來了。
老規矩,這次潤生依舊只是補了貨,沒留下錢,而且貨還不能補得太滿,否則會方便山大爺拿去賣了賭錢。
也就是山大爺不去借外債,沒錢了就不賭了,在家裡啃紅薯。
要不然碰上這樣的一個長輩,還真挺讓人惱火。
陰萌倒是想了個法子,乾脆以後就往李大爺家裡打錢,再告訴山大爺斷頓時,去李大爺家吃飯。
這樣山大爺就解決了抹不下臉的問題,同時李三江又能制服山大爺,做到只給飯不給錢。
恰好這時,李三江和山大爺也醒了,倆老頭都醉眼朦朧的,潤生把這話說了後,山大爺欲言又止,李三江直接答應了下來。
隨後,山大爺把潤生拉到牆邊,問道:“你不是陪小遠侯一起去上大學的嘛,怎麼還能賺錢。”
“小遠會給我零花錢。”
“真的?”
“真的。”
“那你不會吃不飽飯?”
“我在食堂裡打工。”
“沒工資?”
“沒,但管飯。”
山大爺點點頭:“那確實不好意思要人家工資。”
“嗯。”
“那小遠侯的錢也是老李那傢伙給的,你再給他,我再去吃飯,那還不是腆着臉去吃他家?”
“李大爺又不知道實情,我就跟李大爺說,我們在學校裡開商店賺了錢。”
“那倒是。”
站在二樓的李追遠,清楚聽到了下方二人的對話,顯然,潤生的說辭,應該是路上有人教過的。
李三江清了清嗓子,走到壩子邊,對着田裡吐了口痰,然後夾起一根菸,對山大爺罵道:
“看看你這揍性,潤生侯年紀也不小了,也快到說媳婦的時候了,哪家姑娘去看了你家那破到快倒還四處漏風的房子敢住進去?
你再瞧瞧我是怎麼給小遠侯攢房子攢彩禮的,就你,哪還有一點當長輩的樣!”
山大爺難得的被訓得低下頭,沒有反駁。
“潤生侯飯量是大,也有吃香的毛病,但人力氣也大啊,幹活是把好手,沒你這個累贅,人真不愁娶婆娘的。”
說着,李三江還走到潤生背後,拿拳頭砸了兩下。
“呼……呼……”
嘴裡的菸灰被吹到眼睛裡去了。
李三江一邊擦着眼睛一邊納罕道:
“奇了怪了,哪兒竄出來的風啊。”
山大爺這時憋不住了,大喊道:“那我現在就去跳河,你晚上再給我撈出來成不!”
“放你孃的屁,活着的時候你不好好爲孩子考慮,死了還想拉孩子愧疚一輩子!”
山大爺被氣得在牆邊板凳上坐了下來,剛褪紅的眼眶,再次泛紅,但這次不是因爲酒勁。
李三江砸吧砸吧嘴美美地抽了口煙:可算吵贏了,舒服。
不過,他也不敢再繼續刺激山炮了,也擔心山炮真給自己點炸了。
“李爺爺!”
林書友提着一大堆禮物回來了,後頭跟着的譚文彬,左手提着八條煙右手提着五瓶酒。
李三江對林書友不滿道:“特意買這些幹什麼,你家很有錢啊?”
林書友:“沒有很有錢。”
“沒有錢你還這麼大手大……”
“家裡有廟。”
“廟?”
“還有廟產,有地,有山,有香火。”
“那確實該大手大腳。”
李三江又看向譚文彬,指着他手裡提着的煙和酒:“壯壯,你這又是抽的什麼瘋啊?”
譚文彬笑道:“都是在我兩邊爺奶家裡拿的,別人送的,他們讓我給您送來,純當是走個親戚。”
“那我也得琢磨給個什麼回禮纔是。”
“您摘點蔬菜,我給您送過去得了,他們都吃得清淡。”
“扯犢子,你兩邊爺奶是住在石港,又不是住在xiang港!”
就算是住在鎮上,但推開窗也能一眼望見田。
“哎呀,自家人,分那麼清楚幹嘛,真要算,我還沒給小遠哥補習費呢,那可是省狀元補習,得給多少錢啊!”
“你那是當伴讀,按理該給你工錢的。”
譚文彬:“……”
晚餐依舊很豐盛,主要是因爲潤生和譚文彬在,外加一個飯量也很大的練家子林書友,中午壓根就沒剩下什麼菜。
下午聊天時,崔桂英隨口問陰萌廚藝怎麼樣,陰萌回答:還行。
以前崔桂英和陰萌雖說見過也認識,但畢竟沒長時間接觸交流,所以晚飯時崔桂英原本還想喊陰萌過來幫忙搭把手。
陰萌有些尷尬地站着沒動。
譚文彬和潤生則被嚇得趕緊擺手,二人不惜自己進廚房一起幫忙做飯。
崔桂英還奇怪了,說那姑娘不是說廚藝還行麼?
正在幫忙切菜的譚文彬只得用力點頭:“她是手受傷了,沾不得水,她除藝確實可以!”
吃完晚飯後,崔桂英和李維漢就先回家了。
潤生把電視機搬出到壩子上,和譚文彬坐一起,一邊做着紙紮一邊看着電視。
林書友想要融入,也開始學做紙紮,他挺有天賦,上手很快。
陰萌一個人去了後頭田野,練功。
想要回憶的,並不是只有李追遠一個人。
李追遠洗完澡後,經過二樓露臺時,看見樓下電視機前只坐着潤生和林書友,譚文彬蹲坐在壩邊,抽着煙。
彬彬這戒菸的頻率,高得可怕。
沒猜錯的話,譚文彬下午除了去看望自己兩邊爺奶外,應該還去給鄭海洋掃墓了。
他提回來的酒,是單數。
生活總是善於和人開玩笑,這麼一個善於交際的人,弄得現在不敢和人真的交心,他怕別人成爲鄭海洋,也怕自己成爲別人的鄭海洋。
李追遠沒下樓去安慰彬彬,因爲彬彬只需要獨處消化,並不需要多餘的安慰。
而且,就算真需要,也用不着自己。
張嬸的身影出現在了稻田對面,遙見她做了一個捏嗓子的動作,隨即,平原山歌走起:
“彬侯啊,你媽周雲侯給你來電話了~~~”
“噗哧……”
正憂鬱着的譚文彬,直接被逗笑了。
他大概猜到,不是張嬸傳錯話了,應該是他媽鄭芳故意的。
估摸着,電話那頭的周云云,又在自己媽媽面前羞紅得低下臉。
周云云之前因爲住院落下太多功課,所以這次沒回家,但既然學校放假了,按照自己親媽的習慣,應該會把周云云喊去自己家過節。
譚文彬站起身,對林書友喊道:“阿友,陪我接電話去。”
“哦,好。”
譚文彬帶着林書友去接電話了。
“小遠啊。”李三江的聲音傳來。
“太爺。”
李三江笑了笑,在他的藤椅上坐下。
“太爺,天冷了,坐這兒吹風容易感冒。”
“不怕,你太爺我雖然年紀大了,但想得個頭疼腦熱的,還真不容易。”
他這輩子,哪怕是以前當國軍時,幾次從戰場上下來,也沒被炮彈擦破點皮。
唯一有一陣子身體不好還大出血,是李追遠剛來的那會兒,那陣子不僅晚上做夢帶着殭屍跑,醒來還渾身是傷。
不過,李三江從不認爲那和小遠有什麼關係,就算真有關係那也是沒關係。
“小遠侯啊,大學裡,過得還好麼?”
“好的,什麼都好。”
“錢夠花麼?”
“夠的,大部分學生,都沒我有錢,沒我穿得好也沒我吃得好。”
“嘿嘿。”李三江滿意地點點頭,“那是,咱們也不是啥富貴人家,但沒關係啊,咱捨得花錢吶。”
李追遠配合着一起笑了。
“來,再讓太爺我好好看看。”
李三江示意李追遠靠近,他伸手,抓住曾孫的胳膊,捏了捏,然後用手掌拍了拍。
“我們家小遠侯,真的長大了,呵呵,有大人物的那種感覺了。”
“我是小孩子,肯定每天都在長個嘛。”
“長得可不光是個啊。”李三江指了指自己的雙眼,“你太爺我的眼睛,就是尺子,你信不?”
“信的。”
“嘖,瞅瞅,我的曾孫,就是一副要幹大事的派頭,等真長大了,肯定了不得。行了,回去睡覺吧,今天趕了路,肯定也累了。”
“太爺,你也早點回屋休息,不要再吹風了。”
“曉得,曉得。”
李追遠回到自己房間,上了牀,將被子摺疊好後,蓋在身上,緩緩躺下。
剛閉上眼睛沒多久,門窗緊閉的房間裡,就吹起了陣陣陰風。
李追遠這次強忍着沒動作,也沒急着睜眼。
等過了好一會兒,鼻尖能聞到溼潤的氣息,甚至都開始有水滴在自己身邊滴落的聲響後,少年才緩緩睜開眼。
就在自己上方,就貼着牀板。
一襲黑色緊身的旗袍,一雙豔紅的高跟鞋,長長且溼漉漉低垂下來的頭髮。
那一日船上落水後所見的畫面,似是一段嶄新人生的開端。
而此刻她再次出現在了自己面前。
小黃鶯的上半身緩緩向下。
她的發尖,逐漸觸及到李追遠的胸口、脖頸、下巴、側臉。
伴隨着不斷低落,頭髮也漸漸散開。
這長髮,像是一塊黑布,將兩個人的頭都包裹了進去,二人在這黑布裡,面對着面。
她真的不漂亮,妝畫得太濃了。
但是,她真的很好看,無論是生前,還是死後。
“雖然可能會激怒它,但我還是可以幫你解脫。”
小黃鶯,是受桃樹下那位的控制的,但具體控制到什麼程度,還真不好說,可目前爲止……小黃鶯在報完仇後還能繼續存在沒有消散,也確實是受“它”的影響。
小黃鶯搖了搖頭。
她拒絕了來自少年的幫助。
李追遠明白了,這一切,都是小黃鶯自己的選擇,它,並沒有真的爲難她。
或許,在小黃鶯看來,生而爲人無所留戀,不如就這般繼續存在下去。
可能,也是因爲它的存在,幫小黃鶯抵消掉了變成死倒的痛苦,當它什麼時候被鎮壓消散時,小黃鶯也會隨之消解。
小黃鶯的額頭,繼續下低,最後,抵在了李追遠的額頭上。
李追遠閉上眼,開始走陰。
“小黃鶯!小黃鶯!”
“快看,小黃鶯!”
李追遠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場夢境裡,這是大鬍子母親的葬禮。
小黃鶯拿起話筒,正在準備唱歌。
自己身邊,是興奮的石頭、虎子、潘子和雷子,孩子們和大人們,一齊熱烈地鼓掌。
小黃鶯盡情展示着自己的身姿,開始自己的表演:
“來日縱使千千闕歌,飄於遠方我路上;來日縱使千千晚星,亮過今晚月亮。”
歌聲,依舊是記憶裡的那個味道,雖然纔過去一年多的時間,卻已經被打上了歲月泛黃的烙印。
就在這時,李追遠身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你在走江……”
是它,
桃樹林底下的那位,他通過小黃鶯,找到了自己。
“是的,我在走江。”
“我給你的那本黑皮書你學了麼……”
“學了。”
“走江時幫我殺一個人……”
“殺誰?”
“魏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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