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金秘書在戲臺上演唱這首歌時,粵語標準,演唱專業,男孩卻不是很喜歡。
眼下的金秘書雖然粵語不標準,可唱出來的感覺,卻像是河水開閘後流入本就挖好的渠,順其自然。
歌聲這東西,確實很神奇,不僅蒙着面能聽出來,換了皮也可以。
先前金秘書雙手搭在自己肩膀上時,熟悉的感覺就告訴了李追遠,現在的她到底是誰。
同理,不出意外的話,昨晚那場恐怖血腥場面的真正製造者,應該就是丁大林這副人皮下的存在。
它,纔是這裡的真正主導位。
這就意味着,自己在這裡的危機,並未解除,因爲小黃鶯在它身邊,也只是一個次要地位。
那羣水猴子,挖出來的……應該就是它。
李追遠忽然發現,原本計劃中的自己、小黃鶯以及水猴子們,都成了配角,不,比配角都不如,純粹是背景。
自己和太爺現在是否能保留下身上這張皮,還取決於它的心意。
因此,現在的歌以及先前的動作,都是小黃鶯給自己的暗示。
一時間,原本因小黃鶯的出現而稍稍放鬆下來的戒備心,又被狠狠提了起來。
李追遠猛地意識到一件事,昨晚的“它”,既然能控制金秘書打燈語將外圍觀察哨的六個水猴子騙過來集體剝皮,那它又怎麼可能沒察覺到位於屋頂上的自己和潤生?
自己和潤生能全皮全尾地逃回家,真的是因爲跑得快麼?
水猴子們除了丁大林外全是外地人,而丁大林在這個村子裡唯一認識的且已經搭上線,並且還借其名義買房的,就是李三江。
它想要把魚塘填平了,想要在這片承包地種上桃樹,就需要通過李三江。
原來,一直苦苦支撐着局面沒有塌陷的,依舊是自家太爺。
金秘書一首歌唱畢。
李追遠帶頭鼓掌,譚文彬見狀也跟着鼓掌,連續誇了好幾聲“好好好!”
李三江則伸手摸了摸這套音響,說道:“行,挺不錯的,待會兒我讓騾子來拿桌椅碗筷時,把這東西也一併拉回去。”
“呵呵,你滿意就好。”
李追遠一臉單純地問道:“丁大爺,這多少錢?”
李三江微微皺眉,這本來是佔便宜的事兒,自己帶回去就帶回去了,開口問多少錢做什麼,這孩子,傻不傻?
可隨即,李三江眉頭又是一舒:真好,這孩子老實厚道性子,確實和那些白眼狼不同。
李追遠是故意問的,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情,他隱約觸摸到了“因果緣法”的規律,尤其是和另一個陰影面下的打交道,它的東西,可不是那麼好拿的。
還是先聽聽對方的要求吧。
“對啊,林侯,你從戲班子那兒買下它花了多少錢,來,我給你,這東西我用得上,租個半年也就回本了。”
“你和我之間,談這些,就傷感情了。”
李三江一把摟住丁大林的胳膊,使勁晃了晃:“行,你剛回來時是我看走了眼,你林侯,確實是個厚道人,我不如你。”
初次見面時,李三江就覺得丁大林是故意撐架子擺闊。
但奈何人家又給房子又給地又送音響的,這觀感很難不被改變,畢竟給得太多了。
“其實,三江侯,我也是有事想請你幫忙的。”
見人家順着棍上爬了,李三江下意識地用小拇指掏起了耳朵:
“好說好說,以後有事可以找我。”
李追遠開口問道:“丁大爺,你有什麼事你現在可以直接說的。”
可不能按照自家太爺語氣,拖到以後,因爲辦不到他的要求,自己孫爺倆,估計就沒以後了。
李三江努了努嘴,他對小遠侯是生不了氣的,只能順着孩子話頭又附和了一句:“對,林侯,你說。”
“三江侯,是這樣的,我原本是打算在這裡長住的,可那邊來了消息,有點事,我還得回去處理一下。
所以這棟屋子,還得請你幫我照看。”
“你還要走?要走多久?”
“不好說,事情要是處理順利的話,可能半年就能回來,要是不順利,我這把年紀了也隨時可能走的,說不得,就再也回不來了。”
“那你可得早點活着回來。”
“怎麼,捨不得我?”
“也不是捨不得,你這以我名義置辦了這麼多東西,要是一去不回了,我這洋落撿得也太不好意思了。”
“我是想回來的,是真想在這裡好好安度晚年。”
“我也是真想給你送終的,要是我先走了,大不了小遠侯來給你辦,不然你這東西拿得心裡不踏實。”
“三江侯啊,等村裡承包合同弄好,我把承包費先交了,再留下一筆錢,你幫我先組織人,把這魚塘平了,桃樹也種上去,這樣纔不耽誤事。”
李三江搓了搓自己額頭,種樹,可是個累活兒。
這不是簡單錢不錢的事兒了,作爲主家,還需要勞心勞力。
“好的,丁爺爺,你放心,你儘管去辦事,等你回來時,就能賞桃花了。”
李三江點點頭:“放心吧,林侯,這事,我接下了。”
倒不算是被曾孫脅迫,拿人手短嘛,李三江也清楚人家既然開口了,自己就沒法拒絕,他可不捨得把名下的房子和地再還回去。
李追遠心裡默默舒了口氣,不怕它提要求,就怕它沒要求。
只是種樹的話,不算什麼,況且人地也租了,錢也會留下。
“那就好,謝謝你,三江侯。”
“瞧你,謝啥謝,都是應該的,那這樣……壯壯啊。”
“哎。”
“你跑回去喊一下潤生侯,叫他把車推來,東西都裝回去。”
譚文彬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看李追遠和李三江,他是不想走的,雖然他沒他爸那麼能打,但面對水猴子時,多個人多份力不是?
“彬彬哥,你回家喊潤生哥過來搬東西吧。”
昨晚近二十個水猴子都落得那個下場了,此刻局面,多一個人也不過是多剝一隻蝦。
“哎,好。”
彬彬走了。
“小遠侯啊,我是發現了,家裡的騾子聽你的話就算了,這壯壯怎麼也聽你的話?”
“啊,有麼?”李追遠面露茫然。
“嘿,挺好。”李三江拍了拍男孩的腦袋,“這說明我家小遠侯,天生是做領導的命。”
遺囑已經立下,太爺對曾孫的觀感從非常偏心,轉變爲偏心得天經地義。
丁大林說道:“這說明孩子有組織力,確實適合當官。”
李三江提了提自己褲繩:“林侯啊,瓷缸那兒有紙麼?”
“簍子裡有的。”
“那我去上個瓷缸。”
李追遠想跟着去,可剛走兩步,就被丁大林喊住:“小遠啊。”
遲疑了一下,不敢裝沒聽見矇混過關,還是停下腳步。
“啊?”李追遠面向丁大林,“怎麼了,丁爺爺?”
“你太爺沒看走眼,你確實是個熱心腸的好孩子。”
李追遠低下頭,露出害羞的笑容。
之所以沒流露出他最擅長的靦腆對視,是因爲丁大林的眉心位置的皮,開線了。
很像是衣服被崩破了,沒完全破開,但色澤出現斷層。
這臺戲眼瞅着就要收尾了,自己得避免出現演出事故。
丁大林伸手摸了摸自己眉心,金秘書走過來想要幫忙處理,卻被他吩咐道:“取盆水來,我好好洗把臉。”
“好。”
金秘書打來一盆熱水,盆邊掛着一條毛巾,她就這麼端着站那兒,充當人肉臺架。
丁大林走到面盆前,彎腰,將臉朝下,手指在臉上不停地來回輕點。
這一幕,像極了城裡女人拿着化妝盒對着鏡子補妝。
李追遠想要離開房間,但金秘書站的位置,恰好堵住了門,因此,爲了避免自己看到不該看的東西,李追遠轉而面朝音響,伸手摸了摸蓋子。
“小遠啊,你本地話是剛學的麼?”
“嗯,是的,說得還不太好。”李追遠拿起話筒把玩。
“以前在哪兒生活來着?”
“在京裡。”李追遠對着話筒,“呼呼……喂喂。”
“建康?”
男孩拿話筒的手,抖了一下。
建康?
李追遠知道,建康是南京古稱,六朝時的都城。
東吳、東晉、劉宋、南齊、南樑、南陳……
所以,它是哪個時期的人?
“哦,是京里人啊,呵呵,我剛沒反應過來,聽岔了。”
丁大林發出了笑聲,像是揭過了自己剛纔的失言。
李追遠的內心很複雜,哪怕是南陳時期的人,距今也快一千五百年了。
那是否也意味着魚塘裡的那座墓,也有這麼多年的歷史?
也不知道那羣水猴子是幸運還是不幸,居然尋到這麼一座極品水葬墓穴。
不過,好像更不幸的還是自己,自己纔剛拿起書看沒多久,正處於邊讀邊學邊實踐階段。
擱時下流行的武俠小說和武打片裡,主人公們都是閉門苦修後,下山先碰到的練手目標是調戲民女的地痞惡霸。
到自己這裡,還沒學好下山呢,只是輕輕推開了自家屋門想曬個太陽:嘿,對門就是東廠。
“小遠啊,你可是答應爺爺了,要幫爺爺好好種桃樹哦。”
“嗯,我會的。”
“大點聲,爺爺耳背。”
“你放心吧,爺爺。”
“轉過來,對着爺爺說。”
李追遠轉過身。
正對着自己的,是一張沒有臉皮紅通通的臉!
剎那間的驚愕和思考後,李追遠舉起手,張開嘴,正準備發出尖叫聲時,這張臉卻忽然貼到了他的面前:
“小遠啊,你慢了一步哦。”
李追遠的神情凝滯,手舉到一半停住了,嘴巴張開,卻不敢尖叫。
“小遠啊,你剛剛是不是在想,自己該不該嚇得叫出來呢?”
李追遠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你這孩子,怎麼像是不認得我了一樣?”
相似的一句話,今早自己陪太爺遛彎見到丁大林時,丁大林就說過。
它,確實昨晚就看見了屋頂上的自己和潤生哥。
“我會,幫你種樹的。”
“呵呵呵……”
它的手,撫摸上男孩的臉,輕輕拍了拍。
“你演得這麼好,讓我都有些分不清楚了,我和你,到底誰纔是披着人皮的那個?”
……
“滴嗚!——”
電流聲將李追遠驚醒,他低下頭,看着自己手裡的話筒。
“小遠啊,把話筒關掉,爺爺耳朵痛哦。”
李追遠將話筒關閉,電流聲消失,他轉過身,看向丁大林。
丁大林擡着頭,熱毛巾敷在他的臉上,將他整張臉完全蓋住。
他的聲音,自毛巾下傳來:
“小遠啊,你本地話是剛學的麼?”
一樣的問題。
李追遠疑惑,剛剛的一幕,是自己的幻覺麼?
“嗯,剛學的。”
“以前在哪兒生活來着?”
“幽州。”
“呵呵呵……”
丁大林發出了笑聲,揭開了自己臉上的毛巾,露出了一張正常人熱敷後略顯紅潤的臉。
“真是個聰明的孩子啊。”
丁大林走到李追遠面前,他的手,再度摸上男孩的臉。
“爺爺我,挺喜歡你的。”
“我也很喜歡爺爺送我的紅包和禮物。”
丁大林的手下移,抓住了男孩的右手,將其攤開。
李追遠右手掌心處有一記燒傷痕跡以及五道血痂。
丁大林無視了那五道血痂,用指尖抵在那道燒傷痕跡上,故作驚訝道:
“瞧瞧,你的皮,是不是差點燒破了?”
“是我貪玩,自己不小心弄的。”
“那可得小心,皮破了,可不好補啊,就算是找到了新的,也沒原來的好,你說對不對?”
“嗯,爺爺說得對。”
丁大林露出笑意,左手舉起,緩緩握拳。
當初,阿璃都能看出來這記燒傷是李追遠自殘造成的,何況它?
可李追遠現在完全摸不清楚它的脾性,按理說,自己已經勸太爺答應幫它種樹了,這件事應該就此告一段落。
可它,似乎還想繼續與自己發生點交集。
李追遠開始羨慕譚文彬了,有時候懂太多,也沒什麼意義,還不如稀裡糊塗的好受些。
忽然間,劇烈的疼痛感傳來。
李追遠低下頭,看着掌心處本已癒合的燒傷疤居然重新裂開,這一處的掌心皮肉開綻。
心跳,開始加速,這種眼睜睜看着皮肉裂開的感覺,太過驚悚。
彷彿下一刻,它就會擴散出去,整張皮被剝開,自己血淋淋地走出。
李追遠眼角餘光看向金秘書,她依舊端着臉盆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也沒看向這裡。
丁大林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脣,他的眼裡,流露出掙扎。
隨即,他的脖子開始忽的朝右忽的朝左,臉上的神情也不斷髮生變化,從慈祥到平靜到陰沉再到貪婪。
最後,
他猛地仰起頭:
“畜生,我被你騙得好苦。”
……
“咚!”
話筒落在了地上。
李追遠嚥了口唾沫,他轉過身,看見正在洗臉的丁大林。
只見他雙手掬起水拍在臉上,再搓了搓臉,最後拿毛巾擦了擦。
第三次了。
只不過這次,丁大林沒再問自己口音的問題,他沒說話。
門被推開,撞在了金秘書背上。
門被彈了回去,金秘書紋絲不動。
“哎?”
門外,傳來李三江的聲音。
李追遠知道,剛剛那幾次,不是幻覺,因爲太爺上大號的速度,不可能這麼快,有一段時間,確實被挪用了。
金秘書挪開身子,門被打開,李三江對丁大林道:“我家騾子來了,我就先裝東西了。”
“好。”
李三江轉身又出去了,並未喊李追遠出來,他可不捨得小遠侯幹活兒。
這就使得,李追遠又被留在了房間裡。
不過,
“砰!”
門再度被打開,這次很用力,潤生緊繃着臉站在門口,手裡拿着一把鏟子。
可以看出來,他非常害怕,緊繃的臉是他的保護色。
但他還是來了,他要救人。
“你咋咧?”李三江聲音傳來,“先搬桌椅,音響最後再搬。”
潤生看向李追遠,他在等一個眼神,只要眼神到位,他會毫不猶豫地抄起鏟子對面前的二人削過去。
總之,不是他們肉綻就是自己皮開。
丁大林對李追遠伸出手:“來,跟我上二樓,我房裡有些從國外帶回來的零食,都給你拿走吧。”
其實,根本就沒有選擇的餘地。
李追遠抓住丁大林的手,二人一前一後,從潤生身邊穿過,走上樓梯。
樓下,潤生被李三江拍了一記後腦勺,罵道:“愣着幹啥,小遠侯去拿他的東西,你也該做好你的事,搬東西!”
潤生很糾結,但既然是小遠的選擇,他就放下了鏟子,開始搬起桌椅。
只是,先前鼓起的勇氣不可能一直存在,昨晚的場景開始在腦海中不停回放,搬着搬着,他身子就開始抖了起來。
李三江見狀,趕忙走過來,問道:
“你身體還不舒服?”
“啊?”
“算了,你坐那兒歇着吧,我來搬。”
來到二樓,丁大林依舊牽着自己的手,李追遠感知到手裡粘乎乎的,他很怕待會兒鬆開手時,自己會扯下對方的一塊皮。
事實,也的確如此。
當走進房間時,丁大林主動鬆開手,他的皮,就這麼黏在了男孩手上,伴隨着拉扯,逐漸繃起,最後……
“啪!”
聲音很大,大得李追遠被震得失了神,等再緩過來時,卻發現屋子裡一片昏暗,天黑了。
屋子裡陳設都在,唯獨不見了丁大林。
李追遠閉上眼,嘗試尋找那種上浮的感覺,他找到了,感覺自己開始飄起。
他馬上睜開眼,打斷了甦醒。
是的,自己走陰了,但不是自己主動的,是被丁大林拉進來的。
既然如此,自己現在主動醒來,就有些不給面子了。
走出房間來到陽臺,李追遠想找一下丁大林,他既然把自己拉進來,那肯定有他的目的。
漆黑的夜空中,掛着一輪月亮,月亮有些大了,甚至可以看見上頭的坑坑窪窪。
李追遠視線向下,落在了前方地面,然後用力眨了眨眼。
原本在現實裡復原的魚塘,現在又變回了昨晚水猴子們忙活後的模樣,水被抽乾,挖出深坑。
他大概知道,應該去哪裡找丁大林了。
走下樓,樓下依舊是昨晚席面散場後的場景,桌面都在,還沒被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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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廳堂口時,李追遠先停下腳步,然後又往後退了兩步,擡起頭。
他看見了廳堂頂上,掛着的小黃鶯。
因其長髮垂落,你只有走到那個特定的狹窄區域,目光才能穿透長髮遮掩看見她的面龐。
她閉着眼,表情淡漠。
李追遠不知道,是她昨晚就一直藏在這裡,還是說她現在本就在這兒。
小黃鶯沒睜眼,沒給出任何反應。
李追遠不再停留,走出廳堂,下了壩子,跳下魚塘,來到坑邊。
近距離看時,才能深刻感受到這個坑到底有多深。
李追遠回過頭,看向身後大鬍子家屋頂,那裡是自己昨晚藏身觀察的地方。
彎下腰,小心翼翼順着坑坡面向下滑,滑了好一段距離才落了底。
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座被挖開的塔尖。
黑黢黢的口子,就這般敞開着。
李追遠手抓着壁面,慢慢往裡走,伴隨着他的前進,一盞盞燈燃起,因爲這座塔傾斜了,所以裡面的燈看起來也是斜的。
四周壁面上,沒有壁畫,顯得很是單調,想來墓主人,似乎並不打算死後在地下世界裡繼續陶冶情操。
亦或者說,這座墓是墓主人生前時就修建好的,因爲如果是旁人修的,免不了會留下些文字畫面記述生平。
得虧這座塔斜過來了,這纔有了可以走路的地方,要是豎直着從上頭進來,估計就和跳井沒什麼區別。
越往裡走,燈火顏色就越來越冷,從最外面那段的明黃色逐漸變爲綠色。
終於,李追遠來到了底部。
他看見了一座巨大的石棺,石棺是固定在塔底的,現在看起來,就跟貼在牆上一樣。
石棺四周還有一些傢俱,都和棺材一樣,固定着,因此沒有散落,上頭不僅鑲金帶銀,還有玉石珠寶之輝流轉。
都是好東西,難怪昨晚下去的那兩個水猴子上來時那般激動,也理解了他們兩手空空上來,說自己搬不動。
只是,都到底了,還是沒看見丁大林的身影。
李追遠目光再次落到石棺上,
他該不會,還在棺裡吧?
石棺上捆綁着鎖鏈,棺槨周圍,還畫着符文,很符合廟墓的特徵,鎮封邪祟。
“嘩啦啦……嘩啦啦……嘩啦啦……”
鎖鏈開始顫動,裡頭的東西,似乎想要出來。
李追遠站在原地沒動,雖然不清楚走陰時去開棺材會不會對現實產生些連鎖反應,但他是不會冒這個險的。
並不是擔心自己安危,而是這裡畢竟是思源村,天知道把這口棺材裡的東西放出來後,會造成什麼後果。
自己是受生命威脅才一步一步來到這裡,但哪怕再威脅,也不會去開棺。
不過,很快就不用糾結了。
因爲伴隨着一陣脆響,石棺上的鎖鏈,全部脫落。
緊接着沉悶的摩擦聲傳來,石棺蓋也緩緩滑出。
壓根就不用自己幫忙,它自個兒就能出來。
李追遠屏住呼吸,全神貫注,等待棺材裡的人坐起身。
但等了好一會兒,它沒有這麼做。
場面就陷入了某種詭異的靜謐。
漸漸的,塔裡起了風,起先很微弱,只是將燈火吹得搖曳,隨後,風越來越大,在塔內形成了呼鳴。
呼鳴聲又慢慢變得細膩,最終,形成了人的聲音,很沙啞,像是老式且缺乏保養的留聲機。
“你就不好奇麼?”
李追遠回答道:“我很好奇。”
“那爲什麼不敢走近?”
“我害怕。”
“你會害怕麼?”
“會的,恐懼是一種本能,和痛感一樣。”
“我們還是打開人皮說亮話吧。”
“這是什麼意思?”
“把你身上的這張皮脫下來,我不想和一個孩子說話。”
“不,我就是我,現在就是我。”
“呵呵,有些人的皮在身上,而有些人的皮,則在心裡。”
李追遠知道,對方在嘲諷自己,但他無所謂,他的所有努力都是爲了保下這張皮,既是爲了自己,也是爲了阿璃。
“就算不想剝下皮,但也不要用孩子的口吻和我說話。”
“我就是個孩子,好,我儘量。”
“你知道,這裡是哪裡麼?”
“一種……廟墓。”
“是的,廟墓。那你知道,是誰把我鎮壓在這裡的麼?”
“是你自己。”
風聲似乎停歇了片刻。
不過很快,又呼鳴起來,形成話語:
“你猜的?”
“我都不知道你具體是誰,也不知道你生的年代,你既然問我這個問題,那答案應該在我可選範圍內,就只剩下你了。”
“你真的很像一個人,他小時候,也和你一樣,聰明得不像話。”
“能說名字麼?”李追遠試探道,“這樣,我以後種樹時,可以查一查他。”
“你查不到他的人名。”
“哦。”
“他是一頭畜生。”
“是他,騙了你?”
“是我,太相信他了,雖然他和我幾乎同齡,但一直以來,我都是以他爲榜樣。我之於他,就如同你身邊那兩個人之於你。”
李追遠知道,它說的那兩個人應該就是潤生和譚文彬,因爲它也就只有這幾個有限選項。
“被信任的人欺騙,確實很讓人憤怒。”
“他不光欺騙了我一個,是欺騙了我們所有人,我們這些,追隨他的人。”
“他真可惡。”
“他和你一樣,很會僞裝。”
李追遠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對精神病人最大的傷害就是一遍遍提醒他有這個病。
現在和石棺內這位的對話,讓男孩似乎回到了那晚和李蘭通電話時的場景。
“僞裝,是你們的本能,你們似乎天生就會。”
“你是有什麼交代麼?”
李追遠主動打斷了這一話題,繼續聊這個,他擔心自己那股冰冷情緒會被勾引出來。
“填平魚塘,種滿桃樹。”
“你放心,我們會做的。”
“其實,我早就該走了。”
“去哪裡?”
“你猜得到,又還要問,果然,和他一樣,虛僞,是你們的本能。”
“可以不要再具體的形容他麼,或者不要把我和他捆綁在一起形容,我是怕死,才順着你的意思來到這裡。”
“然後呢?”
“但有些東西,我寧願死也不會放棄。”
“他也說過一……”
風聲再度停歇。
良久,風聲再起。
“好。”
“謝謝。”
“不用謝,我原本是打算把你喊來,和我合葬的。”
“謝謝你的原本。”
見對方又不說話了,可風聲還在。
李追遠看在“原本”的面子上,主動遞了話:
“他是怎麼騙你的?”
“他教了我一個方法,可以控制死倒。”
李追遠內心一震,他看過的書裡,記載了茫茫多對付死倒的方法,唯獨沒有提到過,死倒還能控制。
“我很高興,也很激動,我是那麼的信服尊敬他,所以,我學了。”
“那你,學成了麼?”
風還在繼續刮,而這時,石棺內,傳來動靜。
一個男人,自棺材內坐了起來。
因爲棺材懸在底座上,所以此時的男人,是面向李追遠。
他留着長髮,面容清冷,氣質飄逸出塵。
只是,他閉着眼,而且接下來的聲音,也依舊是通過風傳出而不是他自己開口。
“我學成了,我也能控制死倒了。”
“那他哪裡騙了你?”
“哪裡騙了我?”
男人側過頭,風吹起他的鬢角,裡面,露出了一雙眼睛一隻鼻子一張嘴,是一張人臉。
男人側身幅度加大,露出了後背,風颳起長髮,整個後腦勺,是另外一張女人的臉。
很滲人的畫面,如此清俊的男人,卻有這麼多張臉長了出來。
不,李追遠意識到自己是在走陰,所以自己所看見的並不一定是真實的,那這些現在實質化的臉,可能指的是男人的內心。
“呼呼呼……”
風聲進一步加大,男人身上的長袍被吹起,凡是皮膚露出的地方,手臂、胸口,全是密密麻麻的人臉。
李追遠下意識後退了兩步,看到這個畫面,他已經感到自己身上在發癢了。
不自覺低頭看了一眼自己雙臂,生怕這時候也長出陌生的臉。
“他沒告訴我,我在能控制它們的同時,它們也能控制我。”
李追遠挪開視線,等風聲小了些後,他纔將視線挪回。
男人又迴歸了原來的姿勢,衣服和頭髮也都落了下來。
“他說,要除盡世上邪祟,還江湖一個安寧。
我相信他,也追隨他,可結果卻是,我解決的死倒越多,我自己,也就越來越像一頭死倒。
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已經無法回頭了。
所以,我修建了這座塔,我將自己鎮封。
我打算用時間,磨死它們的同時,也磨死自己。
你剛剛看到的它們,都是閉着眼的,其實,原本它們都應該是睜着的,每天哭泣、嘶吼、咆哮、哀鳴……
現在,它們都不在了,我成功了。
本來,再過幾年,我也應該能把自己給磨死的。
可誰知,來了一羣猴子。”
“所以,要填平這裡,種上桃樹,你要繼續鎮壓你自己?”
“要快,因爲我早就不是當初的我了。當初的我,爲了不危害蒼生,親自鎮壓自己,現在的我,內心渴望,將你留下來與我合葬。
那個真正的我,已經死了,或者,我也已經無法分清楚,哪張臉皮下面,纔是真正的我。”
“我知道了,會馬上安排的,趁你,還保留着清醒。”
“你錯了,我沒有清醒,我不出去,是因爲我已步入無法挽回的末期,出去也只會很快消亡,我想給自己保留一份體面。
其實,給那羣水猴子剝皮時,我很快樂,沒什麼能比逗弄猴子玩,更有趣的了。
但凡他們人數再多一點,讓我再多品嚐一點這種快樂,我應該就會真的出來了。
要是昨晚再多兩個,只要兩個;
我現在都不會和你通過這種方式在這裡說話。”
李追遠心裡唸了一聲好險,因爲有兩個水猴子現在在醫院裡。
他們同夥本打算把他們從醫院裡接出來的,按照他們的行事風格,就算是受傷的同伴也會帶到這裡,哪怕只是拿手電筒放放哨。
還好,自己及時報警了。
陰差陽錯下,也算救了自己的命。
“而我,之所以改變拉你和我合葬的想法,也不是因爲我對你的憐憫,是因爲我發現了另一個,更好玩的方式。”
“什麼方式?”
風聲在此時變得更加細膩,如同有人在你耳邊誘惑呢喃:
“我把他教我的方法,告訴你好不好?”
李追遠搖了搖頭:“你學了那個,都成這樣了,現成的反例在面前,我怎麼還可能去學?”
見對方沒說話,李追遠又補充道:
“你說你都要消散了,我把魚塘填了,上面種滿桃樹,我學沒學,你又不知道,也不可能再上來找我了,是吧?”
“呵呵,你會學的,學完後你也會忍不住用的。
當我‘看見’屋頂上趴着偷看的你時,我就篤定了這一點。”
李追遠沉默。
“東西在梳妝檯第一節抽屜裡,拿不拿,隨你。”
說完,男人重新躺回了石棺。
能控制死倒的方法……
李追遠走向梳妝檯,將手放在第一節抽屜的把手上。
風聲再度傳來:
“現在,你還想說什麼嗎?”
李追遠抿了抿嘴脣,說道:“你看人真準。”
“呵呵呵……所以啊,把你拉來合葬,哪有讓你以後變得和我一樣人不人鬼不鬼的好玩?
你本來好好種樹就可以了,要怪就怪,你真的太像他了。
可是,我無法報復他了,只能,將這仇恨轉移到你身上。”
“吱呀……”
李追遠打開抽屜,裡面是空的。
當即,一股巨大的失落感襲來。
“你在耍我?”
“你忘了這裡是哪裡了麼?
這裡,已經被複原了,難道還需要你重新挖開這裡來取東西麼?
我已經提前把它放在了一個,你一定會看見的地方。”
李追遠將抽屜推回去,點點頭,說道:“謝謝。”
“不用謝,因爲未來,你會恨我的,就像我現在恨他一樣。
學會了這個,那些被你控制過的死倒,就會進入你的內心,扭曲、污濁你的所有情感。
終有一天,
當你照鏡子時,
你會發現鏡子裡的自己,是那麼的陌生。”
李追遠:“……”
風聲徹底消失。
石棺上的鐵鏈再度收回,將棺材重新鎖住。
四周的燈火,也在逐漸熄滅。
李追遠還沒閉眼,一股浪潮感就已經向自己襲來,他沒反抗,感受着這股向上浮起的感覺。
忽然間,天又亮了。
李追遠發現自己站在房間裡,午後的陽光照射進來,帶來些許溫暖。
他再次看見了丁大林,但此時的丁大林,很薄。
他像是一件襯衫,被整齊地迭放在地上。
李追遠彎下腰,將“襯衫”抱起。
沒辦法,總不能把他就這麼擺在這裡吧?
另外,雖然自己以前沒掂量過一張成年人皮的分量,可他依舊覺得,有些過重了。
伸手在上頭壓了壓,感知到了一些硬塊。
翻找了一遍,沒找到裂縫口。
最後只能深吸一口氣,將手從丁大林嘴巴里伸進去,一路往下掏,抓住了一塊硬硬冰涼的東西。
掏出來放眼前一看,黃燦燦的,是一塊大金元寶。
這應該就是租地的錢以及種樹的錢。
“你還真怪好的哩。”
樓下壩子上,傳來喊聲:
“小遠,小遠!”
李追遠抱着丁大林走到陽臺,向下看去。
潤生站在壩子上,手裡揮舞着一張人皮,人皮散開了,伴隨着他的揮舞,金秘書在空中搖曳生姿。
“嚇死我了,小遠,還好你沒事,我真擔心你也變成這樣了。”
“太爺呢?”
“大爺推車回去了。這是怎麼回事?”
“沒事了,潤生哥,你上來一下。”
“哦,好!”
潤生快速跑上來,都沒來得及將金秘書收起。
估計是扯到哪個牆角了,總之,當潤生出現在陽臺時,他手裡的金秘書已經裂開。
“小遠,你這裡也有一套,那這兩套皮衣怎麼處理?”
“先收起來,晚上你丟工房爐子裡,燒掉。”
“好。”
“潤生哥,搬梯子。”
“幹嘛?”
“上屋頂。”
“對,差點忘了,我們的東西還在上頭。”潤生將梯子搬好,自己先爬了上去,李追遠往上爬時,他回頭伸手拉了一把。
兩麻袋包着的陣旗和器具都還在,旁邊地上還躺着專屬於潤生的一人高黃河鏟。
“小遠,我把它們搬下去。”
“潤生哥,你先別動。”
“哦,好。”
李追遠走到裝着器具的麻袋前,蹲了下來,打開麻袋口子,看見了被放在裡面的一本黑色封皮的古書。
這,就是它留給自己的……方法。
將書拿出來,封皮上沒有書名。
它沒提過“書”這個字眼,只是說方法,那這本,應該類似於手寫的學習筆記。
毫不猶豫,直接翻頁。
然後,李追遠怔住了,這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好看字跡。
他馬上又連續翻了好幾頁,最終,確認了一個事實。
拿着書,站起身,看向下方的魚塘。
所以,
騙你的那個人,他的名字是不是叫……
魏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