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完飯, 三人告別阿婆,一同出了門。
王朋他家距離皋垌有些遠,在另一個區, 坐公交得轉三趟車, 少說也要兩個半小時。
應閻宇哪會讓溫橙去擠公交啊, 他摸了摸兜裡的一萬塊, 正要擡手攔車, 那邊謝旭安就拉開了一輛奧迪Q7的車門。
“你手抽筋呢?上來啊。”
“......”應閻宇見溫橙自然地坐了上去,抓了抓頭上的毛,也懊喪地坐上了車。
“怎麼?”溫橙問他。
“啊, 沒什麼。”應閻宇又陷入了那種少有的安靜。
這本來是好事,溫橙卻覺得彆扭。
車裡冷氣開得足, 略微封閉的空間裡, 沉悶的氣息夾着股清香。
“你換空氣清新劑了?”溫橙難得主動聊天。
謝旭安一轉方向盤, 把車開上高速後,才說:“恩, 之前的薰衣草太膩了,我那陣子天天開車出診,差點給薰吐了。”
溫橙笑了笑:“現在用的檸檬味兒?”
謝旭安從後視鏡上掃了後座一眼,不懷好意道:“橙子味的。”
嘭——
應閻宇長腿一擡,膝蓋撞到了前座。
“不好意思啊。”他有點不在狀態。
“沒關係, ”謝旭安端着笑臉說, “正好想換輛新的。”
應閻宇看着窗外, 沒再說話。
從高速路上望去, 能清楚感受到綿延羣山散出的清冷氣, 像是堆了一排冰凍綠豆沙。
一路上。
溫橙都在和謝旭安嘮嗑,兩人許久不見, 卻也沒生疏。
“這車保養的挺好,我記得你大三就買了吧?”
謝旭安聞言,表情變了下:“橙子,你開玩笑呢?”
溫橙不解:“什麼?”
謝旭安說:“這都多少年了,你以爲我還開的那輛?這都第三輛同款了,用得習慣,一直沒換型號。”
“哦。”溫橙點頭,“也是。”
謝旭安食指敲着方向盤,試着問了句:“我換了新車,就把這輛賣給你?”送肯定是送不出去的。
“不用,我住那地界,你這車會爬山還行,不然沒用。”溫橙說着,聽到身邊傳來有規律的“砰砰”聲。
他側頭一看,小孩靠在車窗上睡着了。
“開慢點。”
溫橙輕聲囑咐,轉身拿過抱枕,靠了過去,剛把枕頭墊上車窗,應閻宇就順勢倒在了他身上。
“......”
“裝睡呢吧?”謝旭安用不屑的氣音笑道。
溫橙一臉“你毛病了”的表情看他:“裝什麼睡?這幾年沒少看電視劇吧你,小聲點,他身上有傷,可能是累了。”
謝旭安登時又換成了那副詫異的神情,壓着嗓音說:“誒,你再這樣我可吃味了啊,咱倆什麼交情,你什麼時候給我靠着睡過?這哪跑來的小野狗,還挺會撒嬌呢?”
溫橙全當他在放屁,一概無視了,拖着小孩的側臉,給他弄了個舒服點的姿勢。
可由於那微妙的身高差,他得坐直了,才能讓小孩靠得不那麼費力。
應閻宇用額頭抵住溫大夫的肩,像是察覺到什麼,倏地睜眼看向後視鏡,警告之後,又趕緊閉上。
謝旭安被瞪了個正着,一愣之後,才收了收下嘴脣,一巴掌拍喇叭上!
嘟嘟嘟!
睡得挺美是吧!
給老子起來嗨啊!
“謝旭安你他媽出門忘吃藥了?”溫橙見小孩被嚇得一哆嗦,直接坐了起來,想都沒想就吼人了。
謝旭安真是有苦難言。
他看着後視鏡,衝小孩比嘴形:你可真行。
應閻宇也看着他,冷冷回道:承讓承讓。
汽車飆上了高速,把原本兩個半小時的行程縮短到五十分鐘。
應閻宇下車後,掌着車門,等溫橙下來了,才用力拍上。
謝旭安聽見動靜,又回頭瞅了他兩眼。
應閻宇沒搭理,轉身問溫橙:“是不是有車挺方便的?”
溫橙:“還行吧。”
應閻宇:“那你想要嗎?”
溫橙這才瞥了他一眼:“怎麼,你還能變一輛出來?”
應閻宇滿臉認真:“只要你說‘想’,我立馬就變。”
溫橙停住,腦子裡忽然冒出孫悟空憑空變物,喊的那聲“嘚”!
於是他擡手指着身前空地,清了清嗓子:“想。”
應閻宇沒有絲毫猶豫,直接跑他面前半蹲下,兩手往後一攬,做了個準備揹人的姿勢。
“你們......”謝旭安想問往哪走,結果一回身就瞧見這麼“傷風敗俗”的場景,連着錯愕了兩遍,才喊道:“幹嘛呢!嘿!就是你們,就是在說你們!好好走路啊!”
“......”溫橙本來就沒想趴上去,被他吼得青筋一爆:“你好好說話!”
謝旭安被唬得一愣,他怎麼沒有好好說話?
他往臉上一抹,哦,他那裝.逼的笑臉和做作的氣質給整沒了。
嘖。
都是些什麼事兒!
應閻宇還挺樂呵的,起身蹭到溫橙身邊:“我雖然沒汽車快,但我能上山!”
溫橙把人擋開。
應閻宇沒再湊上去,沉默地走了兩步,突然問:“我是不是也該找個正經工作了?”
溫橙:“你也知道啊。”
應閻宇不大好意思地按着後頸:“恩,以前想着沒錢了就去跑野,現在有家室了,惜命一點。”
溫橙:“???”你哪來的家室?烏嘴嗎?
應閻宇見他不接話,又繼續道:“我以後會賺很多很多錢。”
溫橙:“恩。”
應閻宇看着他:“然後全部給你。”
啪。
路邊有幾個小學生在跳皮筋,那繩子一下下砸在地上。
溫橙的眼皮也跟着跳,隨即強硬地轉開話題:“你跟王朋很熟嗎?”
“不,沒說過幾句話,他跟胡三熟。”應閻宇照實回答。
溫橙低斂的眼中卻閃過一絲複雜:“你把他的電話給我,以後也好聯繫。”
“恩。”應閻宇拿出手機。
王朋一家住在普通的居民樓裡。
他老早就等在了小區門口,手裡的摺扇唰唰直搖。
溫橙等人一到,他立馬就提着口袋上來,一人給了瓶冰蘇打,給完又散煙:“麻煩應哥、溫大夫了......這位是?”
只有謝旭安接了煙,儒雅笑道:“謝大夫。”
王朋頓了下,點頭問好。
上樓時,溫橙先簡單瞭解了一下病情。
王朋沉着臉說:“疼了三四年,各大醫院都去看過,說沒法治,布洛芬什麼的也吃了,根本不止痛,每天就拿頭去撞牆。”
病沒治好,錢倒花了不少。
“平時除了疼,還有什麼症狀?”溫橙見他在一戶門前站定,示意他先別開門,當着極端病人的面詢問,可能會引起對方情緒激動。
王朋連忙點頭,回想道:“經常出汗,冬天都能把棉毛衫打溼,也沒瘦,反倒胖了,還經常說夢話,特別大聲,每次疼狠了就撞牆。”
溫橙和謝旭安對了個眼神,讓王朋開門。
幾個大高個一進屋就把窄小的換鞋毯佔滿了。
屋裡一片安靜。
大白天拉上的深色窗上,襯出不言而喻的壓抑。
王朋進屋看了眼,回來小聲說:“吃了安眠藥,睡下了。”
應閻宇他們都沒什麼表示。
王朋捏了捏自己的胳膊:“醫生都沒法,只有讓她睡着,待會兒疼醒了又得鬧。”
“沒事吧?”謝旭安這句話問的不是病人,而是溫橙。
溫橙恍然回神,搖頭。
這些病證和王佩祥太像了,讓他有點反胃。
“你坐着,我去把脈。”謝旭安往裡屋走了兩步,又側頭給了應閻宇一個眼神。
應閻宇就站在溫橙身邊,跟門神似的。
足足二十分鐘整。
謝旭安纔拿着張紙出來,臉上稍稍輕鬆了些,坐到溫橙身邊,低聲細說,應閻宇和王朋都認真聽着。
“陽脈洪大,陰脈艱澀,陽衰於下,陰亢於上,典型的上盛下虛,腹部脹滿,看着像長胖了,其實是溼寒停滯瀦留。”
溫橙聽完,只說了句:“跟王佩祥的病不一樣。”
這話要是放在之前,應閻宇肯定聽不懂,但在看過紙條之後,他立馬意識到“王佩祥”是在指誰。
謝旭安點頭:“恩,這病還算好治,我先開三副定位清濁的藥,後面再繼續調整。”
王朋接過藥方,也不知道有用沒,可好歹是個希望,便誠懇地道謝:“謝謝謝大夫。”真他媽拗口。
謝旭安只是笑。
還是溫橙把一早準備好的艾條拿了出來:“你給講講怎麼定穴,等老人病發的時候,可以緩解一下。”
自從他們來後,老人這一覺也睡得特別沉。
直到溫橙離開,也沒有醒。
謝旭安開車把兩人送了回去,臨走前,靠着車門抽菸:“我都沒見你這麼笑過。”
溫橙愣然:“什麼笑?”
謝旭安:“小朋友叫我叔叔的時候,嘖,叫你橙橙,到我這兒就是叔叔。”
廢話。
難道還叫你旭旭嗎?
惡不噁心?
那橙橙就不噁心了?
還真不。
溫橙在腦子裡過了一遍,心跳忽然重了下,他皺眉看向謝旭安。
“你看我做什麼?”謝旭安擡手比了個叉,“直男,不懂。”
溫橙額角冒出一根青筋。
“我走了啊!”謝旭安立馬開溜,搖下車窗揮手。
等人走後,溫橙也沒急着回去。
他在巷子裡徘徊了會兒,確認“小蝌蚪”真的先回去了,纔拿出手機,給王朋打了個電話。
“溫大夫?”那邊語氣挺好。
“我也算幫了個忙,”溫橙直接道,“這個人情,我希望你現在就還。”
王朋被堵得沒了聲。
他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這麼叫着還人情的,只能硬着頭皮道:“你說。”
溫橙的視線從翠草上的水珠,移向漸變陰霾的天色:“最近有什麼跑野比賽,皋垌後山的。”
王朋默了會兒:“皋垌後面都是禁山,沒組織敢接,應哥要去?”
溫橙沉聲道:“不,別讓應閻宇知道,胡三也不行。你去查,一定有。”
王朋猜到是他自己想去,不由驚訝:“溫大夫,那可是玩命的,生手怎麼也得找人帶......”
溫橙這邊沒再出聲。
王朋僵持片刻後,吐了口氣:“行,中秋的時候應該會有,我去問。”
......
應閻宇敏銳地察覺到溫橙今天有些累了。
他一回家就纏着阿婆教他炒菜。
“橙橙喜歡吃什麼?”
“他不挑食,吃的清淡,你就炒個蔥花蛋,再熬些綠豆稀飯。”
應閻宇乖巧點頭,跟着阿婆打下手,倒騰半天,終於得意洋洋地把菜放上了桌。
結果溫橙回來,一眼沒看就上樓了。
“不,不吃飯嗎?”應閻宇站在樓下問。
溫橙臉都沒露:“我困了,先睡會兒。”
他甚至沒有注意到小孩穿着圍腰。
“小宇,我們先吃吧。”曾阿婆拉他坐下。
應閻宇看着桌上的熱菜,笑着道:“阿婆吃,我等橙橙,兩個人吃飯更香。”
這一等,天都黑透了。
應閻宇的肚子響了又響,最後確定溫橙不會起來,才把剩下的冷稀飯喝了。
“早點睡吧。”曾阿婆進屋前,拍了拍小孩的頭。
應閻宇笑得有些勉強,但還是去把廚房的天然氣檢查一遍,又鎖好鐵門,給烏嘴換了碗水,這才悄聲上樓。
路過溫橙房間時,他下意識的頓了下。
房門虛掩着,靜謐的黑夜中,一種類似於困獸的嗚咽聲正從裡面細碎傳出。
做噩夢了?
應閻宇沒敢隨便進去,只是站在門外守着。
可溫橙不僅沒有好,反而吼出了聲!
“啊啊啊——”
那種驚恐的尖叫,直接刺在應閻宇心尖上,他一拳砸上門,跑了進去!
“別過來!!”溫橙已經醒了,卻被突然出現的人影嚇得夠嗆。
“是我!是我!”應閻宇被他一把摜到牀上,反手壓住。
這一連串動作,顯然是練過的。
應閻宇驚訝的同時,發現溫橙並沒有認出他。
“你還要多少!還要多少纔夠?!”溫橙含着低吼般的嗚咽問他。
“我什麼都不要......”應閻宇嘗試掙脫,腰上卻是一重。
溫橙坐上來了。
坐上來了。
坐......
“我不欠你!我不欠你的!!”溫橙扯着他的頭髮,狠狠褥進被子裡。
空氣瞬間消失殆盡。
應閻宇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眼神一凜,擡手掐住對方腰側,巧勁一擰的同時,長腿收力轉過!
溫橙腰上酸出成片的雞皮疙瘩,往側一倒,便被小孩接住,瞬間趴在了他身上。
應閻宇收攏手臂,抱着溫橙轉身,拉過被條蓋住他,緊緊護着。
“橙橙,橙橙,該醒了。”他不耐其煩地在他耳邊低語。
溫橙摳着心口的手也被拿了下來。
不一會兒。
應閻宇肩上的衣服就溼了。
溫橙死死咬牙忍回眼淚,也被阻止了,小孩的手伸手嘴邊,輕輕一磨,他腦子發懵,直接下死勁,咬傷了他的虎口。
應閻宇一聲不吭,等他咬夠了,又繼續抱住他,給他順背。
“誰讓你把燈關了?我這兒不能關燈,除了我自己。”溫橙聲音沙啞,如同生了場大病。
“對不起,下次不會了。”應閻宇也不問原因,就乖乖接受並道歉了。
溫橙這纔好受些,他體質偏涼,挨着火球一樣的小孩直犯困,卻硬撐着不閉眼。
“橙橙不怕,我在,我都在。”應閻宇揉着他的太陽穴。
溫橙疲憊地眯起眼睛,不清不楚地抱怨了聲:“嚇死我了,我還以爲王佩祥又趁我睡着來放血了......”
儘管聲音模糊,可應閻宇是還被話裡的含義給震住了。
他連忙拍了拍溫橙的臉,不讓他睡死,竭力穩住音調:“爲什麼要放血呀?”
“他說這是藥引,能治好他的頭疼。”
心頭血,十字疤。
應閻宇收緊胳膊,緊繃發顫的臉埋進對方肩窩,憤恨而暴怒地低嚎出聲。
他想哭,有人趁他還不在的時候,欺負了他的橙橙。
他委屈到想把那人的祖墳都刨得一乾二淨。
“別叫,困得很。”溫橙往裡湊了湊,沉入夢鄉。
應閻宇安靜如雞地僵了會兒,才緩緩放鬆肌肉,盡職盡責地充當“電熱毯”。