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戒了?”
“嘿,本來就沒真的抽上過。”
“沒抽上,就別學了,對身體不好,我是被和工作綁起來了,想戒卻戒不掉。”
“嗯。”
“要是以後心裡煩了,悶了,就換個方式解壓。”
“我現在覺得學習挺解壓的。”
“注意勞逸結合。”
“我曉得,我也在注意鍛鍊身體,練身手了。”
“那改天和爸過幾招?”
“改天不行,得改年。”
“非得等爸老了纔敢動手是麼?”
“這個可不是得等老了那麼簡單的事。”
“總不至於得等我死了吧?”
爸,您得死了再挺起來。
可這話,譚文彬是不敢對自己親爹說的。
“哪能啊,兒子怎麼都不敢和爹你動手的。”
“小遠又拿獎了對吧?”
“嗯,省奧數競賽一等獎。爸,連你都知道了?”
“能不知道麼,你們中學特意租了幾輛車,上頭頂着個大喇叭,滿鎮開滿鎮通報。”
“爸,小遠過陣子要去山城玩。”
“他是不用上學了對吧?”
“他上不上學其實都一樣,平日裡拿起筆不是爲了寫作業,而是給我出題。”
“呵呵,那你真算是撿了個皮夾子。”
譚雲龍腦海中不由浮現出那天在鎮上,接到錄像廳舉報電話,他下車後,目光看向遠處少年的畫面。
以及後來,少年主動來到派出所,推開自己辦公室門的場景。
當時的自己只覺得有趣,現在想想,要是自己再嚴肅刻板點,那今天自己的兒子,就沒這個運氣了。
“我也想跟着小遠去山城玩。”
“山城挺好玩的,那裡火鍋好吃,和我們家平日裡你媽用‘山城火鍋’做的火鍋完全不是一個東西,你去了後可以嚐嚐。”
南通人冬天也吃火鍋,這裡商店很流行賣各種牌子的“山城火鍋”底料,很多本地人就想當然地認爲這就是鼎鼎大名的山城火鍋,而真正的山城人見到這個,只會滿臉問號。
“咦,爸,怎麼聽起來,你同意我去?”
“你不是自己說想去的麼?”
“你就不怕影響我學習?”
“兒子,其實,只要你不去做違法亂紀的事,人生的容錯率還是很高的。
有些眼前看起來很了不得的事,以後回過頭再看,也就沒什麼大不了的了。”
“爸,你今天很不一樣,擱以前,你現在就該罵我不懂事了。”
“你以前確實不懂事,只能說,懂事的孩子普遍學習都不會差,但懂事,並不只是爲了學習好。
我和你媽都有單位,以後也用不着靠你養老,你沒什麼負擔的,想去做什麼就去做吧。”
“我不會影響學習的,我會把書和作業帶着去,我感覺自己現在坐教室學習,遠沒有跟在小遠身邊學習的效率高。”
“自己拿捏好分寸就行。”
“我會考上海河大學的,去找小遠。爸,你知道麼,明天那邊學校的人就會到我們中學來,小遠要被提前錄取了。”
陽臺上,安靜了一會兒。
“爸,你怎麼不說話了?”
“我在幻想我兒子被提前錄取時的心情。”
“啥心情?”
“高興得忘記說話了。”
“哈哈哈哈哈哈。”譚文彬用胳膊撞了一下自家老子,“那多沒勁,還是高考後等錄取通知書更有期待感。”
“我和你媽是不是還得謝謝你?”
“爸,跟你說個事兒,我覺得我們班班長看上我了。”
“建議姑娘她媽帶她去市裡醫院看看眼睛。”
“爸,有你這麼說你兒子的麼,你兒子我也不差啊。”
“周云云是吧?”
“啊,你都知道人家名字?”
“託你的福,經常去你們班主任辦公室,她經常來送作業和卷子。”
“那你覺得她怎麼樣?”
“有跟自家老子聊這個的麼?想聊,去跟你媽聊去。”
“那不行,我媽肯定罵我不把心思用在學習上,肯定不樂意聽我聊這個。”
譚雲龍目光落在陽臺門後頭的,父子倆走上陽臺後,廚房裡的動靜就停了,然後就是悉悉索索低頭埋腰挪步的小動靜。
老警察了,自然知道自己妻子正隔着陽臺門豎着耳朵認真聽着。
兒子,你媽不是不樂意聽你聊這個,她老愛聽了。
“那你覺得人家怎麼樣嘛?”
“挺好的,長得挺好看的,以前覺得性格潑辣了點,但性格潑辣的女孩忽然溫柔一下,還真有些扛不住,嘿嘿。”
譚文彬說着說着,就忍不住自己笑了起來。
“已經處對象了?”
譚文彬搖搖頭,臉上笑容逐漸斂去:
“沒這個心思,總覺得自己還是個孩子,還在上學,又沒工作,也不曉得未來會去哪裡,會幹什麼,而且還是高三這麼緊要的時候,真處對象了,不是耽擱人家嘛。
爸,你會不會覺得我這樣有點慫?”
“挺正常的,說明我兒子成熟了,知道什麼叫責任。”譚雲龍拍了拍兒子的胳膊,“自己有了明確的未來後,才能給予人家姑娘未來。”
“爸,我去做題了。”
“去吧。”
譚文彬離開陽臺,走回自己房間。
譚雲龍則又默默點起一根菸。
做孩子的,渴求自己早日長大;做父母的,也盼望孩子能早日成人。
可真等這一天到來時,雙方都會感到一陣無所適從。
妻子從沙發後站起身,走了過來,沒好氣地看着他。
“怎麼了?”譚雲龍被妻子看得有些不自在。
“自己有了明確的未來後,才能給予人家姑娘未來。我記憶模糊了,你幫我提提醒,是哪個當初上學時就翻我家院牆找我,差點沒被我爸打斷腿的?”
譚雲龍用力吸了一口嘴裡的煙,菸頭一下子亮了許多,對着遠處吐出菸圈後,笑道:
“你怎麼不想想,你那時候住校,是誰告訴我你晚上回家的?”
……
省奧數競賽的獲獎橫幅已經掛起來了,但之前市競賽的橫幅也依舊沒收起。
同時,似乎是爲了工整,省奧數競賽橫幅也做了和先前一樣的改動,“一等獎”塗抹成第一名,這塗抹的痕跡,不僅毫不遮掩,還生怕別人看不清楚。
讓吳校長更感欣慰的是,不僅李追遠獲獎了,這次還有兩位同學獲得了三等獎。
這就是頭馬的帶頭作用。
李追遠剛來到教室,就被孫晴帶着去了校長辦公室。
幾名本校領導都在辦公室外抽着煙,見小遠來了,大家紛紛掐掉菸頭,走進辦公室。
海河大學招生的人還沒到,但這並不妨礙大家提前爲小遠規劃。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拿出了看家本領,爲李追遠擬定“討價還價”的價目表。
李追遠這個當事人,反而坐在沙發上,似乎一切都與自己無關。
吳新涵端着茶杯走過來,把茶放在李追遠面前。
李追遠看着吳新涵,說道:“辛苦校長爺爺們了。”
“嗐。”吳新涵擺擺手,指了指那頭還在繼續列名目的那幫人,“辛苦個啥,他們那是樂在其中。”
沒吃過豬肉總是見過豬跑的,大家都是教育圈的人精,自然清楚一些規則和運作。
對於普通學生來說,高考就是填好志願考完等結果,被成功錄取了就是喜極而泣。
可對於某些特定人羣而言,上大學就是待價而沽,得看對方誠意。
以本省教育水平而言,能拿到省奧數競賽第一名的,年底去全國比賽場上拿個獎項名次那幾乎就是板上釘釘的。
再者,此時和奧數熱一同起來的,還有天才神童熱。
總之,多種因素迭加在一起,不好好宰你一筆,都感覺對不起自己。
吳新涵笑眯眯地問道:“小遠啊,雖然你已經做了決定了,但爺爺還是得多嘴問一句,真的不考慮其它大學了?”
“嗯,不考慮了。”
吳新涵點點頭,然後指着那邊正在商討的衆人喊道:“宰,給我狠狠地宰!”
這時,閆老師帶着一位年輕戴着眼鏡的男子走進了辦公室。
李追遠注意到這個年輕人,主要是對方眼鏡下的眼神裡,像是跳動着某種興奮的小火苗。
閆老師走過來,笑着介紹道:“小遠,有人來找你溝通採訪一下奧數競賽的事,你和他聊聊,雖然是在金陵師範學院任職,卻也是咱們南通人。”
“好。”
李追遠站起身,看向對方,對方青澀中,帶着些許靦腆,但深層底下的興奮,卻因距離拉近後,更加清晰。
“老師好,我叫李追遠,老師您怎麼稱呼?”
“葛軍。”
來人坐了下來,拿出卷子和題目,和李追遠商討起來。
很快,李追遠就明白了對方的立場,他站的是出題人角度。
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但大概率以後也會成爲自己做卷子時所“看見”的,數字符號後面發出陰慘慘笑容的人之一。
人性之中,是存在一種殘忍的惡的,要不然古羅馬角鬥場和地下拳場就不會風靡。
而對於出題者而言,看着考生在自己設計的籠中哀嚎掙扎怒罵,是能帶來一種類似“施暴者”的快感。
很巧合的是,在其他人做競賽題時,往往是“被害者”視角,但李追遠因爲幫譚文彬出題的緣故,現在更能和“施暴者”共情。
總之,在海河大學的人到來之前的這段時間裡,倆人聊得很愉快也很盡興。
李追遠用的是類似當初對黑貓提議的那種復仇方式。
這使得這位老師大受啓發,引以爲知己。
交流完後,在得知海河大學的人馬上會來時,更是高興得很,說以後既然李同學在金陵上大學,那自己肯定要多多過來交流。
原本就已經蓄燃的火,被男孩又添了幾把柴火。
李追遠覺得,可能在未來的某一天,這團火終究會勢大,成爲焚燒幾代學子的恐怖煉獄。
門衛室來報,海河大學的車到校門口了。
老師留下名片,又和李追遠緊緊握手後,葛軍這才意猶未盡地離開。
當他主動關上校長辦公室大門的那一刻起,一扇新的地獄之門,已在他心底緩緩開啓。
吳新涵舉起手:“各就各位。”
辦公室裡的校領導們,各自找位置坐好,翹腿的翹腿,喝茶的喝茶,清嗓子的清嗓子。
至於,其它學校的聯繫方式名片以及招生簡章與海報,則被刻意擺在了較顯眼的位置。
門再度被打開。
領頭進來的,是羅廷銳。
他的氣場一開,當即壓住了整個辦公室。
剛還摩拳擦掌的諸位領導們,一個個地全部彈射起飛失敗。
就連吳校長,也只能戰術性拿起茶杯喝水。
教育圈到底還屬於象牙塔的範疇,而羅廷銳雖然工作關係還在學校,可實際上已經不屬於這個圈子了。
能指揮調動規劃萬人工程的人,放古代,那也是將軍級別。
羅廷銳分發了自己的名片,還主動做了自我介紹,最後,還親切地和李追遠做了交談。
他記得這孩子,但他當時怎麼都不會想到,這孩子會有這麼強的學習天賦。
菜市場的環境沒有出現,大家都變得很斯文客氣。
但本校領導們,還是將商議好的條件列表給出來。
羅廷銳拿起來掃了一下,就放下了,直接道:
“好,我代表我校同意。”
剎那間,以吳校長爲代表的辦公室一衆領導們心底集體咯噔一聲:不好,要少了!
隨即,大家都看向坐在沙發上的李追遠,紛紛露出愧疚歉意的神情,總覺得對不起孩子。
吳新涵悲痛地吃下去一大口茶葉,心裡比嘴裡更苦澀:這是吃了沒經驗的虧啊!
雖然程序還沒走,但羅廷銳還是主動對李追遠伸出手:“李追遠同學,歡迎加入海河大學。”
李追遠站起身,和他握手。
這件事,調子,就算這麼定下了,也是從即刻起,李追遠和薛亮亮,已經算是成爲了校友。
“亮亮跟我說,你也想去山城?”
“嗯。”
“那就一起去吧,也算是提前積累未來的工作經驗了,先走實踐,理論往往會更好學。”
“謝謝院長。”
“叫老師吧。”
“好的,羅老師。”
這句話出來,辦公室裡的領導們心裡好受了許多,都是人精了,自然能從羅廷銳的名片以及自我介紹中,知道對方在學校,不,是在行業內位於個什麼地位。
大一大二能跟着老師進實驗室參與研究,已經算是很難得的優秀了,而小遠這裡是還沒入學呢,就能跟導師出去做項目。
以大陸的人口基數以及國家對教育的推行和普及力度,註定不會缺人才,甚至都不會缺天才,可再厲害的天才,要是沒有平臺支撐,未來發展往往會不如次一級的人才。
羅廷銳走了,李追遠也回到了教室。
正是課間,譚文彬正在給周云云講題,而女班長,則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李追遠停下腳步,沒繼續往教室裡走,而是靠着過道圍欄,看着下面風景。
他看見花圃裡,正在栽種銀杏樹。
“喜歡麼?”班主任孫晴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嗯,喜歡。”
已經有人進教室喊“老班”來了。
譚文彬面露遲疑。
周云云則催促道:“還沒講完呢,繼續講。”
在這方面,女孩比男孩要大方得多。
譚文彬笑着點點頭,繼續講了起來,這題,他也是聽小遠講過的。
孫晴則和李追遠並排站着:“吳校長聽很多考場裡的人說,你喜歡交完卷後去看銀杏樹,就栽來了。”
“不過,我以後可能很少能看到了。”
男孩原本就不打算以後天天來學校了,何況今天又接受了羅廷銳提前實習的邀請。
孫晴笑道:“也可以是給我們看的呀?”
李追遠看向孫晴。
孫晴繼續道:“我們很多時候所努力所高興的,並不是爲了看得見摸得着的物質財富,而是給自己,增添一筆值得回味的美好回憶。”
不愧是語文老師。
孫晴伸手摸了摸李追遠的頭。
走進教室時,看見坐第一排的周云云和譚文彬正坐在一起,兩個人頭靠得很近,正在講題。
周云云擡頭,對班主任笑了笑。
譚文彬也看向孫晴,敬了個禮。 孫晴沒說什麼,自己走到講臺上,整理起下一堂課要講的卷子。
收拾收拾着,年輕班主任嘴角也輕輕勾起弧度。
再擡起頭,看向整個教室。
因爲她的到來,班級裡不再吵鬧,但做作業的在做作業,吃零食的在吃零食,還有不少學生一邊笑着講着話一邊眼角餘光注意着班主任的眼睛。
孫晴心裡不禁感慨:可能現在這些孩子們還不知道,這陽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的黑板牆壁,未來也會成爲他們內心深處珍藏的回憶。
其色澤就如同……
孫晴將卷子展開,裡面夾着一片自己先前經過花圃時,隨手撿起來的泛黃銀杏葉。
……
“所以,亮亮哥,你這陣子都在南通?”
“嗯。”
“在江邊麼?”
“我在靠江邊的一個小賓館裡開了個房間,晚上去江邊散步,白天回去睡覺。”
譚文彬好奇地側過頭,加入李追遠和薛亮亮的對話,好奇地問道:“看來,大學生活真的和我們老師說的一樣,考上大學就輕鬆了。”
薛亮亮說道:“其實,大學除了少數混得好的以及少數純在混的,大部分中間檔的,事情還是挺多的,不輕鬆。”
李追遠問道:“亮亮哥你在江邊待了這麼多天,是一直沒見到她麼?”
薛亮亮繼續對譚文彬說道:“所以,早點做規劃才行,最好提前確定自己的職業發展路線。”
李追遠:“還是說,天天見?”
薛亮亮:“聽說你也要報海河大學,加油,考上後我學校裡的那些店鋪和工作室,可以由你來幫我管一下。”
李追遠:“看來亮亮哥你是真的很想上地方誌。”
“夠了,小遠!我這也是爲了你的家鄉安定,我很不容易。”
李追遠沒再繼續問下去,轉而看向電視,電視里正播放着南通新聞。
這下,輪到薛亮亮不淡定了,伸手抓住李追遠的肩膀輕輕搖了搖:“你回個‘嗯’呀?”
其實,真實情況是,要是那晚亮亮哥晚點和談,那秦叔可能都要打穿整個白家鎮了。
不過,這樣也挺好,亮亮哥有個白家女婿身份在,以後天南地北搞水利,也能和那個層面說得上話。
真遇到什麼解決不了的事兒,大不了女婿上門。
彬彬哥這塊牌面已經鎮不住大的了,還好,自己還能有亮亮哥可以抱。
李追遠真心覺得,太爺可能在撈屍業務上不專業,但給自己提供方向,都是極好的。
“咦?”
潤生髮出了一聲疑惑,看了看電視,又看了看薛亮亮。
電視里正播放着救人的畫面,一個女人輕生去跳江,被見義勇爲好青年救下了。
而且救人後,記者上去問對方姓名單位,青年做好事不留名,直接走了,留給攝像機一個脫離低級趣味的背影。
薛亮亮皺眉道:“你們南通電視臺是真的沒新聞可拍了麼,她壓根就沒想自殺。”
譚文彬好奇道:“怎麼說?”
“她就站在江邊上,水纔沒過腳踝,我上去問了,她不敢死,說不會那麼傻,爲了那個人不值得。”
“然後呢?”
“然後我就下水了。”
“啊?”
“她就被我嚇到了,失足滑倒,差點被江水捲走,我只能回頭出來,把她再抱回岸上。”
“那她怎麼說你救了她……”
“她不好意思說明真相吧。”
潤生:“你也不怕你家那口子誤會。”
薛亮亮:“……”
李追遠沒說薛亮亮的事,是薛亮亮來了後自己打開話匣子說的。
接下來,譚文彬說出了自己的請求,他也想跟着一起去山城。
隨即,怕李追遠誤會,他還指了指自己特意從家裡帶來的行李箱,說自己會把書本和題目隨身攜帶,不耽擱學習。
薛亮亮直接同意了,帶一個是帶,帶倆也是一樣。
因此,潤生和譚文彬都會一起去山城。
“小遠,你來一下。”
“好的,柳奶奶。”
李追遠走向柳玉梅。
柳玉梅正喝着茶,屋內,阿璃正在洗澡。
“要去山城了是麼,什麼時候去?”
“過兩天。”
“要去多久?”
“不會多久,我會很快回來。”
“沒事,盡情玩吧,不用着急。”柳玉梅拿出一張紙,上面寫着一串電話號碼,“到了山城,打這上面電話。”
“奶奶,您這是……”
“巧了,有個老朋友走了,我正好帶阿璃也要去山城看看,這些年,老朋友走得挺多的。”
“您要和我們一起麼?”
“那可不行。”柳玉梅搖搖頭,“你們是坐火車去是麼?”
“嗯,對。”
“奶奶我這老胳膊老腿,可受不得那個罪,再說了,阿璃去人擠人的地方也不好,你們去吧,到了那兒再打電話來見奶奶和阿璃。”
“好的,奶奶。”
李追遠離開後,柳玉梅就走進了屋。
屋裡浴桶內,阿璃坐在裡面,柳玉梅露出慈祥的笑容。
“來來來,讓奶奶給你找找,哪幾個山城的老東西最近是走了的。”
柳玉梅打開抽屜,從裡面拿出一迭厚厚的信封,裡頭裝的都是訃告。
她把山城發來的收拾到一起,從中選了個月餘前剛去閻王爺那兒報道的。
對着信封彈了彈,柳玉梅笑道:
“行了,就給你這個面子。”
雖然已經走了一個月,但還是能弔喪的,習俗這種東西,本就適應着其針對人羣的生產生活方式。
對於老江湖而言,一趟船動輒月餘甚至半年,哪家死了人,哪可能急哄哄地跑去見最後一面,五七都難趕。
一般來說,按老規矩,人死一年,這唁燭都不能熄,保不齊哪家人就來上門弔唁了。
擱以前,這些訃告,柳玉梅只是收了丟那兒,就算不是爲了給阿璃看病要留在這裡,她也懶得去的。
收下這訃告已算是給了對方面子,能回個電報帶個口信都屬恩德,無他,輩分資格擺在這兒。
阿璃洗好澡了。
“來,奶奶來給咱阿璃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梳妝後,打開門,阿璃走了出去,李追遠起身,離開伙伴,和阿璃去了樓上房間畫畫。
劉姨抱着一個箱子進了東屋,打開後,裡面是一件件阿璃的新衣服。
荒年餓不死手藝人,甭管外頭年輕人怎麼追求頭髮燙染、西式風格,亦或者是年輕男女孩都留個長劉海遮住眼。
在老一輩人眼裡,就跟孩子年輕不懂事在玩鬧一樣,那些有傳承的裁縫鋪,照樣日子過得很好,不愁生意,畢竟,普通人也買不起他們的手藝。
“還是擱以前方便,這家裡上下換季衣裳,都有家裡自己鋪子來製作,這用習慣了的針頭確實好,提點幾句也就知道意思了,哪用得着現在,每次都得我親自畫圖樣做設計。”
劉姨笑道:“這也不正是您的樂趣麼?”
“呵呵。”
“再說了,您要是想養,現在又不是養不起。”
柳玉梅扭頭看了一眼供桌上那一排排的牌位,嘆氣道:
“不是養不養得起的問題,而是沒這麼多人可以穿了。”
“我口拙了。”
“不打緊,把衣服理一下,再查一查針線,看看是否還需要改一改。”
“那這一件……好像不是阿璃的?”
劉姨從裡面抽出一套展開,這件衣服上頭繡着飛魚,整體色彩偏暗彩,但格調上又很穩重。
“這是給小遠的。”
“那可真是好福氣,能讓您來給他定衣服,看得出來,您還真花心思大改過。”
“好歹是我預定的柳家未來記名弟子,給套衣服而已,算不得什麼。”
“您啊,就是口是心非。”
“我真沒其它心思,招上門女婿怎麼着也不能招過江龍,咱家裡雖然敗落了,但爛船還有三斤釘呢,可不能白白改了姓。”
“恕我再口拙一次,您別惱,這件事,您說得可不算,得看阿璃的意思,這倆孩子,可不就青梅竹馬麼。”
“要真是青梅竹馬以後就能在一起,我就不會嫁給阿璃爺爺了。”
說着,柳玉梅忽然想起了自己那位青梅竹馬。
那位對自己一直念念不忘,更是在自己這位柳家大小姐的生日宴上送了一筆重禮,有着提親的意思。
然後當晚,就被阿璃的爺爺套黑袋綁了,丟進窯子糞池子裡頭。
這事兒,還是婚後,老東西喝醉酒了才說漏嘴的。
老東西很霸氣地說,既然那傢伙想屁吃,那就讓他吃個夠。
那時的自己呢,好像不僅沒對青梅竹馬的那種遭遇而生氣,反而在旁邊“咯咯咯”地笑着。
柳玉梅擺擺手:“衣服給那小子送去,讓他試穿一下。”
“好嘞。”
劉姨看出來柳玉梅情緒忽然低落下去,帶着衣服出了屋,將門關上。
柳玉梅緩步走到牌坊前,拿起那塊屬於自己男人的新牌位。
“老東西啊老東西,你當年不該對我那麼好的,害得老孃我,一輩子困在回憶裡出不去。”
……
明日,就是要出門的日子了。
午飯後,李三江將李追遠喊進了屋,從抽屜裡掏出一個藍布包,打開,裡面放着嶄新的票子。
“這俗話說得好,窮家富路,這出遠門啊,錢得帶足了。”
“太爺,亮亮哥說他全包了,他有錢。”
“那能一樣麼,用別人的錢那就得看別人的眼色。”
“我這裡還有錢呢。”
《追遠密卷》在學校裡賣得很好,而且在他省賽成績出來後,市裡其它學校也來採購了。
“你的錢是你的錢,也不一樣。”
“謝謝太爺。”李追遠把錢收下了。
“出去後注意安全,一切小心,世道是太平了,可路道上可不見得。”
“嗯,潤生哥和彬彬哥和我一起的呢,不怕的。”
“潤生倒是可以,壯壯就算了吧,除非他把他爸配槍偷來。”
“太爺……”
“哈哈,開個玩笑,哪能幹這事兒呢,待會兒你爺奶也來一起吃晚飯。”
“嗯,我曉得。”
離開太爺房間後,李追遠就把太爺給的錢,交給了譚文彬,連同習題集的分成,也都放在彬彬那裡。
他不習慣自己帶錢,有人幫忙打理他覺得很好。
譚文彬幾次嘆氣:“小遠哥,那就不怕我拿着錢跑路?”
二樓露臺上,翠翠正在和阿璃下五子棋。
現在,一些關於較爲親近的人,阿璃已經能接受了,至少距離近時,她能夠剋制。
翠翠招手喊道:“遠侯哥哥,阿璃姐姐下棋太厲害了,我下不過她。”
“那是當然,我也下不過阿璃。”
李追遠走進自己房間,阿璃起身,也跟着進來。
要離家一段日子,李追遠就把原本掛在牆上的畫作,全都捲了起來。
他在做這些事情時,旁邊的阿璃一直在盯着他的一舉一動。
等李追遠把畫卷全部收拾好後,說了聲:
“走,放你的收藏箱裡去。”
女孩的眼睛當即亮了起來。
來到東屋,阿璃的收藏箱已經開啓第三個了,第一箱全是健力寶。
剛將東西擺好,外頭就傳來李三江的喊聲:“小遠侯,來拍照了。”
“來了。”
走出東屋,看見鎮上照相館的師傅被請家裡來了,是太爺去請的,而李維漢和崔桂英,也換了體面的新衣服,顯然早就被通知要拍照。
現在,照相師傅正在給他們拍單獨的照片,要求很多,老人們也沒絲毫不耐煩,跟着師傅的指示不停調整自己的姿勢。
老人對這種照片很看重,保不齊就會用在自己遺像上。
而且,臨死前照的相往往太難看,都希望自己在康健時,拍出點神采。
劉姨提醒道:“小遠,去把你柳奶奶送你的那套衣服換上,咱們也拍一個。”
“好。”
李追遠沒有拒絕,重新跑回屋,將那套衣服穿上,衣服款式和阿璃常穿的很像,料子很細膩舒服。
唯一的缺點就是,穿起來比較麻煩,需要係扣的地方比較多。
等自己穿好下來,發現大家已經在等着自己了。
拍照的主角是李追遠,先是他和李三江一起拍,再是和李維漢與崔桂英一起拍,然後李三江再進來,三個老人一個孩子拍了一張。
下一階段,就是年輕人們的了。
李追遠和阿璃靠在一起,潤生、譚文彬以及薛亮亮則稍微和阿璃保持點距離,又加入了鏡頭。
翠翠在旁邊開心地看着熱鬧。
李追遠向她招手喊道:“翠翠,一起來拍。”
翠翠更開心了,雖然羞澀,卻是半點沒有推拒,馬上靠了過來。
一張屬於年輕人的大合影,就這般出爐。
柳玉梅也換了一身衣裳走出來,說了聲:“來,給咱也拍一張。”
她坐在平時喝茶的椅子上,劉姨站她身後,阿璃站她身前左側。
拍照師傅對李追遠說道:“那裡還空了一個位,快去呀。”
在他看來,柳玉梅和女孩身上的穿搭,和男孩身上的是一樣的。
李追遠有些遲疑,這畢竟是人家拍全家福,自己冒然加入不好。
柳玉梅對他點點頭,示意過來。
李追遠這才走過來,他和阿璃一左一右站在柳玉梅身前,柳玉梅雙手各自搭在男孩女孩肩上。
她姿態端莊,神情雍容,眼眸裡,更是流露出一種沒有絲毫做作的淡淡倨傲。
拍照師傅的手都在顫抖,按下快門後,忍不住長舒一口氣,擦了擦額頭冷汗,心裡暗叫奇怪,自己給鎮領導們拍照,都沒這麼緊張。
拍完了,李追遠準備牽着阿璃的手離開。
可阿璃雖然依舊牽着自己的手,卻沒有動。
柳玉梅瞧出自己孫女的意思,笑道:“來,你們倆拍一張。”
她和劉姨避開。
拍照師傅做着指揮:“來,貼近點,再貼近點,頭再靠近一點,哎,對對對,很好很好,倆孩子長得真漂亮,活這麼久,除了在年畫上第一次見到真的金童玉女了,呵呵。”
李追遠和阿璃靠着站在一起。
“準備好,要拍了,三,二,一!”
“咔嚓!”
快門被按下的瞬間,
女孩的頭一側,靠在了男孩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